的確,周老七一路北上,最深刻的感覺,甚至還不是遼東的寒冷,而是北麵人口的稠密,這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在周老七的想象之中,一旦北上過了大河,整個北方都會是冷清寥落,人煙稀少的景象——這幾年,北方氣候又冷,災異還不斷,在雲縣他是切切實實地感受到了從北往南的龐大人潮的,很難想到,在這樣大規模的人口遷徙之後,留在當地的人居然還有這麽的多,看起來好像根本不受南下人潮的影響似的,城市也依然顯得繁盛,此情此景,真讓人不由得就要問一句了:北方的土地這麽貧瘠,且不說現在了,以前你們都是怎麽活下來的?


    若說淮河以北是這般的情景,還勉強可以解釋,把理由歸結為人口從農村往城市遷移的話,那盛京以北的情況,就真讓人摸不著頭腦了,周老七從盛京出城,走了兩天就看到了田壟以及村落——建築以地窩子為主,而且都還顯得很新,一眼就能看出來,這是兩三年內剛形成的村落,當然這也是必然的事情,因為在建州徹底老實,《盛京共識》簽署之前,官道兩邊就是交戰的第一線,誰會在這裏種田?便是有農戶,也都是在一些隱蔽的林地、山穀偷偷地種幾畝地罷了,根本不會在官道兩側現身的。


    可現在,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從盛京往外,地勢非常平坦,的確是易於耕種的,在馬上放眼望去,目光所及之處,幾乎都是被開墾出來的田地,其中阡陌交錯,井井有條,又和敘州是完全不一樣的境況。俗話說,蜀犬吠日,在一地生活久了,有一些印象的確是根深蒂固的,譬如周老七,從他記事起,所見到的田地就是碎的,形態不規則,而且一家的地往往在村外各處,地形也不一樣。


    這是山城特有的現象,沿江往東,一路上多是丘陵,梯田就更是如此了,隻能是可著地形來。便是罕見的平地,也往往因為諸多曆史遺留問題,讓田地的形狀變得很不規則——田地的形狀是田壟決定的,在高處往下看,田壟於大地上組成的線條,似乎從來都是彎曲的,繪畫出了各種各樣的形象,這是他所熟悉的曼妙曲線。


    而在遼東這裏,一望無垠的平原,一條條筆直漫長的田壟,給他的感覺自然是極震撼的,這樣的景象似乎和自然並不貼合,直的就像是體現了此地的百姓格外不屈的意誌,在和自然結合得最緊密的農業領域,卻讓周老七有了一種在買地的建築中常常見到的,充滿了人類意誌那種反自然的美學感受——他搜索枯腸,許久才找到了‘幾何美感’這個詞,來形容自己的感受。而沿著田壟邊排水渠的官道往前走,大概一炷香的功夫之後,便可以見到零零散散的地窩子了——這裏的人家院子都很大,大概是因為住戶還不算太多的緣故,家門口都恨不得有個兩畝地的曬場,對於地緊逼仄的南方人來說,這又是一重震撼了。


    “房子,還沒建起來的,時間還是短了點,再說,建房這是一筆大花銷,再加上都想蓋水泥房,家家戶戶都還在攢錢,暫且先住幾年地窩子吧。地窩子冬暖夏涼,其實挺好的,就是冬天一定要注意,鐵皮爐子的管道不能漏煙,不然的話,無聲無息就死在窩子裏了,這樣的事情兩三年總有一起的。所以現在很多人攢錢會先把炕壘了,這樣灶台在外屋,就又好一些了。”


    這裏的村子,組織形式和周老七見慣的農村也迥然不同,基本是沒有宗族可言的,村裏的大小事情全都聽村長和村委會的,這其中村長是被指派來的,雖然他也種田,但畝數很少,上頭每個月都會給津貼,村長的主要工作一直是協調村裏的生產——對,這裏的田地安排也不由百姓自主,除了屋前自己院子裏的地之外,正經田地種什麽是需要聽田師傅的籌劃的,包括播種和采收時間都是如此,村長工作的一大部分內容就是這個。理由也非常的簡單,因為買活軍現在隻收很低的田稅,而且還包購收成,同時,他們還出租耕地機和收割機,也就是說,種田中最費力的功夫已經可以由機器來完成了——但蒸汽拖拉機來一個村的時間是定死了的,所以村民的作物必須統一品種,不然就沒法安排了。


    “當然,也可以說自己做,但怎麽做得過來?俺們這裏和南邊不同,南邊一個人伺候四畝地,這算是頂天了吧?再多了真做不過來了。五畝地,那是能累死牛的——”


    村長是曾經在南方呆過幾年的山陰農戶,因此對於南邊的農業也是了解的,周老七也認為這個說法很公允——差不多,如果什麽都是一個人的話,五畝地那也是壯漢的極限了,而且其實真沒那麽多地,一家老小五六人,輔佐兩個壯勞力種十畝地,這算是很常見的配置,這樣能幹活的婦孺都上,隻把重活留給壯丁的話,十畝地將將能應付下來。這其中最重的活就是犁田,此外插秧、搶收也都是累人的,犁田這活,如果家裏沒有牛,真的隻能靠人下力的話,為了趕農時真能把人活活累死!


    但在遼東,地多人少,人均的畝數就是不是這麽少了,村長說,“我們這裏一個壯勞力照顧二十畝地是常見的——自己做?做死你都做不過來的,而且,田稅是照著畝數收的,若是包購的產量達不到,還要罰款,撂荒最不劃算不過了,所以俺們這裏都是聽田師傅的安排,讓蒸汽拖拉機來整地、收割,還有人力的插秧機,都是安排著來的,譬如蒸汽拖拉機今天裝了犁把頭去犁了他家的地,大家都去幫忙,用人力插秧機來插秧,今天把他家的活幹完了,明天就都去你家,這樣成熟的時候也是一片一片的,拖拉機幹活就好安排。期間施肥、除草什麽的,才是各家自己來照顧。”


    村裏也有幾戶人家相幫著幹農活的,為此也都會商量著插秧,但如此多是親眷幫襯,遼東這樣,大家都是素昧平生,按著村長的安排,一個村彼此相幫的情況非常少見。周老七不免也有大開眼界的感覺,他逐漸意識到,遼東雖然前百十年聲名不著,好像在建州崛起之前都是個荒僻地方,但其實土地並不貧瘠,甚至於——一到這裏,看到了本地的情況,再聽了關於蒸汽拖拉機的描述,周老七立刻就意識到了,這種龐大的機械,非常適用於如此廣闊的平原,反而是在地勢和緩起伏的南方,至少在大江沿岸,是少了點用武之地呢。


    【土壤也肥沃……】他在自己的筆記中記道,【這裏的泥土是黑色的,非常的肥,我捏了一些,稠得都拉絲了。據說本地產的耐寒水稻,口味極佳,農戶們自己都舍不得吃,他們除了包購的份額之外,還能把自留的份額用高價賣掉,這裏的百姓最多隻留個五斤十斤的過年吃,其餘時候寧可吃獅子口那裏運來的便宜南洋米。】


    【這遼東大米,和南洋米完全不是一個品種,據說煮粥的時候,香飄十裏,上頭的粥油濃稠無比,香冽非常,有藥到病除的功效,新煮好的遼東米飯,什麽都不配,沾一點秋油都能吃三大碗……這也是六姐給的品種,真可以說是有仙米之稱。才剛出產了兩年,名頭已經非常響亮了,每年京城都爭相采買,一斤米甚至高達一兩銀子!】


    【我問艾黑子有沒有吃過,艾黑子說沒有,他也想嚐嚐,就是搞不到,還說要是他們在的時候,就有這個米,他們還打什麽仗,入什麽關,專職種大米就行了……衛拉特的兩個王子也非常想嚐嚐,但是我們來晚了一點,他們的秋收已經結束了,村裏的人家就各自留了個五六斤打算過年吃,我們也不好意思硬是強買。好在以後就在這一塊常來常往,應該還是有機會能吃到的。】


    【我對艾黑子說,通古斯也未必不能種這種水稻,艾黑子也深以為然,他說等建新的人再多一點,他們也打算請田師傅來教種田,以後光賣米都有貨和南邊交易,我想,苦葉島、蝦夷地,是不是也可以種這種水稻呢?應該可以是可以的,但是現在那邊的人還是太少了,不像是盛京外這塊,人煙稠密,簡直可以說是小江南了,這片平原,田地連著田地,竟沒有什麽拋荒脫空的地方,都是一個個村子,真不知道這些人都是打哪來的!】


    【我四處地問了問,經過好幾個村子也都在問村長,發現農戶來源很複雜,幾乎都不是本地人——有遼東的漢人,先經過東江島,然後到高麗兩道去安身的,現在遼東好了,他們故土難離就又回來了。也有山陰、山陽和直隸的漢人,的確這幾年,北方天候不好,災害多,但氣候災害似乎局限於華北,遼東這裏受的影響不大,關鍵還是土地太肥沃了……前些年遼東在打仗不說,剛一停戰,尤其是山陰,活不下去的百姓就開始‘闖關東’了,山陰和關東做買賣是多少年的曆史了,雖然前些年砍了一批晉商的腦袋,但砍不斷的是兩地的聯係,他們對遼東是熟門熟路的,過來之後立刻就開始種田了……】


    山陽那裏,情況好一點,但地震之後,水文地理改變,百姓心中也存著恐懼,其中大多數人是南下了,但也有人聽說渤、黃對麵的土地肥沃,剛好這裏離開家鄉也不算太遠,就搭船過來,聽人指點,知道過了盛京就是買地——大多數人南下,其實就是衝著買地待百姓好唄,現在這裏離家近,且一樣能享受到買地的恤民政策,甚至競爭還沒那麽激烈,規矩也暫時還沒那麽嚴苛……諸多原因加在一起,他們倒覺得在這裏務農,事情少、收入高,比去南麵還強,於是寄信回家,呼朋喚友,又帶了更多人過來。


    “這些人有的也被盛京以南的農莊給截留了,走陸路的多是如此,那裏現在是邊兵屯田的所在,都是各大將門的私田,他們也是富得流油,這幾年拚命請田師傅去,想種煙草,種園參什麽的。聽說待莊丁也挺體恤的,並非是從前的嚴苛,但不論如何,這和買地的活死人還是沒法相比的。所以大多數人都還是願意坐船橫渡,從獅子口上岸,再到我們買地來安頓。所以你看,盛京反而沒什麽人,過了界線,一到我們買活軍這裏,那就熱鬧起來了!”


    看得出來,村長對於村落的發展,還是頗為自豪滿意的,雖然這裏完全比不上雲縣等地,讓人眼花繚亂的繁華,說破天了也就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田地,還有交錯有致的地窩子,村裏唯一的水泥建築就是村公所,院子裏還堆了一些水泥粉……但明顯,他認為村民的日子過得不差,未來也會更好。“很多百姓來了才知道,這大遼東真是一塊寶地啊,日子真比在南麵還好過呢,別看現在住得不咋地,路也沒修好,那是因為要顧的地方太多了,一時緩不開手。”


    “再說,這裏的路也的確不好修,地基真難挖,不過,等路一修好,房子蓋起來了,那小日子真沒得說,要啥都有!不說別的,就單說一個吃肉——買地的城裏日子是過得好了,可農戶也沒有常吃肉的吧,能經常性給家裏的老人小孩吃點雞蛋,那日子就算是過得不錯了,俺們這裏就不一樣了,開葷那是經常的事!”


    【……說到這裏,我又忍不住去觀察艾黑子,因為這裏畢竟曾是建州的領地,所以我總忍不住要觀察艾黑子對此地現在麵貌的反應,想知道他會不會有些失落。但艾黑子是個心胸開闊的人,我認為他可以當得上一時豪傑的稱號,見到曾經自己的封地發展得好,他一點也不失落,反而興致勃勃,心情非常不錯,似乎也為這片土地高興。】


    【他對我說,如今的遼東越繁華,對建新和通古斯來說就是越好的消息,遼東能用的辦法,他們都可以照著學,所以他們特別盼著遼東發展得好。不說別的,還有很多女金人也留在了遼東那,他們都是建州的同族,所以,女金也沒有完全地離開他們的祖地,現在隻是大家都融合在了一起……】


    【這話並不假,我發現,在北麵,似乎民族之間的分野天然就沒有南麵那麽涇渭分明,那麽的在乎自己的信仰,或者說,在這樣艱苦的天氣下,所有人的第一信仰都是活下去。所以北麵的宗教往往比較簡單,人們也沒那麽虔誠,很少像是我們在敘州聽說的,有血祭神靈先祖的風俗,或許是因為壯勞力在北麵是寶貴的,經不起太大的浪費。所以,敗軍之將也會被接納、籠絡,而很多番族並不介意自己被當成奴隸,他們沒有那麽驕傲……】


    【留在遼東的女金人,很多都是海西女金、野人女金的俘虜,在建州地位也很低下,被當成奴仆、小兵使喚,沒有怎麽欺壓過漢人,等到建州人退走的時候,他們也沒有回老家去,而是留在當地,一些在盛京,被收編為敏朝的邊兵、莊丁了,一些則留在我們買地這裏,也學著開始種田起來了。】


    【這些野人,吃苦耐勞,學種田學得不錯,而且,他們繼承了女金人的傳統,擅長漁獵。所以日子過得相當的滋潤,艾黑子說村子裏的兩個獵人就是老女金人,村長也說他們的確出身女金,讓他們帶上我們和其他村裏人去打秋魚,他說這也是村裏為了過冬的準備,他們要賣一批秋魚給罐頭廠,來買過冬的棉花,再積一點水泥配額。】


    【這裏的水泥配額不是拿來修房子修路的,而是——讓我非常吃驚,而是拿來修沼氣池的,有了沼氣池,就不用和今年一樣家家戶戶忙著買柴買煤過冬了,這附近都是平原農田,屋前屋後的灌木是不夠一冬用的,隻能大量買柴火和煤球取暖。但如果有了沼氣池,那就不同了,柴火用量至少減半,而且沼氣池還能給房子供暖,至少能保證冬天隨時用上熱水,這麽一來,就算是小冰河時期的寒冬,也沒那麽難過了。】


    【當然,在來這裏之前,完全沒想到的是,這裏不但有農田,而且還有罐頭廠以及水泥廠,甚至還有煤礦、鐵礦,都已經把架子搭起來了。儼然就是一副蒸蒸日上的樣子……】


    周老七翻了一下前幾天的日記,皺了皺眉頭,一個極其大膽又荒謬的想法,浮現在他心間,讓他禁不住寫下了自己的疑惑,【難道……在現有的科技下,在小冰河時期,反過來對苦寒之地進行大開發,已經成為了一種可能……不,一種正在實現的事實?】


    【幾千年來,一直是人跡罕至的遼東,在幾種仙器的加持之下,難道還會在一個最不恰當的時期,煥發出全新的風彩來?其實,別的說起來好像都是錦上添花,真的起到決定性作用的,好像隻有蒸汽拖拉機而已——就這麽一樣東西,難道就這麽有用,難道,就能、就能……逆天改命,完全改變一個地區在天候之下的發展大勢?】


    【可六姐在雞籠島試用蒸汽拖拉機好像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十年前的六姐,就已經想到了今天,想到了蒸汽拖拉機在北麵平原所能起到的巨大作用了嗎……】


    【這就是著眼天下,未雨綢繆嗎?這……就是聖天子,不,這就是……這樣的廟算,是不是隻能用神靈來形容了呢?早已超出了人的範疇,不稱聖成神,讓人怎麽過意得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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