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陪都兵部衙門。


    一名兵部吏目拿著一份文牘,進了兵部右侍郎張康年的官廨。


    因兵部左侍郎何永正年高多病,多在府上榮養,處於半隱半退狀態。


    因此兵部日常衙務決斷,以兵部右侍郎為主。


    上任兵部右侍郎因病暴斃,有人倒楣就會有人走運。


    張康年恰逢其會,才會有機會調入陪都兵部,在外人看來乃是榮遷。


    張康年入職一年來,並無卓異出挑的表現,對陪都兵部衙務也是按部就班,但卻是個頗有城府和手段的官場老饕。


    再加上他出身金陵衛軍體係,曾官至金陵都指揮司指揮僉事,在江南各州衛軍中人脈嫻熟。


    陪都兵部主要的公務,就是與江南各州衛軍間的軍務協調和署理,張康年在這方麵具備得天獨厚的優勢。


    因此,自他榮遷陪都兵部以來,各項公務開展順利,在陪都兵部的威望,與日俱增。


    因此,自從張康年坐鎮兵部,陪都兵部首官,那位榮養府中的左侍郎何永正,也變得越來越沒存在感。


    張康年此人雖然行事四平八穩,但禦下卻頗為嚴厲,因此在他手下辦事的官吏,日常行事都很是小心謹慎。


    今日這位吏目要稟報之事,頗有些難辦之處,因此和張康年稟報時,心中頗有些忐忑。


    “啟稟大人,金陵都指揮司衙門送來公函,神京押送來的五尊新式火炮,列裝蘇州衛和鬆江衛之前,需組建兩衛炮兵隊。


    金陵都指揮衙門上報兩衛炮兵篩選軍士名單,並請兵部與工部火器司接洽,由陪都火器司編訂火炮整訓預案,訓練兩衛火炮兵。”


    張康年接過那吏目呈上的文牘,仔細看了一遍,說道:“此為常例之事,你去工部火器司,讓賈監正製定火炮整訓案。


    兵部接到整訓案之後,再循例推行,去吧。”


    那吏目臉有難色,說道:“卑職和大人稟告之前,已去過工部火器司,本想對接些整訓前置之事。


    可是火器司的吏目說,今晨火器司賈大人去了姑蘇,接下去幾天都不在衙門,相關公務需押後。”


    張康年一聽這話,神情一愣,皺眉問道:“他拋下日常衙務不做,去姑蘇做什麽,可是因火器司公務下姑蘇?”


    那吏目聽了這話臉色有點古怪,說道:“我本來也是這樣覺得,後來聽了一個同僚說起此事,才知道其中另有原因。”


    張康年神情有些詫異,問道:“到底是什麽原因,快些說來。”


    那吏目回道:“那位同僚平時常去清音閣會友,因此知道清音閣最近新聞。


    他說賈監正自到金陵後,時常流連清音閣中。


    那閣中新來位神京教坊司琵琶樂娘,奉禮部詔令,到江南一帶采買戲女樂伎,不知怎的就和賈琮相好起來,兩人經常在閣中雅室相會。


    因這位樂娘要下姑蘇挑選戲女樂伎,賈琮便一路跟隨同去了。”


    張康年臉色露出譏諷之色,頗有不屑的說道:“堂堂威遠伯,正五品堂官,奉聖旨下金陵辦差。


    為了討好一個教坊樂伎。竟然擅離職守,攜美遊玩江南,真是荒唐透頂。


    本來還以為他是個有本事的,也是高看他了,勳貴子弟都不過如此……。”


    “你去回複都指揮司,就說火器司賈琮不在其位,兵部也無能為力,火炮整訓隻能延後了……。”


    ……


    金陵,龍潭港碼頭。


    一艘精致整潔的單帆客船,劃開滾滾水浪,緩緩駛出碼頭,沿著長江水道蜿蜒而上。


    這樣的客船在南方水道上十分常見,雖規模不算很大,但是搭乘十餘人,卻是沒有問題的。


    可這艘船除了船家,卻隻乘坐了五個人,為首的是一對少年男女,其他三人衣著像是家仆隨從。


    這對少年男女樣貌出眾,風姿卓絕,猶如金童玉女,神態言談親密,他們一出現在碼頭,就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並且他們還帶著三名形貌不俗的隨從,這排場必定是金陵哪戶世家的公子小姐出遊。


    這樣的情形在碼頭也並不罕見,旁人隻對這少年男女的卓絕風姿,嘖嘖稱奇,不過也僅限於此。


    等到這艘船出了碼頭,也就沒什麽人在意這件事了。


    ……


    江流帶著兩個火器兵坐在船尾,有些好奇的看著賈琮和那位周娘子。


    江流作為賈琮的心腹隨從,是少數幾個知道賈琮下金陵真正目的的人。


    他日常跟隨賈琮進出,自然是知道賈琮和周娘子的關係。


    他知道賈琮第一次到清音閣,就見到了這位周娘子,之後賈琮便讓他包下清音閣三樓一間雅室,便於他和周娘子隨時見麵。


    上次賈琮下金陵時,江流還沒開始追隨賈琮,因此他並不知金陵水監司大案詳情,賈琮也從未告訴他,這位周娘子獨特離奇的背景。


    因此,江流隻道周娘子是神京教坊司下派江南辦事,其他情況一概不知。


    他自小就認識賈琮,這兩年跟隨賈琮左右,是賈琮最信任的心腹,也很了解賈琮的心性。


    雖他知道賈琮身邊常出現女子,但他並一個簡單貪色之人。


    特別是奉秘旨下江南辦事,更不可能為了取悅這位周姑娘,而輕率離開金陵下姑蘇。


    隻是以江流的眼光來看,實在想不出這位芊芊玉質的周娘子,和他們在金陵辦的要事,會有什麽樣的關係。


    等到客船駛出龍潭港,三爺和周娘子看起來還算融洽的模樣,一下子蕩然無存,那周娘子開始對三爺冷冰冰的,讓江流有些摸不著頭腦。


    賈琮知道鄒敏兒雖然墮入教坊司賤籍,但骨子裏官家小姐的尊嚴和矜持,卻還未完全泯滅。


    自己借著攜美下姑蘇的名頭,雖然是為了掩人耳目,但對鄒敏兒來說,卻有些汙損名聲,有輕薄戲弄之嫌。


    所以她才會一離開人前,就不願意給自己好臉色看。


    不過賈琮根本也不在乎,他不過是為了便於行事,也為了不對未曾揭開的內幕,做出打草驚蛇的舉動。


    為了偵緝國事密案,又不是讓鄒敏兒犧牲了不得的東西,隻不過一些虛名罷了。


    而且,鄒敏兒如今投身中車司,她就應該明白,自己不再是一個普通女人,賈琮不會迂腐到考慮那些官家小姐的顧忌。


    鄒敏兒見自己對賈琮冷臉以對,但是賈琮似乎毫不在意,心中不禁一陣惱怒傷感,知道他根本不當自己一回事。


    自己在他的眼中,不過是中車司的一個工具罷了。


    但是自從被貶入教坊司賤籍,她遭受了以往難以想象的磨礪,心誌早不是原先那個嬌生慣養的官小姐。


    她知道自己難以脫離教坊司賤籍,唯一能保留自己尊嚴的,就是這份中車司的職司。


    它能讓自己獲得更多的自主權,不用像其他教坊司樂娘,隻能憑借賣藝賣身來苟延殘喘。


    所以,她不會讓一時的不滿,混淆自己的理智和做事的目的。


    於是耐著性子問道:“如今已上了船,你總可以說一下,這次到姑蘇要找一個什麽樣的人?”


    中車司的令諭上寫的十分清楚,鄒敏兒在金陵期間受賈琮節製,官場的節製便是森嚴的主從之分。


    賈琮可以安排鄒敏兒行事,但鄒敏兒卻不能過問賈琮。


    當初賈琮要借鄒敏兒之名下姑蘇,隻是說要去姑蘇找一個要緊的人物,這人對偵緝周正陽大案,可能非常有幫助。


    至於這是個什麽樣的人物,賈琮卻未曾細說,而且自確定下姑蘇以來,鄒敏兒對賈琮一直沒好臉色,賈琮自然也懶得和她多說。


    如今見她突然放下臉麵,主動過來問自己,賈琮反而微微有些奇怪,不過既然同行共事,他也沒有瞞著鄒敏兒的必要。


    說道:“鄒姑娘是從神京走水路到金陵,應該是經過揚州、姑蘇、常州、鎮江等地,這一路上是否遇到沿途衛所兵船的盤查?”


    鄒敏兒答道:“自然是有的,這一段水路遇到過四五次兵船盤查,因近年常有海盜倭寇沿江襲擾。


    而那些燒殺搶掠的倭寇,東瀛浪人武士隻有一部分,其他很多都是我大周的暴民,他們喬裝潛入,防不勝防。


    所以沿途衛所水軍才會嚴查過往船隻。”


    賈琮微笑道:“可是我從揚州一路到姑蘇,這一帶水域是衛所兵船嚴查區域,按常理會遇到不少三次兵船盤查。


    可是我的船卻一次都沒遇到!”


    鄒敏兒奇道:“怎麽會一次都沒遇到,那是什麽緣故?”


    賈琮說道:“因為我在揚州意外找到一戶特別的船家,我花了四十兩重金,包了他的船從揚州到姑蘇。


    因為要避開倭寇侵擾的風險水域,船隻從瓜州古渡出發,逆流而上過鎮江、常州,再順流至姑蘇界內靠岸。


    那位船家姓鄭,半輩子都在這些水域跑船,不僅駕船技藝高超,極其熟悉水情,而且他還是很有心之人。


    可能是長期在這些水道上行船的原因,他對沿途衛所兵船盤查的時間、地點了如指掌。


    這人生性也算厚道,因為我重金包了他的船,他不想我因遇上兵船盤查,而兵衛所水兵搜刮,便行船讓我躲過了所有盤查。”


    鄒敏兒聽了賈琮所說,才明白他去找尋這人的原因,不過細想一下,又覺得有些不對。


    問道:“這個人雖然有這樣古怪本事,但是這一帶水域廣闊,隻怕有這種本事的船家,不止他這一個人。


    更不代表就是他帶著周正陽躲過沿途兵船盤查,你這樣穿州去找此人,未免有些渺茫。”


    賈琮微笑道:“你說的可能有道理,但是船家回避水軍盤查,這事可是有風險的,萬一被衛所兵船察覺,扣你一個私通倭寇的罪名。


    小小船家可是會丟掉性命的,所以那船家必定不會輕易去做這種事,也就像我這樣花重金包船的大戶,他才會覺得物有所值,冒險去做。


    這也是這些船家的纜財生存之道,一年隻要做上一次,就夠一家老小溫飽。


    還有更重要的一點,我的船到了姑蘇之後,就在我離開之時,那船家的婆娘無意間說了一句:


    “當家的,這兩個月可是走了好運道,又遇上這麽好的主顧,多來幾次這樣的生意,兩年的吃穿都足夠了……。”


    ……


    此時,江麵上夜幕已降臨,江流端著點燃的油燈進入船艙,放下油燈後又離開船艙,還順手關上艙門。


    油燈的光亮照亮賈琮俊美的臉龐,還有他剛說完話時意味深長的笑容。


    鄒敏兒的雙眸在燈光的映照下,眼波流動,晶瑩閃爍。


    微微興奮的說道:“那船家婆娘說又遇上這麽好的主顧,就是在你之前還有人重金包船,那船家也幫他躲過沿途衛所兵船盤查!


    你懷疑這個人就是周正陽!”


    賈琮說道:“直覺告訴我,這種可能是極大的,不然這世上沒有這麽巧的事情。”


    鄒敏兒目光迷惑,不知道“自覺”是何物,不過也明白他話的意思,就沒有在這個小問題上糾結。


    又問道:“如果真是這個船家,幫周正陽躲過沿途盤查,他為何沒有殺了兩夫婦滅口!


    要知道周正陽逃離金陵時,為了掩蓋某些真相,殺死了七名涉嫌同謀的衛所軍校,手段凶狠,更不用說殺兩個平民船戶滅口!”


    賈琮見鄒敏兒說這些話時,臉上不自禁露出一絲冷色,給她俏美的容顏,蒙上異樣的冷豔,心中不由微微一凜。


    這看似嬌美柔弱的女子,說到事情關鍵,便會自然而然想到殺人滅口,隻怕她骨子裏也有這麽一份冷酷。


    如果她是周正陽,她多半也會做這樣的事?


    賈琮不禁想起,當年在薛家紫雲閣,初見鄒敏兒的情景,她還是個純真羞怯的官家小姐,如今似乎已判若兩人……。


    想到這些,他的心中有一種莫名的惘然。


    賈琮略微定了定神,說道:“這件事情按我的猜測,那位船家雖然幫周正陽躲過了盤查,但周正陽最終必定上岸,另尋地方躲藏。


    那船家不可能知道他最終的落腳點,所以並沒有非殺他們滅口的必要。


    再說自周正陽逃出金陵,金陵應天府、錦衣衛、金陵都指揮司都派出大量人手,在各地嚴密搜尋。


    如果他這個時候再殺人滅口,隻怕就會節外生枝。


    要知道那船家夫婦常年在這片水域跑船,認識他們的人必定很多,一旦他們無緣無故失蹤。


    必定會有有心人察覺,如果因此舉告官府,並讓人順藤摸瓜查出端倪,對周正陽就大為不利。


    所以他沒有必要大張旗鼓殺人滅口,反而若無其事,才能讓這將事不知不覺中湮滅無蹤。”


    賈琮笑道:“可是,這世上的事情,隻要你做了總會留下蛛絲馬跡,誰又能想到,我正好也重金雇傭了這艘船。


    如果我們真從哪位船家那裏,找到了周正陽去向的消息,才真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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