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重,空中無月,隻有漫天星光明滅不定。


    客船經過鎮江,夜幕已低沉,江麵波濤暗湧,輕輕拍打船身。


    單調細碎的江濤水聲,此起彼伏,仿佛洶湧糾結的心潮,永遠不會止息。


    江流帶著兩個護衛,都退到後艙休息,前艙單獨留給賈琮和鄒敏兒安睡。


    前艙隻有一張小案幾,兩把凳子,一張兩人寬的睡榻,就再也擺不下其他東西。


    後艙雖然大些,加上船家和江流的等三人,卻已擠進去六人,連腳都插不下。


    江流知道賈琮自到金陵,便與這位周娘子過從甚密,自然不會讓賈琮和自己去擠後艙。


    鄒敏兒一言不發,神情有些不自在,賈琮也意識到問題,狹窄的艙房裏流動尷尬的氣息。


    他和芷芍從揚州到姑蘇時,雖也是同住一艙,甚至同寢一榻,兩人名份已定,隻是還未圓房,所以都算尋常。


    但鄒敏兒對賈琮來說,卻是完全不同,甚至對他來說,因往日仇隙,彼此之間存在隱藏不定的防範和危險。


    賈琮在府上過慣了日子,讓他和六個男人擠在一起,他寧可去船頭吹風到天亮。


    他見鄒敏兒雖臉色不愉,但卻一言不發,並沒有趕他出船艙,他也就故作不知,靠著在案幾上閉目打盹。


    讓他去和鄒敏兒睡一張臥榻,他卻沒有這麽厚的臉皮和魄力。


    鄒敏兒斜靠在臥榻上,不敢轉動身子。


    房間裏還有另外一個人的呼吸,而自己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和這個人還密不可分。


    一時心潮翻騰,根本無法入睡。


    迷迷糊糊之間,腦海中老是出現混亂的景象。


    寬敞富麗的內宅中,她高居繡樓,錦衣玉食,父母寵愛,連睡夢都充滿甜馨美好。


    一夜之間,這一切被絞成粉碎,父親罪愆自盡,母親憂死獄中,自己被貶為教坊司賤籍,被押上北上的馬車。


    她用身上惟一根鑲金發簪,和同車女囚換了根堅硬的銅發簪。


    她偷偷將銅簪磨得鋒利,到它可以輕鬆結果自己的性命。


    這支銅簪成為她僅有的倚仗,讓她具備對自己悲慘命運說不的微弱權利,陪著她戰戰兢兢度過噩耗般的日子。


    她被貶到神京教坊司賤籍,因知書識字,並沒有被發送到十六樓接客,而是安排到教坊司樂部。


    但這並不是什麽幸運的開始,被貶入教坊司的犯官女眷,家破人亡,毫無依靠,她們是世上最下等之人。


    不管分派到哪裏,都逃脫不了任人蹂躪的命運,或許這就是皇權對犯官的羞辱和懲戒。


    她的青春美貌,很快被出入教坊司的貴人覬覦,開始有教坊吏目對她言語誘惑威嚇,但卻沒有因此得逞。


    她天真的以為,教坊司由禮部管轄,這裏不是妓院花樓,吏目雖然言語威脅,但總不敢用強。


    可當貴人的欲望燃燒到極致,吏目收到的好處足夠多,她一時的僥幸變得不堪一擊。


    終於有一天,她被兩個強壯的漢子,強迫抬到司坊中一個陌生的房間。


    那個身份尊貴的人物,他臉上惡心的笑容,讓她渾身抽搐作嘔。


    那一幕本來會讓她終生難忘,但非常奇怪的是,她至今都無法記住那個男人的容貌,或許是她根本不敢去記住。


    就在她要用發髻上的銅簪結果自己時,千鈞一發之際,杜清娘的突然的出現,救下了她。


    杜清娘還收她為入門弟子,讓她在教坊司有了自保的護身符。


    諸般混亂的景象在鄒敏兒腦海中閃現,讓她的意識有些混亂,處在似睡非睡的迷離狀態。


    恍惚中她想到,為什麽那天杜清娘會出現的如此及時,哪怕她再遲上一刻,那支鋒利的銅簪已經刺穿了她的喉嚨。


    她又突然想到,這樣的巧合讓她似曾相識,當初賈琮好像也是巧合之下,在紫雲閣遇到了自己?


    她心中感到一陣明悟的刺痛。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賈琮,她至今還留著那根虎紋玉版革帶……。


    突然,在迷糊之中,她感到有一個人靠近,無形的陰影似乎壓得她喘不過氣,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男子氣息。


    她一下子想起,那日她被兩個強壯的漢子,抬到一個陌生的房間的情景。


    她猛然驚醒過來,飛快拔下發髻上鋒利的銅簪,高舉玉臂,用盡力氣向那人咽喉紮去!


    千鈞一發之際,她發現自己的手腕,被一隻有力溫熱的手掌握住。


    強勁的手力勃發,讓鄒敏兒細嫩的手腕一陣疼痛,緊握發簪的手掌被迫鬆開。


    那支鋒利的銅簪沒被人奪走……


    ……


    到了後半夜,江麵的的氣溫明顯下降,賈琮從小就跟著曲泓秀行氣練刀,血氣健旺,自然不會有問題。


    他注意到睡榻上的鄒敏兒,剛開始隻是假寐,這也不算奇怪,這種情形,一個女子心有顧忌,也算正常。


    但是隨著時間過去,江濤搖晃,鄒敏兒漸漸沉睡過去。


    沒過一會兒,他見鄒敏兒雙頰嬌紅,秀眉微蹙,連額頭都冒出細汗,像是陷入迷夢,孤立無助,讓人平生憐惜。


    他發現船艙的窗未關嚴實,江風不停往船艙裏灌去,將鄒敏兒鬢角秀發吹動。


    賈琮起身將木窗關嚴,望了幾眼睡榻上的鄒敏兒,脫下外袍準備蓋在她身上。


    卻沒想到鄒敏兒一下子驚醒,拔下頭上的發簪對他行凶……。


    ……


    鄒敏兒握著疼痛的手腕,看清剛才靠近他的正是賈琮。


    見他右手握著自己的銅簪,手掌邊緣已被銅簪劃破,正在滴著鮮血,自己身上還蓋著他的袍子。


    她突然明白過來,心中忍不住一軟,想說一句歉意的話,又突然想起剛才的夢境。


    心中微微一沉,說出來的話卻成了:“你剛才做什麽!”


    賈琮冷著臉說道:“江風太大,怕你得了風寒,我們到姑蘇是辦正事的,你要是病了,會耽誤我的事情。


    還有,我賈琮不是沒見過女人,你想多了!”


    鄒敏兒:“……。”


    賈琮走到艙房中存放清水的地方,清洗手掌邊緣的創口。


    鄒敏兒想了想,從身上拿出一條幹淨的絲帕,走上前去幫他包紮在手上。


    幽幽說道:“當初我被貶到神京教坊司,活得很不容易,總有些人權勢熏天,滿腹淫邪。


    我已經養成習慣,隻要男人靠近我,我就給他一發簪,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賈琮聽她說的凶狠,大概也能想象得出,一個樣貌出眾的官宦千金,一朝被貶入教坊司,可以任人魚肉。


    到底會激起多少荒淫權勢的覬覦,想來她能活到今天,應該也很不容易……。


    算起來如果不是自己查出鄒懷義的罪愆,或許她落不得這個地步。


    但這世上有因果,才會有對錯,自己和她,似乎都沒有錯。


    賈琮看鄒敏兒很細心用絲帕給自己包紮,這個原本令人心悸冷豔的女子,似乎難得流露出一絲溫存。


    他心中也鬆了口氣,半開玩笑的說道:“女兒家這麽凶悍,將來可不好找婆家。”


    鄒敏兒一聽這話,俏臉一紅,雙眸紅潤,浮出一層怒色,一把推開他的手。


    怒道:“我不再是官家千金,我是個教坊司的賤籍樂娘,我這樣的人也配說這樣的話!”


    賈琮見她喜怒無常,一下子有些無措。


    不過也明白,自己無意一句話,觸痛了人家,後悔自己口不擇言。


    鄒敏兒氣呼呼的走回睡榻,抓起賈琮的袍子就想扔在地上,終究還是沒有扔掉。


    她將袍子半蓋在身上,背對著側身躺下閉目假寐,不再理會賈琮。


    ……


    金陵,祥和坊。


    一座小院的門口,來了三個男人。


    為首那人衣服料子精致,儀表端正,神情舉止鎮定,透著一股精明幹練。


    另外一人身穿瀾裳,頭戴方巾,手持折扇,是個有功名的秀才,隻是胸襟掛著塊西洋懷表,時常拿出看一下時間,形狀有些古怪。


    第三人卻是一身粗布衣裳,背著一個木箱,雙手粗糙,還有不少傷疤,看起來像是個手藝人。


    為首那人敲響了門環,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人來開門。


    不過開門的人卻不是普通的周人,而是一個金發碧眼的西夷人。


    為首之人以及那位書生,並沒有覺得驚訝。


    隻是那個手藝人,被這西蠻人的樣貌嚇了一跳,生出滿肚子疑惑。


    那個帶著西洋懷表的書生,竟是個精通番語的通譯,對著那西夷人嘰裏呱啦說了一通,那人就把三人請到院子裏。


    三人進了院子坐下,在為首之人示意之下,那手藝人將攜帶的木箱,放在那西夷人麵前,然後對著他打開箱蓋。


    那箱子裏閃動一片銀燦燦的光芒,那個西夷人眼睛裏都是驚訝詫異的神情……。


    大概過去了半頓飯的功夫,三人才離開西蠻人的院子,其中那個手藝人還神情不屑的直搖頭。


    為首那人先和那位秀才通譯道別分手,然後和那位手藝人上了一輛馬車。


    ……


    馬車跑了一盞茶的功夫,在金陵城東的一所院落前停下,馬車上的兩人下車進了院子。


    院子正堂中,一個年輕人早等在這裏,十六七歲年紀,穿單色青衫,衣帶輕緩,清樸無華。


    五官精致,俊美清雅,風姿玫然,相貌極好,隻是舉手投足有幾分陰柔之氣。


    兩人進入大堂,那年輕人問道:“顯叔,事情辦得怎麽樣了。”


    那個舉止精明幹練的中年人,正是甄家二房的管家劉顯,是甄三姑娘的父親甄應泉生前的得力助手。


    劉顯說道:“少爺,那人被三爺安排在祥和坊的一處宅子,並不算難找,剛才我已帶陳師傅過去看過,他說這人不是一個銀匠。”


    那年輕人看到那位被稱作陳師傅的手藝人,目光中有征詢之意。


    劉顯說道:“陳師傅,你是金陵城中最有名的銀匠,你說這人不是個銀匠,把理由說給我家少爺聽一聽,酬勞少不了你的。”


    那位陳師傅臉上浮出喜色,說道:“甄少爺,我老劉幹了一輩子銀匠行當,金陵城裏不知教了多少徒子徒孫。


    要說一個人有沒有銀匠手藝,不用他動手,我隻要和他說上幾句話,再看一看他那一雙手,他就絕對瞞不過我的眼睛。


    小人這次過去,特意帶了一箱子銀器,顯爺和那番人說,聽聞他是外海有名的銀匠,特來上門拜訪。


    還說我們銀店缺少有手藝的大匠,想請他到店裏落腳,銀薪可以讓他自己提,可那番人想都沒想就拒絕了。


    小人在一旁看得清楚,他的表情極不自在,小人又拿出那箱銀器請他掌眼,還請他指點一下,那幾件做得最好。


    結果那番人相中的幾件,都不是上乘的,甚至有幾件是我兩個一年學徒,做的一些樣子貨。


    小人又和他聊了一些銀器的事情,這番人嘰裏呱啦說了一頓,那秀才通譯說給我聽,我才知這番鬼根本是個一竅不通的門外漢。


    甄少爺,憑小人做了一輩子銀匠的眼光,我敢保票他根本不可能是個銀匠,而且那雙手也有些古怪。”


    甄三姑娘問道:“他的手有什麽古怪?”


    那陳師傅說道:“他的右手拇指、食指、中指上都有黑色焦痕,那是沁到皮肉裏的,洗不幹淨的。


    小人作銀匠每日經細活,練就一雙好眼睛,看得再清楚不過,銀匠作手藝活,絕不會在手上留下這樣的痕跡。


    小人的妹夫是個鐵匠,常年在火爐旁邊打鐵,他的手指便有這樣的焦痕,所以小人覺得他可能是個鐵匠。”


    陳師傅對自己的見多識廣,頗有些沾沾自喜,但是眼前這位嬌滴滴的甄少爺,對鐵匠的說法,似乎不太感興趣。


    隻是對劉顯說道:“顯叔,你送陳師傅出去吧。”


    劉顯拿出兩張百兩銀票遞給陳師傅,說道:“陳師傅,我找你幫忙的事,隻有我們自己知道,出去了誰也不能說。”


    那陳師傅滿臉笑容收了銀票,又賭咒發誓一定保守秘密。


    甄三姑娘在正堂中,習慣性的來回走動,這是她想不通事情的時候,才會有的舉動。


    劉顯送走陳師傅回來,甄三姑娘說道:“顯叔,你相信那個英吉利人是個鐵匠嗎,三哥大老遠從英吉利請個鐵匠過來,這不合常理。


    這件事太奇怪了,顯叔,你安排人盯著這個英吉利人,看他到底是什麽來路,我擔心大房的三哥又會惹出什麽事來。”(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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