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陸開始設立經濟特區,讓高建國看到了新的商機,他想開辦一家電子廠,卻苦於沒有資金支持。


    ●高建國的一篇題為《香港電子業的新趨向》的作業論文,機緣巧合之下被大富豪李嘉盛看到,將會給他帶來怎樣的改變呢?


    ●遠在北京的安國慶、丁躍民也開始嚐試起了個體經商。


    一


    時光如梭,進入80年代,“京味兒餃子館”在寶靈街的生意越來越好,開始在整個油麻地聲名鵲起。美食家也在自己的美食雜誌專欄上對餃子館大加稱讚,不少雜誌還特意進行了專訪。


    忙完中午的飯點,嶽芳英才有空坐下來看看電視。新聞正在播報:昨日,包玉剛宣布出價每股105港元,增購2000萬股九龍倉股份。今日股市一開市,大批九龍倉股東蜂擁而至,求售股票,開市之後僅一個半小時,包玉剛便完成了增購目標。


    海叔稱讚道:“包玉剛不愧是船王,竟然能打破英資不可戰勝的神話,成為第一個非怡和洋行的華人九龍倉主席,為我們華人爭了一口氣。”


    高建國恍然大悟道:“難怪我上午路過證券交易所門口,看見人山人海地往裏麵湧。”


    海叔繼續道:“建國,你有所不知,在香港,一直流傳著‘未有香港,先有怡和’‘怡和的麵子,太古的銀紙’之說。報紙上都說了,現在香港30家市值最大的上市公司,華資公司已經占了12家。英資財團雖然財力雄厚,但華資集團正在迅速崛起,我們中國人今後也不用當受氣包了。”


    高建國憤憤道:“英資未免太狂妄了,他們想壟斷香港經濟,簡直是異想天開。”


    海叔接著道:“聽說包玉剛獲得了中資銀行的支持,這次他動用的資金超過了20個億。20個億,沒有中資銀行的支持,包玉剛不可能打贏這場世紀之戰。”


    聽了這話,高建國興奮道:“海叔,這正說明了香港回歸才是大勢所趨,原來不可一世的英資財團會因為中國的崛起而被華資財團取而代之。”


    這就是香港金融史上著名的“九龍倉之戰”。九龍倉原本是香港九龍尖沙咀最大的貨運港,而英資的九龍倉集團誕生於1886年,是香港四大洋行之首的怡和洋行旗下的主力。1980年,香港十大財團之一、穩坐“世界十大船王”第一把交椅的包玉剛聯合李嘉誠,暗中吸納了30%的九龍倉股票。之後麵對怡和集團的高價反收購,包玉剛更是在三天之內奇跡般地籌集了21億現款,兩個小時之內使得手中所持九龍倉股份達到49%,使九龍倉成為一家華人主導的企業。


    同樣是在1980年,8月26日,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五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五次會議決定:在中國廣東省的深圳、珠海、汕頭和福建省的廈門設置經濟特區。


    受到上次“九龍倉之戰”的鼓舞,高建國也開始關心起了經濟形勢。之前他看報紙都隻是看政治、軍事新聞,要不然就是看看連載的小說,現在他在經濟專欄上投入了大量的精力,看電視也會特意看看經濟頻道。


    大陸設置經濟特區的消息,在香港也引起了廣泛關注,經濟頻道正在播放對一位專家的訪談:經濟特區是世界自由港區的主要形式之一,以減免關稅等優惠措施為手段,通過創造良好的投資環境,鼓勵外商投資,引進先進技術和科學管理方法,以達促進特區所在國經濟技術發展的目的。這是一種特殊的經濟政策、靈活的經濟措施和特殊的經濟管理體製,以外向型經濟為發展目標。中國開放四個經濟特區,打破了中國長期閉關自守的格局。


    聽到這些,高建國敏銳地預感到,祖國大陸即將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與深圳一水之隔的香港也必將因此迎來開埠以來最大的曆史發展機遇。他不能僅僅滿足於經營餐館這樣的小打小鬧,他要抓住這次曆史性的機遇,辦電子廠,生產電容器、電子手表、玩具、集成電路等電子產品。


    說幹就幹,正是高建國的本色。一天下午,他專門去到香港的電子批發市場了解一些基本行情,為自己創業做一些基本的功課。


    來到一家店麵頗大的電子零件商鋪前,正想進去逛逛,高建國卻看到華仔正帶著兩個小弟在收保護費。得到華仔的照應,高建國調查到不少有用的信息,中午特意請華仔吃飯。吃了一陣,高建國突然提出讓華仔一起來辦電子廠,不要再混黑道了。


    華仔掏出梳子整理了一下發型,有些漠然地說道:“現在的事我做得很開心,你就別管了。”


    “華仔,你走的是一條死胡同,走不出去的。”


    華仔突然收起梳子,一本正經地說道:“讓我加入你的電子廠也可以,你答應我一個條件。”


    “你說……隻要是我做得到的。”


    華仔很認真地說道:“你讓我小妹阿芳過來給你當老板娘啦!”


    高建國一愣,然後搖頭道:“華仔,你還不明白嗎?我跟你一樣,阿芳就是我的妹妹。”


    華仔一下把梳子扔到地上,大聲道:“那你還說這些廢話幹什麽?我妹那麽喜歡你,她整日奔波跑龍套,就是想向你證明她配得上你,有資格做你的女朋友,小妹就是為了能當演員才被那個禽獸中間人給侮辱了!可你倒好,你有把她放在眼裏嗎?你有考慮過她的感受嗎?我妹在戲裏是龍套,在你的人生裏不一樣也是龍套嗎?高建國,就算是我走進了一條死胡同,但是隻要能保護我妹,死胡同我也要走下去。”說完揚長而去。


    高建國深深歎了口氣,撿起華仔扔在地上的小梳子,旁白的店裏正傳來鳳飛飛的國語歌《玫瑰玫瑰我愛你》:


    玫瑰玫瑰最嬌美


    玫瑰玫瑰最豔麗


    春夏開在枝頭上


    玫瑰玫瑰我愛你


    玫瑰玫瑰情意重


    玫瑰玫瑰情意濃


    春夏開在荊刺裏


    玫瑰玫瑰我愛你


    心的誓約新的情意


    聖潔的光輝照大地


    玫瑰玫瑰枝兒細


    玫瑰玫瑰刺兒銳


    傷了嫩枝和嬌蕊


    玫瑰玫瑰我愛你


    玫瑰玫瑰心兒堅


    玫瑰玫瑰刺兒尖


    毀不少並蒂枝連理


    玫瑰玫瑰我愛你


    這首流行歌曲旋律輕鬆明快,奔放昂揚,將城市情懷和民族音調巧妙地匯成一體,它誕生於20世紀40年代的舊上海,最早作為插曲出現在電影《天涯歌女》中,原名為《玫瑰啊玫瑰》,曾經紅遍大江南北。因為美國歌星弗蘭基?萊恩(frankiine)翻唱的rose,roseiloveyou,而登上1951年全美音樂流行排行榜的榜首,風行於歐美世界。


    鳳飛飛的翻唱則是在1978年底,歌詞略有修改,讓之前繾綣的情意變得更加直白、活潑,也更適合熱戀中的青年男女。1980年後,這首全新演繹的《玫瑰玫瑰我愛你》開始在台灣以外地區流行,不僅在香港的高建國能夠聽見,就連北京的音像店也在播放這首歌。


    二


    丁躍民和安國慶兩人現在就聽著這首《玫瑰玫瑰我愛你》,叼著香煙,站在音像店門口,瞅著大街上過往的人群。


    身體已經完全複原的安國慶留了一頭長發,穿了一條大喇叭褲,引來路人紛紛衝著他行注目禮,這讓他愈發得意地吞雲吐霧。他轉頭一拍丁躍民的肩膀,笑著說道:“躍民,瞧見沒?我這身打扮才是潮流。你就該聽我的,也照我這樣來一身。”可惜他話音未落,就被突然出現的父親抓住了,讓他去理發。


    安國慶掙紮不過,突然指著父親後麵大喊:“慧兒,你怎麽來了?”


    安長江一轉頭,安國慶一拍丁躍民,兩人一溜煙兒就進了旁邊的小胡同,眨眼工夫沒了蹤跡。氣得安長江直跺腳。


    兩人一口氣跑回了丁躍民家。剛進四合院,丁躍民就一邊喘著氣一邊說:“國慶,你爸給你安排的工作,你為什麽不去?”


    安國慶扶著門,咳嗽了幾聲才說道:“在廠裏上班一個月才掙幾塊錢?還要受人管教,哪有我們現在自由輕鬆。”


    “我們現在是自在輕鬆,可這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雖然通過倒買倒賣掙了不少錢,但到現在還一分錢沒攢下。”丁躍民喘勻了氣,說道:“唉!當初我要不是被學校開除了,也不至於鬼迷心竅跟你走上了這條投機倒把的道路。當初你說得可好聽了,什麽‘北邊的煤,南邊的米,什麽掙錢咱就賣什麽’。可現在倒好……”


    安國慶安慰道:“哥們兒,來日方長,哪有一口就吃出個大胖子的?別忘了當初咱看見那倒鋼材的小老板,人家脖子上那條金鏈子……”說著話進了屋子,他突然他瞅著堂屋的桌子,瞪大了雙眼。


    “好家夥,丁躍民你小子啥時候瞞著我搞了台收錄機?嘿!還是雙卡的!”安國慶湊到桌前,羨慕地瞅著桌上的收錄機,就像呂布見了貂蟬,恨不得一把摟在懷裏。


    丁躍民哂道:“咱掙那點兒錢都買酒喝了,我哪有錢買這個?這是躍音跟同學借的,正兒八經的舶來品,從香港來的。”說著摁下了播放鍵,鄧麗君的《甜蜜蜜》從喇叭裏傳出來,旋律優美動人,歌聲甜美沁人。


    “洋玩意兒就是不一樣,聽聽,這音質,真好聽。”安國慶一臉幸福地閉上了眼,聽了一會兒突然問道:“躍民,這一盒磁帶多少錢?”


    “五塊。”


    安國慶張大嘴,像是塞了一個大饅頭,怔了怔才接著說:“五塊錢?就這麽一盤小東西?我去我爸廠裏上班一天還掙不了兩塊,這麽一小盒子就是我好幾天的工資了。”


    丁躍民從安國慶手裏奪回磁帶:“那當然,貴著呢,你可別給我弄壞了。”


    有些羨慕地望著丁躍民手裏的磁帶,安國慶忽然眼中一亮,興奮道:“老丁,這麽好的發財機會,眼睜睜就要讓你給錯過了。”


    “你又想到哪出了?”


    安國慶興奮地坐直了身子,拍了拍那台收錄機,說:“現在咱不講階級矛盾了,社會的主要矛盾已經變成了人民群眾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求同落後的社會生產之間的矛盾。群眾缺什麽我們就賣什麽,五塊錢一盒的原版磁帶,普通人一個月工資才能買幾盤?咱們翻錄香港流行歌,翻錄的磁帶,賣兩塊,我保證你收錢收到手軟。”


    從此,兩人每天都到北京劇院等人多的地方,倒賣翻錄的卡帶。一盒兩塊錢,先登記,一周之後取貨。生意火爆,常常是供不應求。兩人從早忙到晚,雖然辛苦,心裏卻是甜甜的。


    這天趁著禮拜天假期,兩人都大賺了一筆,晚上收了攤,下館子大吃了一頓,一開心又喝了幾杯。11點多,安國慶才晃晃悠悠地回到家中,父母正在客廳說著話,安國慶一屁股坐到沙發上,望著父母一陣傻笑。


    父親麵色鐵青地問道:“幹什麽去了?”


    安國慶想要說話,卻又抑製不住內心的興奮勁兒,發出陣陣傻笑,好一陣才緩過來說道:“爸、媽,都還沒睡呢?我今兒做成了一筆大買賣。看,這是我賺的錢。”說著從口袋裏掏出一疊錢放在茶幾上。


    安長江勃然大怒道:“我們家還不差你這點錢,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錢是怎麽來的,倒買倒賣,我安長江的兒子什麽時候淪落到當二道販子了?”


    安國慶不以為然道:“爸,都什麽年代了,您還是這種老思想。現在不是正提倡解放思想嗎,您的思想也該解放解放了。”


    “你、你這個不孝子,你現在就是一匹脫韁的野馬,少在外麵給我丟人現眼。”安長江更加生氣了。


    安國慶哼哼鼻子,不屑道:“我靠自己的本事賺錢,怎麽就是丟人現眼了?您要是嫌我丟人,明兒個我就離開北京,南下創業。”


    安長江突然胸口一疼,痛苦地用手捂著,眉頭擰到了一塊兒。張鳳鳴慌忙站起來,撫摸丈夫的後背,輕聲道:“老安,沒事吧?快別生氣了,自己的身體要緊。國慶以前不這樣,自從受了傷,他就像變了一個人。你也消消氣吧,他身體才恢複,還需要時間適應。”接著轉向兒子說道:“國慶,你也是的,知道你爸心髒不好,還惹他生氣。還不快給你爸道歉?”


    還是半醉狀態的安國慶勉強地說道:“爸,我就隨口說了幾句,你至於這樣嗎?我以後聽你的還不行嗎?”


    自從安國慶去了父親的廠子裏坐辦公室,倒磁帶的事情就隻有丁躍民自己接著幹了。時近中秋,暑氣消退,北京的天氣逐漸涼快下來。翻錄磁帶的生意雖然依舊紅火,可在秋風中獨自練攤兒也是一件苦差事啊!


    這天上午10點多,丁躍民又來到北京劇院門口,吆喝著:“最新港台流行歌曲啊!便宜賣了,便宜賣了!兩塊錢一盒!”


    一身藍色中山裝的安國慶出現了,頭發也變短了。丁躍民有些意外,笑著問道:“喲,國慶,你不是去你爸廠子裏上班了嗎?”


    “上那班兒,多沒意思,那點死工資,還不夠我喝頓酒的。”安國慶不以為然,衝著過往的行人叫賣起來:“這可都是最新的港台流行歌曲,羅大佑、張國榮、鄧麗君,便宜甩了啊……”


    就這樣,安國慶每天到廠裏應個卯,坐一會兒就開溜,出來跟著丁躍民倒磁帶,下午又回去裝模作樣上會兒班。有時候生意太好,他都懶得去上班,整天都在北京劇院這片兒待著。終於,辦公室王主任忍無可忍了,直接捅到了身為廠長的安長江那裏。


    安長江親自出馬把兒子抓回了家。進了家門,安長江喘著氣坐在椅子上,鐵青著臉不說話。


    安國慶卻是嬉皮笑臉,十分輕鬆地說道:“爸,我這輩子就這德行了,您就別為我著急上火的了,我現在不是挺好的嗎?既自由又有錢賺,可比去廠子裏上班強多了。”


    安長江無可奈何地訓道:“就你那兩把刷子,學人家投機倒把,遲早要出問題,有你後悔的一天。”


    一旁的正在翻看《海峽》雜誌的安慧也勸道:“哥,咱爸說的對,你現在做的不是什麽正經事,覺得廠子裏不好,就踏踏實實另找份工作。”


    安國慶在沙發上坐下來,不以為然道:“你說得倒是輕巧,我一沒學曆,二沒技術,能找什麽工作?我落到今天這一步,還不是拜你和高建國所賜!”說著狠狠地瞪了妹妹一眼。


    安慧仿佛遭了電擊一般,雜誌啪的掉在地上,半響說不出話來。


    三


    此刻,身處北京西郊的安慧無語凝噎,而遠在香港的高建國卻正侃侃而談。晚上餐廳打烊後,高建國拉著母親聊起了經濟形勢,先是讓母親看了一下《信報》上關於大陸設立經濟特區的新聞,然後提出:“香港和深圳隻有一水之隔,現在深圳成了經濟特區。老嶽同誌,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難道你甘心一輩子賣餃子,就沒有什麽別的想法嗎?”


    嶽芳英一臉疑惑地看著兒子,茫然道:“別的什麽想法?……沒有啊!賣餃子挺好的,你要沒什麽別的事,我去庫房清點食材了。”


    高建國急忙將母親拉回椅子上,直接說出了自己的想法:“老嶽同誌,我想好了,我要辦電子廠。”


    嶽芳英重新坐下來,看著高建國,有點摸不清兒子的想法。


    高建國接著說道:“小平同誌說得好!我們要把世界一切先進技術、先進成果作為我們發展的起點,我們要向資本主義發達國家學習先進的科學、技術、經營管理方法以及其他一切對我們有益的知識和文化。閉關自守、故步自封是愚蠢的……”


    嶽芳英用手輕磕一下桌子,說道:“這些報紙上都有,你說你到底想幹嗎?”


    辦廠需要啟動資金,高建國希望母親能把餃子館賣了,等電子廠賺了錢,再把餃子館盤回來。嶽芳英當然不同意,當初的餃子攤能開到現在,都是自己一個餃子、一個餃子包出來的。她認為兒子隻是一時腦袋發熱,即便要辦廠也得是餃子館發展再上一個層次之後的事情。


    情急之下,高建國要求把自己在餃子館的股份折現,又提出是因為有自己才有餃子館的今天。兒子犯渾,嶽芳英也上火了,於是從自己為什麽會來香港說到了高建國這幾年上學的日常開銷,讓高建國啞口無言。


    母子倆的爭吵很快引來了海叔。聽完事情的來龍去脈,海叔肅然道:“百善孝為先,建國,你賣餃子館這個行為首先就太不孝了,阿英苦心經營這家餐廳不容易,你想要發展事業就要靠自己,不能犧牲別人,更何況這個人是你的親媽,你要是這樣,我看你最終隻會一事無成。就像那個阿雄,放著好好的大堂經理不做,要去炒股票,想著一夜暴富。你們這些年輕人啊,太不切實際了。”


    突然聽到阿雄的消息,高建國十分驚訝,連忙追問:“海叔,你說什麽?阿雄在炒股,你怎麽知道?”


    “我聽店裏夥計們說的,這幾天他們都在議論,阿雄炒股票賺了錢。”


    阿雄幾個月前的不辭而別,一直讓高建國耿耿於懷,在他看來,阿雄是他在碼頭結識的,從龍鼓村的餃子攤到寶靈街的餃子館,一路走來可謂是貧賤之交,這樣的行為讓他無法理解。無論如何,他想找到阿雄說個清楚。


    第二天,算好證券交易所開門的時間,高建國趕了過去。一進門,他就發覺這裏處處散發著一股濃烈的銅臭味。大廳沒有想象的大,跟銀行的差不多。正麵牆上有一塊很大的黑板,好多身著紅馬甲的人不停地往返跑過去在黑板上寫寫畫畫,兩旁交易台的電話響個不停。在大廳中央的股民則是臉上寫滿了渴望和期許,就像菜市場的雞鴨一樣伸長脖子,死死地盯著黑板上每一次數字的變動。


    在人群中,高建國很快發現了阿雄的身影,他也是無數“雞鴨”中的一位,一邊望著黑板,一邊摁著手裏的計算器。高建國徑直走過去,站到阿雄右邊,阿雄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仍然全神貫注地盯著計算器。


    高建國不得不伸手拍了一下阿雄的肩膀,故作喜悅地喊道:“阿雄,你真的在這兒!”


    阿雄抖了一下,抬起頭,看了一眼高建國,表情甚是冷淡,隨口道:“你怎麽來了?”


    高建國正色道:“阿雄,餃子館的工作,你對哪裏不滿意,可以對我提,為什麽招呼不打一聲就走了?”


    阿雄低下頭繼續他的計算,嘴上冷冷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高建國雙手按在阿雄肩上,認真地說:“阿雄,你怎麽能這麽說,我們是兄弟啊!生死之交,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阿雄絲毫不為所動,表情麻木地看著高建國身後,漠然道:“你是餃子館的老板,我隻是打工仔,我們怎麽可能是兄弟?”


    “以前在餃子攤的時候,你從來沒這麽說過,再苦再累,工錢再少,你沒抱怨過一句,現在餃子館做大了,也有你的一份功勞,所以才讓你當了大堂經理。阿雄,你到底是怎麽了?”高建國感覺自己有點不認識眼前的阿雄了。


    “我怎麽了?”阿雄放下了手中的計算器,直視著高建國的眼睛,說道:“高建國,以前你幫過我,我很感激,如果沒有你,我現在可能還在西環碼頭扛米包,受工頭的氣,過著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可你想過沒有,我們本來是一起在碼頭扛米包的兄弟,可現在你成了大學生,成了餃子館的老板。我呢?我還是個打工仔,一輩子沒出息的打工仔。”


    “阿雄,你怎麽會這麽想?我從來隻把你當兄弟,不管以前在餃子攤,還是現在的老北京餃子館,我從來沒有把你當打工仔看啊!”高建國誠懇道。


    “把我當兄弟,你就離我遠點,和你在一起,我永遠都隻是依附,永遠抬不起頭來,永遠不可能得到阿芳的尊重。”阿雄躲開了高建國的目光。


    “阿芳?阿雄,原來你……”高建國恍然大悟道,“你喜歡阿芳啊!”


    阿雄再次望向高建國,正色道:“是,我喜歡阿芳!高建國,你不會不知道吧?”


    高建國懊惱地敲敲自己的腦門,說:“我早該看出來的,我怎麽就一直沒看出來你喜歡阿芳呢!”


    阿雄露出一絲苦笑,說道:“你看不上的女人,在我眼裏卻是無價之寶。高建國,你現在更得意了吧?我想做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在我喜歡的女人麵前抬起頭做人。所以,以後你不要再來找我了,我們再也不是兄弟了。”說完轉身離開了交易所。


    阿雄的態度讓高建國受到巨大衝擊,他一直覺得自己對阿雄很好,什麽都很照顧阿雄。沒想到因為阿芳的緣故,阿雄卻感覺在餃子館繼續幹下去有種低人一等的感覺。高建國感覺自己需要改變些什麽,來挽回與阿雄的友情,還有與母親的親情,於是他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在征得海叔和母親的同意之後,他決定將自己在餃子館的股份全部轉讓給阿雄,一來能夠保住母親這幾年的心血,二來讓阿雄不再有打工仔的心理包袱,最後更是讓自己橫下一條心,真正靠自己的能力來開一家電子廠。


    幾天後,帶上擬好的股份轉贈合同,高建國拉上阿強,一同來到了證券交易所找到阿雄。


    阿雄抬起頭瞅了一眼兩人,不耐煩地說道:“你怎麽又來了,我不是跟你講清楚了嗎?”


    阿強正聲道:“阿雄,高建國先生願意以無償的方式把他在老北京餃子館的股份轉贈給你,同時由你繼續擔任餐廳的大堂經理。”


    一旁的高建國補充道:“阿雄,現在隻要你在這份合同上麵簽字,從今天開始你就不再隻是個打工仔了,而是餐廳真正的股東。我可以保證,這份合同對你絕沒有什麽壞處。”


    阿雄停住了手指的動作,緩緩抬起頭,瞪大眼睛來回掃視著兩人,有點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阿強遞過一支簽字筆,指了指簽名的地方。


    阿雄沒有看過文件,他知道即使看了他也未必能明白裏麵所有的字詞,但他相信高建國不會騙人。接過筆之後,阿雄的手卻停住了,他也說不清楚是為什麽,遲遲沒有簽字。


    高建國以為阿雄不放心,連忙說:“阿雄,以前是我不好,我是真的忽略了好兄弟的感受。股份是你應得的,快簽字吧。”


    阿雄的眼圈紅了,鼻子陣陣抽搐,他從阿強手中猛的抓過合同撕得粉碎,紅著眼說道:“是好兄弟以後就不要再提股份的事,明天我就回餐廳上班。”伸手緊緊握住了高建國的手。


    四


    了卻下一塊心病,高建國也是長舒一口氣。接下來就要靠自己努力了。他除了更加勤奮地學習之外,還向專業人士請教,不斷完善自己的創業計劃,希望能早一天打動銀行,給自己的項目提供貸款。他相信憑借自己的不斷努力,一定能取得成功。


    這天,高建國剛從圖書館出來,就被李佳欣的mini攔下了,說是要介紹一個投資人給他認識。看著李佳欣一臉輕鬆的模樣,高建國雖然有些遲疑,但從周圍同學們的議論中知道,李佳欣這輛小巧的車,全港隻有一輛,英國的原廠也已經停產。她可能真的認識一些能夠給自己提供資金的朋友。


    漂亮的小車沿著臨海大道,上了太平山。半山以上都是豪宅,高建國更加肯定了自己之前的判斷。車停在了一處大鐵門外,保安從裏麵打開了大鐵門,李佳欣慢慢駛入,蜿蜒而上,前麵出現一片花園,小車繞過花園進入車庫。


    跟著李佳欣從車庫的另一扇門出來,是這家豪宅的前院,一座小型歐式雙層噴泉正咕咕地吐著水柱。庭院中還有多處燈光,經過噴泉的輾轉折射,散發出多彩的光芒,襯得整座大宅更加富麗堂皇。


    高建國有些驚呆了,除了以前在北京參觀的故宮,他從沒見過這樣的大房子。他好像進入了另一個世界,看到了那種隻存在於流行雜誌上的富豪生活。沿著碎石鋪成的小路,高建國不覺走到了漢白玉的圍欄旁,他驚訝地發覺,自己可以俯瞰整個維多利亞港的夜色。這裏真是絕佳的觀景點!


    “高建國,走啊!”身後傳來的溫婉的呼喚聲,才讓他想起李佳欣的存在。


    高建國手扶圍欄,側臉問道:“這是……”


    “這就是我家啊。走吧,進去吧!”李佳欣一臉輕鬆道。


    高建國有點懵,看著自己的衣著打扮,有些自慚形穢。他麵色微紅地說道:“李老師,今天太唐突了,我還是不進去了。”


    李佳欣笑著拍拍他的手臂道:“我覺得這樣就很好,是真實的你。你放心,我爹地是不會以貌取人的。”


    高建國有些茫然地跟著李佳欣進到屋內,一個穿著白衣服的女人問候了一聲:“小姐好!”便快步跑上樓去。


    整個大廳以白色為主,輔以金色,華貴而不覺庸俗……這,都是無產階級的血汗鑄成的,但是高建國不得不承認這些也都是藝術的結晶。


    這時,一個相貌儒雅的中年男性,踩著樓梯緩步而下。李佳欣趕緊迎了上去,挽著這個男人的胳膊,甜甜地喊了一聲:“爹地!”


    兩人走到高建國跟前,李佳欣才鄭重介紹道:“我來介紹一下,這就是我跟你說過的,高建國……高建國,這是我爹地。”


    中年男子衝著高建國微笑著點點頭,高建國猛然想起他是誰,趕緊恭敬道:“李先生,您好。我在雜誌、報紙上都見過您,隻是,沒想到您會是李老師的父親。”李佳欣的父親正是香港大富豪李嘉盛。


    李嘉盛招呼高建國坐下,把一疊紙放到茶幾上,才笑著說道:“高先生,讓佳欣邀請你來做客是我的意思。昨天無意中看到你的學術作業,就是這篇文章《香港電子業的新趨向》,我認為很有意思。”


    李佳欣插話道:“我爹地熱衷於了解年輕人的經濟觀點,經常偷看我帶回家的學生作業,攔都攔不住。”


    李嘉盛假裝生氣道:“大小姐,明明是你常常霸占我的書房好不好!還亂丟東西,我要經常跟在她後麵撿垃圾。”


    李佳欣撒嬌道:“爹地,是你的書房陽光好啊!你偏心啊!”


    李嘉盛轉向高建國說道:“不好意思,讓你看笑話,我們言歸正傳!佳欣跟我說過很多次,說你是她的學生裏麵最有思想、有抱負的一個。嗬嗬,其實我見過很多自以為是、天馬行空的年輕人,但我喜歡他們,喜歡那種天不怕地不怕的勁頭。開門見山吧,我對你這篇文章的觀點不以為然,我們聊幾句,過過招如何?”


    高建國謙虛道:“李先生,您過獎了,我哪有資格與你過招,請您多指點。”


    李嘉盛微笑著點點頭:“年輕人,目前香港的電子工業發展強勁,在亞洲有很大的影響力,但你似乎有不同看法,說說看?”


    高建國這才認真地說道:“是的,‘亞洲四小龍’中,我認為韓國經濟是最發達的。韓國政府實施了‘出口導向型’政策,創造了漢江奇跡,而他們的電子信息產業兼具規模生產和技術研發優勢,成就了行業領導地位。而香港則不同,目前的狀況是缺乏明確的產業發展規劃,電子產業整體處於很惡劣的創業環境。電子業的大多數屬於黑箱創業,在創業時並沒有非常明晰的盈利模式。創業團隊需要長時間的摸索,很多大的電子公司仍然處於加工、裝配、模仿階段,將歐美作為目標市場,故而盈利有限,甚至造成惡性競爭。這就需要政府有非常好的政策以及資方的耐心和寬容的社會環境,我主觀認為,香港這三點都不具備。”


    李嘉盛皺起了眉頭,又問道:“你對香港電子行業發展的前景很悲觀啊,我認為有點言過其實。不過,大陸的經濟目前剛剛起步,年輕人,你妄言未來香港電子產業必須依托大陸,又從何說起呢?”


    高建國略作思考,從容道:“李先生,您肯定也注意到大陸宣布成立經濟特區的消息,對前景的預估我沒有依據,僅僅是建立在感性判斷上,所以我無法解釋。不過,在深圳設立了經濟特區,我認為這對香港是一次新的發展機會。電子市場對大陸來說是一個嶄新的領域,而目前香港的電子產品和技術都要領先大陸很多,以大陸市場為目標,我相信會很有銷路。”


    李嘉盛露出饒有興趣的樣子,笑著說道:“噢?看來你對大陸市場很有研究。”


    高建國點頭道:“我是從大陸來的,我了解大陸,我相信隻要抓住這次機遇,未來十年之內,打開大陸市場,電子廠可以大有作為。”


    “大陸的市場的確有很大的發展空間,不隻是電子產業,在地產、餐飲方麵同樣如此。尤其是改革開放的時機,聽說大陸正在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如果有機會,我也很想去大陸走一走看一看。”李嘉盛笑著說道。


    “有客人來了?”一個中年女性出現在樓梯上。她燙了波浪形的長發,穿了一身墨綠色的長裙,相貌姣好。高建國記得在雜誌上看見過,這是李嘉盛的太太陳樺。


    李佳欣站起來,開心地說道:“媽咪,是我的客人。”


    高建國急忙起身鞠躬:“伯母好!”


    陳樺的雙目透過金絲眼鏡的鏡片,仔細地審視了一遍這個陌生的年輕人,嘴上不屑地說道:“你什麽時候交了新朋友,媽咪怎麽不知道?”


    李佳欣拉著母親坐下,介紹道:“他叫高建國,是我的學生,很有想法,我想爹地可以幫到他。”


    李嘉盛接口道:“是啊,前段時間,總商會的幾個代表也碰過好幾次頭,大家都對大陸市場抱有非常樂觀的態度。對了,阿樺,天壇大佛的籌建委員會也成立了,我們加入了籌委會,有人還建議天壇大佛的設計和工程可以考慮大陸的公司。”


    陳樺撇嘴道:“這不是開玩笑嗎?大陸那麽落後,能有什麽能力接這樣的工程啊?”


    李嘉盛笑著道:“你還別說,我們看了很多公司的資料,中國航天科學技術谘詢公司的初步方案,還不錯。當然了,這隻是初步的方案。”


    聽著李嘉盛這麽說,高建國十分開心,不禁露出了笑容。李佳欣也趁熱打鐵道:“爹地,既然你那麽看好大陸市場,有沒有興趣投資電子廠呢?建國很有興趣到大陸開辦電子廠。”


    李嘉盛淺淺地飲了一口茶,笑著說道:“三言兩語就要讓我投資,你以為投資是遊戲,那麽好玩啊?!我們得好好考察。不過,高先生的想法有點意思,能不能先給我看看你的具體方案,我們再談啊?”


    高建國激動道:“太感謝李先生了!我沒有想到我這麽一個小小的想法能得到您的認可。我會把方案做好……”


    “嘉盛,我們約了張總和張太聽音樂會,要遲到了。”陳樺突然打斷道。


    李佳欣立刻抱怨道:“媽咪,我們還在說事呢!”


    陳樺指責道:“佳欣,你爹地每天那麽忙,哪有時間來管這樣的小事?如果你想做生意,你可以進集團上班啊。什麽人都往家裏帶,真是不懂事!”


    李佳欣站起來,哀求道:“媽咪啊!”


    高建國識相地站了起來,鞠躬道:“對不起,李先生,李太太,我不打擾了。”


    陳樺一抬手道:“陳媽,送客人出去。”


    之前那個白衣用人立刻麵無表情地走過來,一擺手說道:“高先生,請!”


    “我送你!”李佳欣也跟著站起來。還沒移開半步,就被母親一把拽住,讓她上樓換件衣服,準備去音樂會。李佳欣剛想開口反駁,陳樺豎起了眉頭,喝道:“上樓去!”


    看著送人的陳媽回來了,陳樺衝著女兒質問道:“剛才那個人是什麽來曆?他接近你有什麽企圖?你這樣隨便帶一個學生回家,考慮過後果嗎?壞人不是寫在臉上的。佳欣,你就是太單純了,才容易被人利用。”


    李佳欣抱住母親的胳膊,柔聲道:“媽咪,你為什麽要這樣說話?高建國他不是壞人,他從來不知道爹地是永盛集團的董事長,他和那些隻知道揮霍家族財產的公子哥不一樣。”


    “好了,音樂會就要開始了,你再不去換衣服,要遲到了,快去。”陳樺說著坐回到沙發上,不打算再給女兒解釋的機會。


    李佳欣看著母親的態度,直接一賭氣說:“我不舒服,我不去了!”說著噔噔噔地跑上樓去了。


    李佳欣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獨坐在窗邊,望著燈光璀璨的維港夜景,點點的燈光與天空中的星光交相輝映,突然連成線條,線條漸漸變成了高建國的樣子,她心裏也變得甜甜的。


    五


    那天夜裏,高建國感覺在李佳欣家中遭到了屈辱,陳樺那種高高在上的無視,甚至比羅向榮、龍華等人的歧視、敵視更加讓他難受。資本家果然還是……今天在教室裏又看到李佳欣,他知道她是真的想幫自己,但一看到她,他就會想起自己那晚的窘境,這幾年在香港的奮鬥,好像在一夜間化為烏有,自己好像又變回到那個可憐巴巴的偷渡客。所以一下課,他躲開李佳欣偷偷跑掉了。


    誰知他剛回到餐廳,就看到李佳欣正微笑著看著自己。高建國直接往後廚走,卻被李佳欣開口叫住:“高建國,我是來吃飯的客人,你不招呼我嗎?”說著坐到了一張靠過道的桌旁,一手拿起了菜單。


    高建國勉強笑道:“客人,您先坐好,看看菜單,我馬上叫夥計來招呼您!”


    李佳欣蠻橫地說道:“不行,我就指定要你給我落單?如果你不幹,我就向消費者委員會投訴你。”還沒說完,嘴角就露出了笑容。


    高建國隻有無可奈何地站住,低聲哀求道:“李老師,你就放過我吧,還是換個地方……”


    “不行!”李佳欣又板起麵孔說道,“我今天就是專門來吃地道的北京菜的,你說說……哪道菜最好吃?”


    “李老師,你這又是何必呢?我還得工作呢!”高建國麵露苦笑地說道。


    李佳欣突然一拍桌子道:“對了!高建國,我要到這家餐廳來打工。”


    “什麽?我沒聽錯吧?”高建國想著這回可要鬧大了。


    早就有其他服務生進去告訴了嶽芳英,當媽的在裏麵偷偷看著,沒有說話。瞅著這邊聲音越來越吵,嶽芳英趕緊出來,假裝不知地問道:“建國,怎麽回事啊?”


    李佳欣立刻站起來,拉著嶽芳英的手說道:“伯母,您好!我是建國的朋友,現在需要一份工作,我想到你們的餃子館做兼職。”


    嶽芳英假意上下打量了一下李佳欣,搖頭道:“不好意思,小姐這身打扮恐怕不適合在我們餐廳工作。”


    李佳欣脫掉了黑白雙色的格子短外套,說了一聲“稍等!”就走進了廚房。正好阿雄過來,瞅了一眼她外套上別致的雙c形紐扣,驚歎道:“哇!名牌哦!”嶽芳英母子不懂這些,隻是盯著廚房門口,想要看看這位富家小姐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


    不一會兒,李佳欣從廚房走了出來,一隻手就端了三盤菜,給一桌客人上菜。客人們看著李佳欣,都驚訝不已。等李佳欣給他們上完了菜,一個客人以為這是餃子攤的才藝表演,拍起手來叫好,其他客人也紛紛跟著拍手。


    高建國站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他並不知道李佳欣在英國留學時還在中餐館端過一年盤子。李佳欣得意地走到兩人麵前,問道:“怎麽樣,伯母,我做服務員還合格嗎?”


    嶽芳英看了一眼兒子,笑著對李佳欣道:“你剛才的表現我很滿意,既然你願意來工作,就留下吧!”


    李佳欣終於如願地進入“京味兒餃子館”當兼職服務員,工作十分輕鬆。嶽芳英與高建國商量之後,讓李佳欣隻是負責上菜而已,其他的事情一律不用管,上班的時間也相對自由。


    這天上午兩節課一上完,李佳欣便開車到了餐廳報到。因為沒到飯點,傳菜生也沒什麽事情。李佳欣換上一身紅色中式製服,無聊地坐在一張餐桌旁。


    經過嶽芳英批準,李佳欣打開了電視,一個寬麵闊鼻的中年男性出現在屏幕上,他身旁的一位老者卻是*。*指出,台灣不搞社會主義,社會製度不變,外國資本不動,甚至可以擁有自己的武裝力量。


    一旁檢查餐牌的阿雄問道:“這個男的是誰啊?居然能和鄧公見麵。”


    李佳欣答道:“傅朝樞!他以前是《台灣日報》董事長,三年前因為批評國民黨政府,被國防部強行收購了報紙,他就到香港來創辦了《中報》和《中報月刊》。他一向主張兩岸和平共存,力主祖國收回香港主權。”


    阿雄點頭道:“愛國人士啊,看樣子就是忠臣啦!”


    李佳欣並非政治專家,她完全想象不到1981年8月26日這次鄧傅北京會談的曆史意義。正是在這次麵談中,*首次公開提出解決台灣、香港問題的“一國兩製”構思。這個在國際上堪稱首創的偉大構想,讓中國主權統一問題的解決有了務實的平台和明晰的框架。


    更讓李佳欣想象不到的是,今天餐廳來的第一個到訪者竟會是自己的父親。她剛想跑回後廚,卻被李嘉盛一把抓住手腕,沉聲道:“跟我回家。”


    李佳欣故作意外道:“爹地,你怎麽來了?你還沒有吃過正宗的北京餃子吧?快坐下來嚐嚐,我們餐廳有……”話沒說完,就被父親打斷道:“我不喜歡吃餃子。你馬上把這身衣服換下來,跟我回去。”


    “爹地,你怎麽了,為什麽不高興?我自食其力不好嗎?”李佳欣掙脫父親的手,說道。


    “你已經是香港大學的教師,為什麽還要到這裏來端盤子?”


    “我喜歡這裏,這不影響我的教師工作。”李佳欣解釋道。


    李嘉盛沒有再抓女兒的手,隻是嚴肅地說道:“那也不可以,你是我的女兒,我怎麽能讓你到這裏來吃苦,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話音未落,就看見高建國從後廚出來。李嘉盛臉色明顯變得不快,提高聲量道:“你是為了他?佳欣,你不能跟他交往!”


    李佳欣急忙站到高建國身前,不滿道:“爹地,你怎麽也跟媽咪一樣了?”


    李嘉盛一本正經地說道:“他需要錢,我可以給他錢,但我的女兒不能跟他受苦!”


    “爹地呀,我已經是成年人了,有人身自由,請你不要幹涉我好不好?”李佳走過去欣挽住父親的手臂說道,一邊朝高建國打了個眼色。


    沒想到高建國也勸說:“佳欣,回去吧,李先生是為了你好。”


    越來越多的服務生從廚房門口張望,嶽芳英也走了出來,站在兒子身後看著李家父女。高建國看了一眼母親,再次勸佳欣道:“回去吧!”


    李佳欣紅著眼,一賭氣扯掉圍裙,對父親說道:“我跟你走。”


    望著李嘉盛父女的背影,嶽芳英一拍兒子的後背說道:“建國,以後不要讓她來了。”


    很快,嶽芳英又見到了李嘉盛,而且是在餐廳廚房的後門。身著便裝的李嘉盛給了嶽芳英一張巨額支票,說高建國可以用它來辦電子廠,希望高建國不要再來糾纏佳欣,說完留下支票立刻離開。嶽芳英憤怒地追了出去,將捏成一團的支票一把朝李嘉盛扔去,險些砸到他臉上。李嘉盛大為惱火,狼狽地鑽進了車內。


    嶽芳英正要再罵,卻感到胸口一陣痛,一口氣提不上來,險些跌倒,卻被恰好回來的高建國一把扶住。看著兒子的雙眼,嶽芳英生出一股悲憤之情,紅著眼說道:“建國,就算我們再窮,也不能靠乞討生活,不能丟了骨氣。”


    高建國看著身旁豪華的奔馳轎車,還有車門邊掉落的支票,明白了什麽。他立刻跑到正在發動的轎車前方,擋住了去路。


    李嘉盛放下車窗,側目看著他。高建國走到車窗邊,一彎腰說道:“李先生,我很抱歉,剛才我的母親太激動,有些失態,很不禮貌,我代替她向您道歉。”


    李嘉盛看到了高建國手裏的支票,嘴角露出微笑道:“這點小事,我不會計較。”


    不料,高建國接著說:“李先生,雖然您是一位成功的商人,但在這裏,我們的地位是平等的,所以也請您給我的母親道歉。”說著,將支票塞進車窗,又接著說:“香港比大陸富裕,並不代表香港人比大陸人優越。富人的財富如果隻是金錢,而且用金錢來衡量一切人情世故,那麽他就是最可憐也是最貧窮的人,相反,我覺得,我和我的母親反而要比他們富有。”


    李嘉盛表情僵住了,非常尷尬。車窗搖起,奔馳緩緩駛出了寶靈街。


    “京味兒餃子館”並未就此平靜。幾天後的清早,阿雄正帶著幾個服務生在大堂打掃衛生,李佳欣又闖了進來。她著急地問道:“阿雄,看到高建國了嗎?”


    “建國哥今天沒來餐廳。”阿雄有點意外李佳欣的打扮。


    李佳欣氣喘籲籲地坐在椅子上,臉上有些茫然無措。這時,剛剛進完貨的嶽芳英從後廚出來,正好看到穿著睡衣睡褲的李佳欣,豎起了眉頭,非常不高興地說道:“你以後不要來了,像我們這樣的地方可招待不起你這樣的貴客,尤其是穿著睡衣就出門的大小姐。”


    李佳欣趕緊站起來,一臉無辜地說:“伯母,我今天是從家裏偷跑出來的,所以來不及換衣服,是有些失禮。那天的事情也是誤會,其實我爹地這人很好的。隻要跟他耐心講道理,他還是很明理的。”


    “對了,說到你父親,李小姐,請你轉告你的父親,我們雖然窮,但絕不會去攀像你們這樣的高枝。”


    “伯母,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李佳欣有些摸不著頭腦。


    嶽芳英大義凜然地說道:“既然不明白,就回去問問你父親,請他以後不要再來羞辱我和建國,他的支票數額再大,也買不走我們的尊嚴。”


    “我替我父親向您道歉!”李佳欣一下明白了,麵露羞愧和委屈,一鞠躬之後離開了餃子館。


    李佳欣從餃子館出來,打車去了學校,才知道父親已經替自己向學校提出了辭職。往家裏打電話,又聽陳媽說早晨被自己裝病騙過的張姐已經被開除了,沒想到自己一時任性的小詭計又害了一個無辜的人。無奈之下,她隻有回家,吃過飯就躺在床上生悶氣,翻來覆去地又睡不著。想著高建國、高建國的母親、自己的父母,還有學校的工作……不知不覺間進入了夢鄉。


    李佳欣醒來時,窗外已是滿天繁星。又自怨自艾了一番,李佳欣才鼓起勇氣下了樓。一樓的客廳裏,父親正板著臉坐在沙發上看報紙,母親坐在一旁看著電視,哥哥李浩南則坐在另一邊銼著指甲。沒人說話。


    李佳欣深吸一口氣,主動發難:“爹地,你為什麽要那麽做?你為什麽要去找高建國的麻煩?為什麽要用錢羞辱高建國和他的母親?”


    李嘉盛放低報紙,瞪眼道:“這是你對爹地說話該有的態度嗎?”


    “你們怎麽可以這樣踐踏別人的尊嚴?爹地,你在女兒的心中一直是個了不起的人,靠自己的奮鬥為家族贏得事業,為家人贏得了幸福。爹地怎麽會變成這種人?!”李佳欣睜大雙眼與父親直接對視著。


    李嘉盛不以為然道:“你不是要我支持高建國創業嗎,我給他支票有什麽錯?”


    李佳欣坐在沙發上,望著天花板說道:“爹地,你太讓我失望了,從小到大爹地都是我最崇拜最尊敬的人,可今天我才知道,原來我的爹地會用這麽卑劣的手段,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麽厭惡這個有錢的家。”


    李嘉盛將報紙扔到茶幾上,拽著女兒到了落地長鏡前,指著鏡子喝道:“這個家讓你厭惡?那你要仔細看清楚,鏡子裏的這個公主,身上穿的、戴的,從小到大吃的、用的,很不幸都是她這個人格卑劣的父親辛苦打拚來的,都是這個有錢的家庭提供的,如果這一切讓她感到厭惡,那她隨時可以離開!”


    李佳欣的眼淚奪眶而出:“我走,我現在就走!”說著跑上了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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