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進南荼巷沒多遠,李昧遠遠便看見阿牛在邱宅後園門口石階上坐著。


    小夥子手撐在下巴上,抬頭望著天空,不知在想什麽。


    聽見馬蹄聲,阿牛像是被忽然喚醒,從剛才一些奇怪的念頭中回到現實。他轉過頭,看見是李昧公子回來了,馬上從石階上站起來,恭恭敬敬候著。


    “李公子,善人一早就叫我過來等,說是你一回來,就把你請過去他那邊。”


    “善人有事找我?”李昧一邊下馬一邊問。


    “好像是。”


    “很急?”


    “應該是。”阿牛擔心地說,“我看送信的人走了之後,他就一直在書房裏來回踱步。”


    “什麽人?送了什麽消息來?”


    “人是從江那邊過來的。講什麽,我沒聽見。”


    “什麽時候的事?”


    “昨晚。”


    “好,我這就過去。”


    “來,公子,我幫你牽馬。”


    “嗯。”


    李昧把韁繩遞給阿牛。青伶和丙兒也跟著阿牛一起,牽著馬和驢進了院子,然後直接走側道經那道跟前院唯一相通的拱門,把它倆送去牲口棚裏安頓。


    兩院別的都可單獨使用,唯獨牲口棚隻有一個。


    李昧沒有耽擱,直接去了邱大善人書房。


    果然,李昧去的時候,邱大善人真在房裏。而且仍在來回踱步。


    見到李昧,大善人好像總算鬆了口氣。


    “李公子啊,大事不好了。”


    “怎麽了?”


    “昨晚剛收到消息,黃毛不僅下了山,而且,而且還把官兵給打敗了。江邊全是屍體啊。”


    “好好,別著急,慢慢說。”


    邱大善人拉著李昧,把親信連夜過江送來的消息,一五一十告訴了李昧。


    “咱們不過是商販人家,全仗著世道太平,家裏才勉強有了些積蓄。像咱們這樣的人,本就無權無勢,這日子可經不起折騰啊。”


    “老百姓都不願經曆戰亂,我能理解。”


    “也不是啊。有些人,有些人他就天天盼著打仗呢。別的不說,咱們村就好些這樣的人。總想著不勞而獲,巴不得跟著那些黃毛鬧事。聽說,聽說他們把我家都給占了。”


    “你家值錢的東西不都帶出來了嗎?”


    “那,那也不能被糟蹋啊。”


    “還有別的消息嗎?”


    “聽說,黃毛還繳獲了好幾十艘船,就在咱村擱著。他們,他們會不會打到城裏來?”


    “這我還真不好說。”


    “我有句話,公子聽了別多心啊。”


    “你說。”


    “這大盛朝,可是你師傅當年傾青峰山之力,幫著武皇帝得來的。你們青峰山與大盛朝可是同氣連枝,分不開的呀。公子雖說是修行之人,但畢竟是青峰山門下,是先太師高足。以公子在青峰山的地位,要放在朝堂,少說也是三品大員呐。”


    “受教規約束,李昧不得參與朝政教務,所以雖為南寧宮之主,卻不過是一個閑人。大善人憂國憂民,李昧可以理解,但在這件事上,我實在幫不上什麽忙。”


    “真打起來,刀兵相見,都是爹媽的孩子。唉……”


    “善人,我也有句話,不怕你聽了多心。”李昧學著他說,“世間事,因果早已種下。今天你見是戰是休,是死是活,其實早在許久之前便已注定。不過是早與晚。這世界,就像是一場無休無止的輪回,起初不過一葉一露。日積月累,漸漸地就成了滔天風暴,撼世浪潮。”


    “唉,論道,我可說不過你。”


    “不如一切隨緣。”


    見邱大善人再沒什麽好爭辯,李昧也不跟他多費唇舌,稱自己還有事,便暫時告辭了。


    他從兜裏掏出那枚通行鐵牌,掂了掂。


    這東西,他得去還。


    李昧獨自出門,又去了秀蓮坊。


    秀蓮坊雖說是歡場,但韻香苑卻不是誰想進就能進得了的地方。


    得預約,得琴操姑娘願意。


    而這琴操姑娘也說不定哪天啥心情。有時候她整日不見一客,就一個人在苑裏彈琴。可有時候隻要給得起銀子,南來北往的勢利商人她也不介意。


    但李昧無須預約。


    反正上次天香自己說過,他李昧啥時候去,她都歡迎。


    有便利,不用白不用。


    到了韻香苑,熟悉的琴聲遠遠傳來。


    跟上次一樣,李昧情不自禁放慢了腳步。甚至停下來駐足欣賞。


    聽著聽著,他不由輕歎。


    因為他實在難以將能彈出此等琴韻之手,跟操弄無數生命的鐵腕聯係在一起。


    這人呐,還真是難以理解。


    認真聽了會兒,他才緩緩步入室內。


    天香今天幾乎沒怎麽化妝,雲鬢鬆垂,帛紗似雪,卻更顯清雅娟秀,更符合那雙芊芊玉手彈出的音境。


    這一次,她將兩名侍女打發了出去。也沒要酒和任何小吃點心。


    “你且自己坐,聽聽我這一曲,是否還能入耳。”她顯得十分隨意地說。


    說罷,還指了指榻側,讓李昧坐她身邊。


    李昧也不扭捏,直接就大大方方過去,盤膝坐下。


    一時幽香撲鼻。


    看來這姐妹倆在熏花製香這方麵都有一手,都很擅長。


    天香彈的是江東名曲《雨蝶》,跟上次的塞北風光不同,這支曲子婉轉悠揚,充滿東吳水鄉細雨迷蒙的纏綿,以及令人昏昏欲睡的藕香甜韻。


    一曲彈罷,她才幽幽啟口,問:“你去無明殿,查驗得如何?”


    “鎮妖塔並無異樣。所以,那惡法並非出自無明殿。”


    “還查嗎?”


    “事情尚未水落石出,自然要查。”


    “有新的方向嗎?”


    “暫時還沒有。”


    “如果我說我可以幫你,信嗎?”


    ……


    “怎麽不說話?”


    “有條件?”


    “當然。我做事有個最大的優點,就是喜歡先講好條件。”


    “說來聽聽。”


    “我想比上次跟你談的條件更進一步。如果我幫你,這次就不止是要你保持中立,而是還要讓你站在我們這邊。你覺得有這種可能嗎?”


    “你這是在拉攏我嗎?”


    “沒辦法啊。幫你,我會損失很大。”


    “你說的你們那邊,究竟是指朝廷?還是朝中某一方勢力?”


    “嘻嘻,畢竟是青峰山的人,話到重要關頭,還是很分得清的。”


    “是啊,這種事,差一點都不行。所以不得不分清些。”


    “好吧,明人不說暗話。當今大盛天子,是戰是和,還沒拿定主意。那你也知道,我家主人是主戰的。這一點我不妨實言相告。天下九州,群雄逐鹿,唯有九州一統,方能稱天下之主。”


    “壯誌可嘉。”李昧笑了笑。


    “形勢逼人嘛。”天香也笑了笑,“當今大盛國富兵強,英才歸附,李授也算英明之主。反觀大晉則剛好相反。國君庸碌,民不可用。北趙雖強一時,但畢竟是胡人之國,暫可為盟,且北趙四周仇池、梁、代、鮮卑虎視眈眈,國內十室九空,雖地大卻無用。”


    “所以,你們認為大好機會來了?”


    “難道不是?”


    “戎州雖然殷富,但全在這些年休養民生所致。妄以一地敵天下,卻是不智。”


    “你誤解了。取天下,而非敵天下。”


    “這到底是你家主人的意思,還是天子之意?”


    “你這話說得就真沒見識了。”天香故意一副嗔怪之態道,“你倒說說,古往今來,有幾個君王的主意是自己想出來的?身為天子,最大的明智不是琢磨這些瑣事,而是識人,用人。”


    “你是說,你家主人已替大盛天子謀劃了全取天下之策?”


    “是不是很激動人心啊?”


    “誰?天子,還是你家主人?如此宏圖大業,對他們來說,也許是很激動人心。你激動個啥?”


    “宏圖大業也得有人來實現嘛。”


    “好吧,我承認這事也確實很勵誌。”李昧看了看這位野心勃勃的姑娘說,“可你認為,你家主人最後能夠說服天子?”


    “我毫不懷疑。”


    “這麽說,戰事不可避免?”


    “天子登臨盛都南城樓,檢閱江陽水師,顯然你也聽說了。他這麽做,本身就已表明態度,隻是尚被朝中那幫膽小怯戰的臣子糾纏,不便明言罷了。”


    “南城樓……”


    “怎麽?”


    “李昧聽聞一事,不知是否屬實。”


    “什麽事?”


    “南城樓閱兵之日,有人率兵叛亂,差點危及天子,可有此事?”


    “哈哈哈,不就是膽小怯戰之輩弄出的把戲麽。還稱什麽李躍舊部,為主報仇。那李躍都已死了五年,什麽樣的忠義之士,這才想起報仇?你信嗎?”


    李昧笑了笑,不說信,也不說不信。


    天香將手指在琴弦上輕輕拂過,古琴發出低沉的嗡嗡聲。


    “對那件事,如今說法很多。朝廷自然也會有朝廷的定論。隻是,不管結論如何。信也好,不信也好,其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利用好此事提供的契機,你說呢?”


    “朝黨傾軋之事,李昧不懂。也不想懂。”


    “不懂就算了。”天香嫵媚一笑,“其實這樣也好。青峰山若能有一個像你這般心無雜念,幹幹淨淨的教宗,不知朝堂要清靜多少。”


    “我師兄,其實他也早已不問政事了。”


    “是嗎?啊哈哈哈。”天香忍不住大笑起來。


    她一手掩嘴,一手輕輕放上李昧肩頭。


    “那麽,說到底,你究竟想要我做什麽?”李昧怕她笑過頭,連忙問。


    “人間清醒。”天香伸出一根水蔥般的手指,輕輕從李昧肩頭滑下,最後落在他膝上,在上麵輕輕拍了兩下,“好習慣。先談事,再談價碼。”


    “反正你在青峰山也是閑人。盛都新造檀宮,欲聚天下修士,珍藏修撰道家經典,地位比肩青峰山。晉壽侯於國功高,此宮本為他所造。但晉壽侯不願進都。我家主人想推薦你為檀宮之主。”


    “你這是把事情價碼一起談了?”


    “我是爽快人。”


    李昧笑而不答,做沉思狀。


    “不用急著回答。”天香拈指撥弄琴弦,發出“叮咚”兩聲,“這兩天酆城正有一場好戲,不妨在此看過之後,再給我答複不遲。”


    李昧又笑了笑,掏出那枚鐵牌,遞給天香。


    “對了,你坐鎮酆城,導演大戲,為何非選這麽一個地方?”


    起身告辭時,李昧忽然又轉身問。


    “嘻嘻,那是因為我有好幾個身份啊。”天香故作嬌柔之態,吃吃笑道,“在這裏,我才能是那個讓大男人們爭相示好的琴操姑娘呢。”


    李昧一怔,隨即轉身離去。


    回到邱宅,李昧見丙兒和青伶都一副苦臉,便問是不是有啥事。


    丙兒指了指青伶,“還是你說吧。”


    青伶於是對李昧說:“大善人又來了一趟,看你是不是真出門了。我看,他是真著急。”


    “他急什麽?”


    “他說如今黃毛勢大,還把九仙村當做了據點。他邱家房產全被占用了。這都不說,他家那些田產,儲糧什麽的,怕也都保不住。所以他著急。”


    “他著急能有什麽辦法。”李昧牽了牽嘴角,像是自言自語道,“再說,這事找我有何用。”


    “哎喲,我說公子,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呢?”青伶有些生氣了,“在大善人眼裏,你就是神仙,是無所不能,救苦救難的仙人。他有難,不找你還能找誰。”


    聽了青伶這番話,李昧一聲輕歎,道:“善人心裏怎麽想,我何嚐不知。隻是,有些話我也沒法跟他說。你們隻須記住一樁,就算神仙,也有彼此爭鬥,也有殃及百姓的時候。”


    “看吧,我說公子是有難處吧。”


    這時,丙兒撅著嘴對青伶說。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無塵仙師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風中的無花果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風中的無花果並收藏無塵仙師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