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滑過屋簷,照進小院。


    院子裏,丙兒雙手環垂,雙腿微屈,雙腳抓地,作半蹲之式。


    他已經像這樣一動不動站了許久。


    但他實際上在動。隻是移動得十分緩慢。


    慢得幾乎看不出在動。


    原來,丙兒正以極慢極慢的速度,在繞著院子當中那棵石榴樹轉圈。


    他在練習龜步。


    青伶翹腿坐在秋千上,不時幫他糾正方向。


    丙兒自己說,他要圍著那棵石榴樹轉上三圈,才算完。


    但他總保持不好方向。轉著轉著,就轉偏了。


    青伶眼尖,總能在他腳下稍有偏差時就指出來,好幫他及時糾正。


    於是丙兒就賴上了青伶,非讓她幫忙把關。


    “我以前都練的是走直線,沒像這樣繞圈走過,所以還有點不熟練。”丙兒嘴裏嘟噥著。


    雖然看不出在使勁,但他其實已使出了吃奶的力氣,說話都帶著勁。


    十根腳趾——能使得上勁的其實還不到十根——要負責拖動整個身軀移動,本就很費勁。何況他近來胃口好,體重又有所增加。


    “沒關係,萬事開頭難,多練練就好了。”青伶一邊蕩著秋千一邊說,“如果聽我的,就一次繞六圈,來回倒著練。”


    “為什麽要倒來倒去練?”


    “這樣好啊。”青伶煞有介事地說,“總往一個方向轉圈,不是會頭暈嗎?但你發沒發現,如果轉了一圈之後馬上倒回來再轉一圈,頭就不會暈。”


    “可我轉得很慢,應該不會有這個問題。”丙兒咬著牙,鼓著勁說。


    “我覺得也會有。”青伶信口道,“就算頭不暈,多轉一會兒,你的腳也會暈。”


    “腳怎麽會暈,你別亂講。”


    “我說腳暈,是指腳會感覺麻木,感覺酸脹。這跟頭暈是一回事。”


    丙兒將信將疑。“要不我先試試。”他說。


    說著,丙兒果然掉了個頭,轉過身,衝著相反方向,再次開始抓趾爬行。


    “真不錯。”他忽然樂嗬嗬地說,“看來你說的有點道理,因為我的腳剛才感覺很酸麻。但現在換了個方向,瞬間卻沒有了那種感覺。”


    “看,聽姑姑的準沒錯。”青伶得意地使勁蕩了兩下,“好好練吧。”


    “可是,這樣會不會轉的圈數就多了,超出了?”


    “不多。一點也不多。你自己看看,你進步這麽慢,就是標準訂太低了。要我說,每天多轉兩圈才好,提高得更快。”


    “那你一開始不該給我把圈子畫這麽大啊。”丙兒憋著勁說。


    “圈子小了更不行。”青伶越蕩越高,連聲音都輕輕蕩漾起來,“那是自欺欺人。而且那樣你還會站不穩,容易摔跤。”她非常負責任地說。


    “也不知道你到底說得對不對。”丙兒嘴裏嘀咕著說。


    “沒問題,相信姑姑。”


    青伶蕩蕩悠悠,得意洋洋。


    “咳咳,嗯哼。”


    這時,從西廂房和正屋之間的過廊處,忽然傳來幾聲像是為了清嗓子的咳嗽。不過,聽起來這兩聲咳嗽又像是有人故意在跟這院子裏的人打招呼。


    接著,這人便邁著步子朝院裏走來。


    是早起的邱大善人。


    他背著手,散著步,慢慢走了過來。


    “哎喲,小丙兒在練功呢。”他滿臉帶笑,像個慈祥的長輩那樣對丙兒說。


    邱大善人身上服裝依然講究搭配,色彩鮮豔,看上去比他的實際年齡活潑不少。


    但青伶還是注意到,善人眼袋明顯,雙眼也有些浮腫,看起來像是沒睡好。


    就連他臉上的笑容,貌似也有些勉強。


    青伶從秋千上跳下來,兩步走到善人跟前,跟他道了萬福,問聲早安。


    “我在練功,邱爺爺,我就不跟你問安了啊。”丙兒斜瞄著眼說。


    “不用,不用。”邱大善人連連搖頭,手依然背在身後,“丙兒早點練成本領,今後好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


    邱大善人邊說邊往東廂房那邊瞅。


    然後他忽然伸出一隻手,拉住青伶的手腕,另一隻手將一包沉甸甸的東西塞進青伶手裏。


    “我知道你們沒帶什麽銀兩。”他將嘴巴湊近青伶耳朵,低聲說,“這個拿著,給你們公子買點好吃的。”


    青伶慌忙拒絕,但小手卻被善人抓住不放。


    邱大善人輕輕拍著青伶的手,“拿好。”他接著往下交代道,“我知道李公子喜歡清靜,又不願去我那邊吃飯。你會做飯,對不對?”


    青伶點了點頭。


    正閉目使勁爬行的丙兒聽見了“好吃的”幾個字,開口問:“有好吃的?”


    “噓。”


    青伶止住了他。


    “公子看了一夜的書,別吵。”


    “李公子一晚上沒睡覺?”善人衝廂房那邊撇了撇嘴,問青伶,“是有什麽事嗎?”


    “沒事。就是一晚上都在琢磨什麽‘道而玄,玄而通,通而開五蓮’什麽的。”青伶將銀子揣進衣兜,“青伶代公子謝過善人。”


    邱大善人搖搖頭,臉上有些勉強地笑著,“我也是,這兩天晚上都睡不著。”他說。


    說完,他依然背著手,又往走廊那邊慢吞吞走去,回大院去了。


    用力抓緊腳趾的丙兒忽然睜開眼,瞄了瞄邱大善人的背影。


    “唉,我要是公子,至少把九仙村那幫黃毛趕出去,幫善人把房子要回來。”


    “少說這種話。”青伶愣他一眼,“也不看看現在什麽形勢。這會兒,你連城都出不去。”


    從昨天開始,各道城門就多了許多軍士,對進出之人嚴格盤查。


    這酆城的形勢正一天比一天緊張。


    “你自己練一會兒吧,我先去買些菜回來。”青伶忽然對丙兒說。


    說完,她去廚房取了竹籃,便出了門,徑往南市逛去。


    邱宅本就毗鄰南市,距碼頭也不遠。而酆城曆來有西市買米,南市買魚之說,因此這裏有酆城最大的鮮活市場。


    青伶在市場逛了一會,選了些容易保存的蔬菜,最後又來到賣鮮魚的攤子。


    她打算今天給公子做個糖醋魚。


    青伶挑了條又肥又精神的鱖魚,讓魚販子拿水草往魚眼上一蒙,扔進籃子裏。


    她付了錢,便拎著籃子準備回去。


    此時,從南城門一連進來十來輛大騾車,正打南市外街經過。每輛騾車上裝得滿滿當當,捆得嚴嚴實實,也不知是什麽貨物。


    引起青伶注意的,倒不是這支車隊,而是趕車的人。


    每輛騾車除了車夫,至少還跟著四五名青壯漢子。這些人個個身板筆挺,目光銳利,表情冷冽而有剛毅之氣,絕非普通商販力夫。


    他們是軍人。


    這兩天,酆城本就已經謠言四起,各道城門也明顯加強了守衛。大街上忽然出現一隊故意隱藏身份的軍人,自然引起了青伶警覺。


    若是盛軍,沒必要喬裝進城。


    青伶想了想,決定跟著去看看這支車隊要去什麽地方。


    她個子本就小巧,不過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手裏還拎著菜籃子。就算大大方方跟在那些人後麵,人家也不會把她當回事。


    她一路跟到北門附近,眼看十幾輛騾車悉數進了軍糧庫,心裏方才明白,這些人並非偷偷潛入城中的黃毛,或是像上次在蓮兒山碰見的晉軍小隊什麽的。


    他們就是盛軍。


    莫非是剛從別處運到的軍糧?


    酆城臨江潮濕,因此軍糧庫沒建在距碼頭更近的城南,而是地勢較高,相對幹燥的城北。若是剛下船的軍糧轉運過來,本來沒什麽好奇怪。


    可既是轉運軍糧,為何偷偷摸摸,神神秘秘呢?


    這讓青伶十分不解。


    回去得把這事告訴公子。或許公子能夠解釋,青伶心想。


    就在準備轉身離開時,從軍糧庫忽然走出幾個人來。青伶一時未曾提防,慌忙中,便以極快速度,迅速閃到了一處屋角後麵。


    疾如魅影。


    在她剛才站立的地方,一片枯葉被風帶起,在原地悠悠飄蕩起來。


    那幾人正往街上走著,其中一人似乎忽然感覺到附近異常。那人停下腳步,轉頭朝青伶藏身之處看來。


    青伶剛好也從屋角探出頭,往那邊看去。


    這一看,還真把她嚇了一跳。


    跟方才那批押運糧車的人一樣,那幾個從倉庫出來的人同樣短襦長褲,一身民夫打扮。


    但青伶看得清楚,其中一個竟是卓堅公子。


    青伶心中起伏,不明所以。


    為免被發現,她隨後趕緊離開,匆匆返回了南荼巷邱宅後院。


    進門時,她看見丙兒居然還在石榴樹下站著。


    不過,他已沒在練他的龜步,而是抬頭望著樹梢,不知在發什麽呆。


    “在看什麽?”青伶問。


    丙兒轉過頭,眼中盡是迷惑不解地看了青伶一眼。


    “姑姑,”他怔怔地叫了一聲,嘴裏嘀嘀咕咕道,“方才發生了怪事。”


    “什麽怪事?”青伶拎著籃子走過去問。


    “我剛才正練著,忽然感覺兩條腿有點抽筋,於是就踮了踮腳,猛地將背挺直。沒想,當我抬起頭時,瞬間發現了一幕奇怪的現象。”


    “哪裏?”青伶也隨著丙兒的目光,抬頭往樹梢上看,“樹上?”


    此時剛入三月,石榴樹尚未開花,更沒結果。枝葉稀稀疏疏,多是今春的新芽。


    樹梢頂上,唯能見有幾枚帶著棱角的尖刺。


    沒有鳥巢,也沒有鳥。


    “不是樹上,是樹。”丙兒認真看著石榴樹說。


    “樹?”


    “沒錯。我剛才,剛才看見這棵樹跟我一起在動呢。”


    “風吹的?”青伶越聽越莫名其妙。


    “不是,剛才這棵樹就跟我一樣,好像也在伸縮。跟著我一起。”


    “看花眼了吧。”


    青伶不再理他,把籃子拎進廚房放好,便準備去東廂房,把撞見卓堅公子的事告訴公子。


    經過院子,見丙兒仍在樹下發呆。


    她直接走到東廂房門口,在門上輕輕敲了兩下。


    “公子?”


    “進來吧。”


    屋裏有人說。


    這時,李昧其實早已起來。


    他站在窗邊,從雕花鏤空的窗欞間,也正看著院裏傻乎乎不明覺厲的丙兒。


    看著看著,他臉上露出了笑容。


    青伶走進房間,向李昧報告了她今天的重大發現。


    講完之後,她有些納悶地看著自家公子,問:“公子,你對此一點也不感到奇怪嗎?”


    李昧臉上似笑非笑,十分平靜地回答道:“不奇怪。”


    “為什麽呢?莫非你早知卓公子會來酆城?”青伶又問。


    “不,此前我並不知道他要來這裏。跟你一樣,我也是剛知道。”


    “是因為我告訴你了嗎?”


    “不。是他自己告訴我,他來了。”


    “卓公子來過了?”


    “他本人沒來。”


    李昧看了看青伶,感覺有趣,便故意以一種顯得神秘的語氣說:“但他派了個使者來通知我。”


    “使者在哪?”青伶好奇地問。


    “咯,在這。”說著,李昧朝窗戶抬了抬下巴,就轉身走開了。


    青伶仍不明白,於是便走到窗邊,站在剛才公子站過的位置,朝外麵看去。


    窗外,丙兒此時仍仰著頭,眯著眼,呆呆地望著那棵樹。


    那棵石榴樹通體不過兩丈多高。此時,丙兒就像正在丈量它的高度,從樹根看到樹梢,然後將目光久久停留在上麵。


    青伶不明所以,又轉頭去尋公子解釋。


    她的目光從窗前劃過。恍惚間,似乎看見了什麽。


    青伶再次回頭,看著那扇窗戶。


    窗欞上,一張晶亮的珠網,在微風中輕輕晃蕩。


    上麵縱橫交錯,道道蛛絲分明構成幾個小字:


    已來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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