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昧三人從綢布莊出來,見阿牛坐在車駕,正抬頭望著店門上方掛著的招牌發呆。


    招牌是塊木匾,頗有些年代,上麵是“錦祥綢布莊”五個大字。


    “怎麽了?阿牛?”


    “哦,沒什麽。”阿牛的目光從牌匾上抽回,眼神迷惑,“東西都買好了?”


    “買好了,走吧。”


    丙兒開心地爬上車駕,挨著阿牛坐下。


    李昧公子看了看阿牛,又抬頭看了看那塊招牌,然後還往四周左右觀察一圈。


    他沒有上車,而是輕輕拉住阿牛的手,“阿牛,你是不是覺得這地方熟悉?”


    李昧語氣溫和,諄諄善誘。


    “是啊,李公子。”阿牛撓了撓腦袋,“我記得不久前來過這裏,但不記是得來幹什麽了。”


    李昧想了想,“來,阿牛。”


    他讓阿牛下車,跟他一塊進店裏去。


    掌櫃見客戶去而複返,還帶了個大塊頭來,馬上笑臉相迎:“公子,是還有什麽需要嗎?”


    “不。我是想問問,前段時間,你有沒有見過這位小兄弟?”李昧指著阿牛對掌櫃說。


    掌櫃看了看阿牛,搖搖頭,說沒見過。


    “或者,時間更早一些?”


    掌櫃還是搖頭。


    李昧又問阿牛,問他對掌櫃是否有印象,阿牛也表示沒見過掌櫃。


    “再想想,不著急。”李昧鼓勵阿牛好好回憶。


    阿牛的目光在店裏掃視一周,“這地方,我記得我是來過。”他嘴裏咕噥著說。


    此時,一名店員從一旁慢慢挨過來,先聽了會兒,又看了看阿牛,然後對掌櫃道:“這位小哥好像是來過我們店裏,不過是半個月前的事了。”


    “他是怎麽了?”掌櫃問李昧。


    “噢,他出了點意外,對從前的事不太記得了。”


    “可憐的孩子。”掌櫃說,“來,再想想看,你來過我們這裏,想起來了嗎?”


    阿牛看著剛才過來那名店員,怔怔半晌,搖了搖頭。


    那店員也好心地提醒他:“那天你進來跟我打聽,問當天有沒有什麽從北方來的綢布商往我們這兒送貨啊,還記得嗎?”


    “綢布商?北方來的?”阿牛一臉糊塗。


    “你還記得是哪天嗎?”李昧想了想,問那位店員。


    “大概記得。”店員記性好,馬上說出了阿牛來問他那天的時間和當時經過。


    阿牛那天來,也就隻問了那一件事,隨後就走了。


    見再也問不出別的,李昧謝過老板和店員,帶阿牛出了店,回到馬車邊。


    “要不這樣,阿牛。”李昧認真想了想,然後對阿牛說,“現在咱們先不急著回去,你就帶著我們在這城裏隨便逛逛,怎麽樣?”


    “公子想逛什麽地方?”阿牛問。


    “隨你。你想帶我們往哪裏去都行。”李昧說。


    “其實,這城裏我也不是很熟。”阿牛抓著頭,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但不知為何,這裏很多地方我看著又好像有些印象。”


    “那就往你感覺有印象的地方走。”


    待李昧登車後,阿牛一抖韁繩,便駕車起行。


    這時,青伶兩隻眼睛正朝公子眨巴著,露出一副詢問之情。


    李昧搖了搖頭,示意她暫時什麽也別說。


    阿牛駕著車,竟一路往秀蓮坊而去。


    不過,到了秀蓮坊,他似乎也沒想出點頭緒,隻在門口待了一陣,接著便又駕車在城裏一通亂逛,經過什麽香堂、米店,甚至牲口市場,他都稍作停留。


    最後,馬車來到西市榕樹廣場。


    阿牛將車停在一條小街入口,猶豫半晌。


    “公子,我,我想下去走走。”他轉身衝車廂裏的李昧請示。


    “好,我陪你一起走。”


    李昧讓丙兒留在車上,自己帶上青伶,便跟阿牛往他想要去走走的那條小巷走去。


    那是條青石小巷。


    小巷街道半邊臨水,路窄,不能行車。


    阿牛走走停停,李昧和青伶跟在後麵亦步亦趨。三人過了明月橋,到了小河對岸,又沿著彎彎曲曲的河岸小道繼續往前走。


    最後,阿牛停在了一棵樹冠能遮蔽整條小道的大榕樹下。


    小道狹窄,這棵樹粗大的樹幹就占據了一半路麵。


    李昧前後觀望,見此處已是民居稀少,人跡罕至。


    再往前,便是劍山。


    劍山是城內一座小山,因山體陡峭,形如古劍而得名,唯有一麵斜坡直達東城,是整座酆城最不宜居,老百姓最不願意購地建房的地區。因為據古老傳說,劍山之下有地府水渠。那水渠與玄都山囚禁魔靈的地下石窟相通。


    山水發源石窟,被魔靈所汙,故形成一股濁流。


    當初仙人為防魔靈禍害百姓,故令此股濁流一路經地下流至劍山,再穿城而至棘江,以減少對沿岸百姓的傷害。


    這個說法,酆城百姓尤其相信。


    因為若不是這樣,他們無法解釋,為何小小一條桂溪,偏偏在流經劍山地下暗渠之後,水量便成倍增長,最後浩浩蕩蕩匯入棘江。


    李昧看看四周,再看看阿牛,心下思索,不知阿牛這種古怪行為是否與劍山傳說有關。


    等了會兒,阿牛仍是想不起什麽來。


    他一會兒抬頭看看樹枝,一會兒又低頭看看溪流,隻是如此重複。


    見此情形,李昧心裏已有主意。


    回去時,他一再安慰阿牛,讓他不必著急,慢慢想。


    “我也不知怎麽回事,隻覺今天去這些地方,好像不久前曾走過一遭。”阿牛委屈地說。


    “嗯,這或許表明你確實來過這些地方,隻是不記得了。也就是說,失事落水前,你人很有可能就在酆城。”李昧想了想對阿牛說,“要不這樣,今晚子時,你來找我。”


    “到公子房裏?”


    “是的。”


    想著能得仙師相助,阿牛頓感安慰,高興地駕車回去了。


    回到邱宅,卻不料邱大善人又已在後院等著。


    他就坐在那張秋千上,眼睛望著屋簷。


    李昧一進院子就看見了他,“善人有事?”


    “李公子回來了。”邱大善人馬上從秋千上跳下來,“我也沒什麽事,就想來找公子聊聊。”


    “好好,屋裏坐下說。”李昧請邱大善人進了正屋。


    兩人在榻上坐好,青伶迅速去廚房燒水,不時便沏上茶來。


    邱大善人先是隨便扯了幾句,隨即神秘地問:“李公子今日出門,可見城裏還一切如常否?”


    “噢,今日倒是去城裏逛了一圈,但見行人甚少,卻別無異常。”


    “沒在城裏聽見些風聲?”


    “確聽路人議論,說賊兵有意進犯酆城。不過,大家似乎對此不以為意,還是該幹嘛幹嘛。”


    “我說過吧,他們肯定要打酆城。我剛去看過,幾道城門早早都已關閉了。”


    “形勢緊張,有所防範嘛。”


    “聽說,從今晚開始,沒有通行牌令,無論何人,皆不允許隨意進出酆城了。”


    這時,李昧忽然察覺到邱大善人神情上一個變化,於是便問:“形勢日緊,可我看善人卻反而還沒有先前表現得那麽擔心了。這又是什麽原因呢?”


    “當然是因為有李公子在身邊。”邱大善人笑了笑道。


    “說實話。”李昧說。


    “嗨,這便是商人的直覺。公子請細想,酆城危急,今晨來訪那位貴公子豈會不知。以其千金之軀,何敢犯險被困此城?其中奧妙,盡在不言中啊。”


    “你到底看出了什麽奧妙?”李昧越聽越覺有趣。


    “酆城不會有事啊。”邱大善人顯得很有把握地說。


    “何以見得?”李昧不信他這套,決定打破砂鍋問到底,“就憑一位貴公子此時蒞臨?”


    “我說句冒犯的話,李公子雖有潑天道術,對朝廷之事卻並不精通。實話告訴你吧,這種大人物此時肯以身犯險,都是來撈功名的。我敢說,那位墨衫公子,絕非尋常之人。”


    “你便是一旁偷偷瞧了一眼,這便知道?”李昧越聽越奇。


    “唉,做生意靠的就是眼明心細,別無其它。”


    “難怪你一個醃菜生意也能做這麽大。”李昧徹底服了這大善人,“人才啊。”


    “唉,別笑話老哥我。這兩天我也想明白了,再怎麽眼尖,也得時刻跟著朝廷風向,才是最為萬全。”邱大善人一臉羨慕,“像今天李公子接待這位客人,不說別的,隻一句話,就夠老哥我這輩子苦苦掙紮。傍上這樣的人,那才是腳踏青雲梯,身受扶搖風,想不發達都不行。”


    “行了,太肉麻。要不改天我把你這仰慕之情跟人家說說,看能不能給你謀點好處。”


    “那就太感謝李公子了。”邱大善人對著李昧就一通打拱。


    閑扯一通,邱大善人總算告辭離去。


    話說不覺便到了晚間,當人人都上床休息,準備就寢時,阿牛如約來到李昧房外。


    他輕輕敲門,低聲問了句,李昧在屋內便叫他進去。


    阿牛來到李昧房裏,見這李公子此時竟一身道袍,卻跟平日大不一樣。


    “公子,你這是?”


    李昧衝他笑笑,“我有一門法術,或可知你到底經曆了什麽,願不願一試?”


    “什麽法術?”阿牛聽得有些懵。


    “此法名曰奪魄,聽著嚇人,實則並無傷害。就是會有些疼。”


    “阿牛不怕疼。”阿牛毫不猶豫地說。


    隻要能找回我的身份,知道我到底是誰,疼一下有什麽關係。他心想。


    “可想好了。這法術會讓你感到十分難過,會讓你有頭痛欲裂之感,可能受得了?”


    “沒問題。阿牛保證不吭一聲。”


    “好,那你坐過來。”李昧指了指榻上。


    待阿牛盤腿坐下,李昧便去對麵案桌,點燃一排十根蠟燭,然後過來坐在阿牛對麵。


    此時,隨著那一排蠟燭燃起,屋裏隱隱有了一層黑霧。


    “請緩緩轉頭,看向那些燭火。”李昧給阿牛指示,“一根一根,一點一點,緩緩看去。”


    阿牛隨即照辦。他緩緩扭頭,看向案上一排火燭。這時,他聽見耳朵裏傳來嗡嗡低語,不知李昧在念些什麽,卻隻見眼前火光搖曳,不知不覺就迷糊起來。


    恍惚中,他好像把今天經過的地方又重走了一遍。


    不過,這次卻不是跟李公子和丙兒青伶他們一起,而是獨自一人。


    他感覺自己好像在找什麽人。


    可無論如何回憶,他也想不起自己要找何人。


    他四處尋覓,到處打聽,走著走著,便到了今天下午去過那處廣場。


    他看見一個嬌小的背影在前麵走啊走,晃啊晃。可那到底是誰的背影,他卻怎麽也看不清。


    於是他便一直跟著那背影,去到了那條一側是水的青石小街。


    他追著背影,一直追到一棵樹下。沒錯,他又看見了那棵粗壯的榕樹。


    猛然間,他的腦子開始劇烈疼痛,額頭汗珠也豆大往下滴。


    他看見一張臉,美如仙子,媚若狐狸。


    那張臉好像在對他笑,又好像是在對他進行捉弄。阿牛隱約覺得,他認得那張臉。但他無論如何也不相信,從她那雙異常美麗的眼裏,竟會透出死亡的冷漠。


    她就那麽笑著,對他的痛苦視若無睹。


    不要啊。阿牛想放聲呼叫。


    可他張不開嘴。不,他張開了嘴,卻出不了聲。他的喉嚨被堵住了。


    他看著那張臉。那張臉上毫無半點憐憫,卻依然迷人。


    他多麽喜歡那張臉啊。


    但他無法仔細辨認那張臉,無法確認她到底是誰。此刻,他的頭疼得就像被斧子劈中一般。


    阿牛想起另一個人剛才跟他說過,頭會很疼。但他沒想到會疼得如此厲害。


    對,那個告訴他這事的人此刻就在麵前。他是李公子,是來幫助自己的。阿牛想了起來,於是扭過頭,看向前方。


    他想對公子說,自己不怕疼,可以堅持,如果能夠讓他看得更清楚些……


    但他沒看見李公子。


    李昧公子本來跟他一樣,就盤腿坐在對麵。


    現在,他不見了。


    他的麵前忽然變成了一條河。


    阿牛感覺一股浪花朝他湧來,將他卷入水底,讓他喘不過氣。


    不過,他好像本就喘不過氣來。他的喉嚨被堵住了。


    情急之下,他忽然以不知從何處學來的方法勉強護住心脈,盡量不用力呼吸。


    如果吸入大量的水,他會被淹死的。


    阿牛緩緩將身軀放鬆,攤平,任由翻滾的水浪包裹自己,帶走自己。


    前方一片黑暗,隻有叮咚水聲。


    頭疼啊。


    他舉起雙手,抱住頭。


    用力抱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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