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殿上,李授舒展雙肩,筆直端坐於高高的龍榻之上。


    若是單以威儀而論,恐怕他還真是自武帝以來,李氏皇族最為體麵的君主。


    李磐愚孝,且性格過於溫儉。李啟則剛好相反。那個當了三年皇帝的年輕人個性陰戾,桀驁不馴,自登位後便窮奢極侈,寵用親信。而他李授自幼多才,廣有賢名,隨父督治霸西郡時,便已顯露出奪目的政治天賦,從而被武帝擢拔培養。


    武帝晚年,更對其有所倚重。


    李授最大的願望,就是文治武功要超過自己那位堂兄。


    而他今已四十三歲,執政已逾五年,夢想中的宏圖大業卻仍是遙遙無期。


    聽見左仆射陸鴻又在揪著修築慶元宮的開銷不放,他的臉色便是越來越難看。


    但那老頭偏像是看不見,仍兀自絮叨不休。


    “自我朝效胡趙之法,連年大興土木,開挖運河,營造宮室,如此勞民,四方早生怨言,請陛下三思。”老頭說話顫顫巍巍,聲音卻依舊洪亮,一字一句如鍾缶敲擊,在大殿回蕩。


    “一派胡言。”年輕氣盛的散騎常侍王瑕當即出列嗬斥,“我大盛國泰民安,何來四方怨言?再說了,胡趙之法有什麽不好?去年我等受命前往鄴城,親眼所見,趙之兵馬威武強盛,趙之宮室壯美華麗,趙君憑的是什麽?還不是嚴刑峻法。而鄴地百姓在嚴法下殷實富足,安居樂業,豈有人因此而生怨言?”


    “黃口小子。你是說,我大盛疲弱,是因君上刑罰還不夠多,殺戮還不夠重麽?”陸鴻斥道。


    “至少,像你這般滿口謊言,存心鼓噪之人,在嚴刑峻法下是不會有好結果的。”王瑕冷聲道。


    “胡趙暴虐,我大盛豈可與那等禽獸為伍。”陸鴻也不示弱,高聲喝道。


    “左仆射所言,未免狹隘。”尚書令樂福見狀馬上站出來說,“聖君氣象,須得彰顯。豈不聞君立廟堂而天下威服。我戎州閉塞,若無雄偉氣勢彰顯威儀,何以震懾天下,如何威服鄰國?”


    左仆射陸鴻拿眼瞥了一眼尚書令樂福,轉身朝李授拱手道:“自有天兆異象以來,數月間,南門兵變,酆城之亂相繼而至,種種跡象,已是不祥。若定要一意孤行,天意震怒,恐再難挽回呀,陛下。”


    李授咬著牙巴,抬眼看了沉默不語的相國董焦一眼,“董相國為何不說話?”


    “臣對建立尚方禦府,調各郡工匠修造宮室之事並無異議。不過,要臣說的話,如今無明殿既因叛逆而遭誅滅,還應盡早重設一方教宗才是。”


    “對對對,臣附議相國之見。”尚書令連忙也跟著表態。


    此時,右仆射蔡中忽然站了出來,對皇上雙手長揖,躬身表奏道:“我大盛國土不過一州,郡府不過十方,既有青峰山一方教宗,未必需要再立一個。此時無明殿既已鏟除,何不就讓青峰山代為管治,也便教義一統。”


    李授聞言,隻冷冷瞄了蔡中一眼,卻並未開口。


    尚書令察言觀色,立即又開口道:“不可不可,青峰山本就獨攬教務,勢力熏天,若東邊諸郡教務也全由他們把控,隻怕就連皇上的話,他們也未必聽得進去了。”


    “好,我就聽聽,關於無明殿的善後事宜,眾卿還有什麽意見。”


    “此事既為國師一手操辦,何不就請他自作主張?”這時,一名大臣忽然道。


    李授看了看那名大臣,輕輕點了點頭。“那就這麽辦吧。就讓國師處理此事,省得你們討論。”


    “不可呀,陛下。”左仆射陸鴻又高聲叫道,“我大盛開朝,便以真乙道為國教,教宗之重要不言而喻。國師雖有奇謀異術,但從不上朝議事,其主張從來都是個人之見,未經朝堂商討。且國師出身異教,此事斷不可讓國師處理。”


    “國師雖出身異教,但法術精深,讓他負責此事有何不可?”李授牙齒咬得咕咕響。


    “陛下明鑒,天下百姓皆因虔信道教而崇尊君上父老,此乃治國之本,萬不可怠。”左仆射陸鴻繼續高聲勸誡,“猶在此時,異教紛起,匪眾作亂,更需清明教義安頓人心。而青峰山曆受戎州百姓擁戴信任,此誠可為助,絕難舍棄。無明殿虛下之位,正該借青峰山之名,重聚人心。”


    “青峰山,青峰山,你怕是青峰山的臣子,而不是我的吧?”李授勃然大怒。


    “這,陛下何出此言?”老頭一下怔住。


    “我欲結盟石趙,你反對。我讓國師重塑教宗,你又反對。就連我敕令挖條運河,造兩所宮室讜殿,你無不哭喊攔阻,你這算是我的什麽臣子?”李授斥道。


    “陛下,”陸鴻雙腿一軟,跪坐在地,“老臣自隨先帝征討,便始終不離府下,及霸西郡上二十餘載,更可謂看著陛下長大。陸鴻忠誠事主,豈有二心。”說到這裏,他老淚縱橫,語聲哽咽,竟是難以自持。


    剛緩了兩口氣,他複又掙紮著道:“但臣秉忠心,不得不言,自陛下登基以來,先誅李躍,後逼死廢帝李啟,此二人實屬無道,雖死無怨。可接著連殺武帝嫡子十餘人,盡絕其後,陛下難道不正是聽信那國師妖言,不察所致?此事貽害至今,令陛下聲名蒙羞,是誰之過?”


    “你這是在翻舊賬了?”李授冷冷道。


    “顧延太師於國功高,顧淹丞相輔國辛勞。三朝梁柱,一夜崩塌。顧淹丞相辭官歸隱,八年來,青峰山可曾愧對朝廷?”


    “你還想說什麽?”李授雙眼噴火,但語氣卻漸漸平靜下來。


    “老臣想說,在我大盛,忠誠輔國,未必會有善終,拳拳士心,未必能得善報。這,難道不是社稷傾覆的預兆?難道不是妖人當道的結果?”


    “放肆。”


    見李授動了怒,殿裏群臣一時都不再出聲,隻一旁觀望。


    但陸鴻似乎已不管不顧,根本止不住嘴,繼續哭著喊著:“陛下,我陸鴻侍奉您父子二代,盡心竭力,剛正不阿。自陛下漢定舉兵,亦每每跟隨,雖死相從。偶有昧心之舉,卻無道義之失。可看看如今,陛下沉迷霸業,不思民苦,偏信妖僧,不納忠言,傾舉國之力大興土木,不過是為了彰顯皇家氣派,更欲連胡趙之邦,征吳會之遠。如此疲民黷武,江山危矣,社稷危矣。”


    “夠了。”李授一聲斷喝。


    吼聲下,全體朝臣都不免身子一抖。


    眼看龍顏震怒,尚書令樂福隨即閃出一步,躬身奏道:“陸鴻妄言,目無君上,臣請陛下,罷其官職,打入大牢,以糾察其罪。”


    其實這樂福與陸鴻並無嫌隙,不過是政見相左。他倆共事多年,不僅沒有私怨,甚至可以說還多少有那麽一點交情。此時,他這道奏表看似落井下石,實則暗中保全。


    畢竟天子震怒,威儀之下,凶險難測。


    但這陸鴻此刻怕也是老糊塗了,不僅未能理會樂福好意,反倒趁機將一股怨氣發了過去。


    “好你個樂福,往日怎就不知你竟是這麽個東西。”他猛地扭頭望去,開口就罵,“此前慫恿太子私訪胡趙之事,老頭子我還沒跟你算賬,今日你倒想要栽我罪狀。”


    “你,你怎可信口胡說。”樂福氣得也是沒了脾氣。


    “太子私下前往鄴城,去與那胡兒皇帝密會,不是你慫恿的又是誰個?別以為我不知道,給陛下出這禍國殃民的主意,你就算不是主謀,也是幫凶。”


    “陛下,您,您看他這……”樂福氣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情急之下,他將頭轉向陸鴻,厲聲道:“陛下同意北結石趙,派太子冒險前往,實因對方先有書信,與我相約起兵,平分天下。我大盛雖強,卻僅有一州之地。此等天賜良機,豈可坐失。”


    “哈哈哈,平分天下?”陸鴻仰頭一陣狂笑,“狼請羊入席,說得再好聽也不可信。胡趙石氏乃狼子野心之輩,與其共分天下,不啻與虎謀皮。虧你竟會相信。”


    “還說什麽鄴城繁華,盛世景象。”老頭子一不做二不休,繼續破口大罵,“那茹食血飲的蠻生胡人,馬蹄踐踏中原故土,樁樁惡行,斑斑血淚,即便臨朝稱製,亦為禽獸之邦。你唆使太子與這樣的邦國交往,就是助紂為虐,倒行逆施。”


    老頭子越說越氣,聲震屋宇。


    “我大盛與晉同出一脈,文可相溯,禮本同源。武帝曆三十年經營,終得善果。本來兩方和平互利,貿易往來,邊境安寧。就是你們這幫恬不知恥的臣子,好大喜功,癡心妄想,蠱惑君上廢友結仇,陷國君於不義,置民生於水火。該下大牢的,正是你樂福這種禍國殃民之人。”


    “你,我懶得跟你說,不知好歹的東西。”


    樂福這番也是被氣壞了,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陛下,你少年得誌,人稱曠世之才。十九歲便總督霸西軍事,任征東將軍。威名赫赫,且能禮賢下士,隨後每戰必克,即被武帝升任大將軍,封爵扶風公。隨後征討寧州,百日克定,功勳彪炳。武帝為此大宴群臣,加封你為建寧王。如今你貴為君上,難道反不如那時賢明?”


    “住嘴。”李授大喝一聲,“我看你這是假借稱頌我過去功績,莫非暗示我這皇位來得不正?”


    “哈哈哈,”陸鴻一通大笑,卻又笑中帶淚,“陛下憑英明神武而得此位,何來不正?不過,陛下若不知珍惜大位,不知體恤百姓,這帝位就算得了,又怎能長久。”


    “陸鴻,你大逆不道。”一名臣子斷然吼道。


    “呸。”陸鴻馬上吼回去,“為人臣者,不知臣義,苟且欺瞞,誤國誤民。”


    這邊龍榻之上,李授早已氣急敗壞,此時再也坐不住。


    他猛地起身下詔:“他要全義,那就成全了他。”


    刹那間,整個大殿一片啞然。


    人臣全義,那就是個死。


    躬身而立的宣禮太監緊張兮兮地抬眼朝皇帝陛下看了看,稍作猶豫,遂宣召殿內武士:“將左仆射陸鴻拖下去,斬立決。”


    “咣。”兩旁一聲錘響。


    兩名手持金瓜的殿衛將錘柄往地上一戳,快步上前,拉起年邁的陸鴻,就往殿外拖去。


    “哈哈,哈哈。”陸鴻一路又哭又笑,“先皇啊,我大盛,沒忠臣了。”


    聲音漸漸遠去。


    此時,大殿裏鴉雀無聲,再無一人吭聲。


    少時散了朝會,李授仍不解氣,在執扇宮女和宮廷衛士簇擁下,奮甩衣袖,氣鼓鼓地下殿返回後宮。


    但鑾駕剛過昭武門,他卻又叫停輦車,跳下車來。然後他揮退隨從,隻帶兩名黑袍侍衛,徒步穿過風雨連廊,抄近道往青岩宮方向去了。


    他心裏煩躁,忽想去看看那據說可令他寧心安神的丹藥煉得怎樣了。


    此時,青岩宮裏正燒著炭火,日夜不息地煮著一口大鼎。那鼎裏放了各種草藥及石料,更有珍稀礦石及金屬物料。


    未免驚嚇到藥童,李授讓兩名令人望而生畏的侍衛留在門外,自己緩步走入殿內,站在一麵巨大的屏風後麵。


    殿內空氣幹熱,彌漫著奇異的香氣。


    四名小童分坐大鼎四周,負責看火加柴。而長條形的案桌旁,一名頭紮環髻,模樣乖巧的妙齡女子正忙著分配草藥,碾磨物料。


    由於室內悶熱,這名身材嬌小,玲瓏可愛的女孩脫了外套,卻隻穿了件薄如蟬翼的紗衣。


    透過屏風,依稀可見其美妙身段如蓓蕾初開,生機盎然。


    女孩兒麵如桃花,臉頰上香汗點點,隻顧專心致誌配藥選材,卻似不知有人正窺視著她。


    看著此女那天真嬌俏的模樣,李授心裏砰然一動。


    正當他準備移步轉出屏風,上前說說話,卻聽門口傳來一個銀鈴般的聲音:“軍爺,你倆卻是守在這丹房門口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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