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傾盆,將每個人從頭到腳全都澆透。但他們不敢停留,隻能往前走,一直不停地走。穿行於穀地,白晝一如暗夜。山澗滿溢,就連小道上的積水偶爾也漫過馬膝。


    這雨連著下了兩天,也絲毫沒有要停歇的樣子。


    “這樣下去,啥時候是個盡頭?”沙吐訶在馬上高聲抱怨。


    他本是個說話細聲細氣的人。但此刻若不扯開嗓門,根本沒人能夠聽見。


    四周全是雨聲。


    沙吐訶身上滿是獸爪撓開的口子,光是胳膊上就有好幾道,要不是雷成大師妙手救治,他的血早就流幹了。雷成大師依然是個好大夫,盡管如今已算不上是好法師。


    “我們被困住了。”洪昇回答了沙吐訶,“我感覺我們在繞圈子。”


    昨天經過那道斷崖赫然又出現在了道路左邊。


    他們在那道斷崖下避過雨,後來因為野獸追至才匆匆離開。


    現在好像又繞回來了。


    洪昇請示大師。大師同意去崖下暫歇。那是一道長長的山崖,下麵有一條很寬的岩縫,足夠他們這不到四十人的隊伍擠一擠。


    最要緊的是,他們總算可以生火烤一烤衣服。


    如果上次的確是經過了這裏,如果那些幹柴和焦炭還在的話。


    當洪昇率先騎到崖下,看見那些柴果然還在。


    倒黴透了,他們的確在繞圈。


    “抓緊時間把衣服烤幹,再吃點熱的。”洪昇高聲下令。


    那些該死的畜生過不了多久就會出現,用不了多久就會追上來。


    真希望它們也迷了路。不過這機會不大。


    野獸的鼻子可比人鼻子靈多了。盡管大雨會削弱這個優勢,可優勢畢竟是優勢。隻有馬能提前感受到威脅,但馬卻不會說話。


    而且他們這些馬兒已逐漸麻木,見到野獸也不會逃跑了。


    用梁鵬的話說,它們已經“自暴自棄”。


    別說馬,就連梁鵬自己也有些自暴自棄,“沒想到他們就出動一個驅獸師就把我們打敗了。”他頹喪地說。


    這句話很尖刻,很有殺傷力。


    隻不過它殺傷的是自己這方的士氣。


    聽到這話,第一個表示不滿的,居然是向來吐字如金,不喜歡發言的陶青。


    當時陶青正騎行在梁鵬旁邊,緊隨在雷成大師身後。


    “這隻是因為人家很好地利用了地利條件,笨蛋。”總是一身黑衣的青年當即出聲嗬斥,“沒聽沙大哥說嗎,黑龍峽這地方,本就是九界山的野獸窩子,多的是豺狼虎豹。咱們正好被帶進了這條峽穀,才讓施法者有機可乘。”


    “對呀,你也承認咱們是著了人家的道。”梁鵬毫不示弱地吼回去,“他還說這黑龍峽另有個名字叫‘蛇穀’呢。這穀裏的黑蛇、毒蛇比野獸還多。這裏的人都以捕蛇為業,照樣經常送命。這些警告,難道一開始沒人說過嗎?既然知道這裏的情況,還非得追著人家跑來,就別找各種理由,得承認咱們技不如人。不願正視這點,這敗仗就白吃了。”


    “大家別那麽灰心,人家來的可不止一個驅獸師。”洪昇注意到氣氛不對,連忙以委婉的口氣進行勸慰,“這是戰爭。戰爭就會有勝有負。”他說。


    “沒錯,這次顯然是我們的大意。從進入峽穀,咱們就落入了人家的算計之中。”陶青說。


    “對,就是這樣。”洪昇支持陶青的判斷,“所以現在我們需要堅持到底的勇氣,唯有如此,才能打破對方的算計。”


    “說得對,你們說得都對。”梁鵬雙腿一夾,驅馬走開,“就連這場大雨也是對方的算計之一。”


    他生氣了。


    梁鵬是獵戶出身,並不怕野獸。但他不喜歡被人糊弄,被人牽著鼻子走。


    烤火的時候,他也遠遠地跟幾個人擠在另一頭。


    對於梁鵬,也許還有其他人的意誌消沉,洪昇並沒有什麽好辦法。他認為是大雨把這些人的鬥誌給澆滅了。因為他自己的情緒也變得越來越低落,越來越憂鬱。


    任誰像這樣整日浸泡在水裏,大致都會如此。他想。


    畢竟就連雷成大師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大師一路沉默寡言,對任何人說什麽都不聞不問,看不出是何態度。


    這才是最讓洪昇感到害怕的。


    如果連大師都失去信心,失去鬥誌,那麽這場仗他們就輸定了。


    雷成大師是大夥兒的精神支柱啊。


    而自從在村子裏成功施展過一次法術,大師的臉上卻再沒有恢複紅潤。他臉色很差,因為雨水不斷淋下而顯得蒼白。


    即便此時在火堆邊擦幹之後,臉上依然沒有血色。


    “繼續走,讓沙吐訶帶路,朝北走。”當洪昇上前請示下一步行動時,他隻說了這麽一句。


    他看起來表情痛苦。


    但他身上沒有一道傷口。他連斷掉胳膊,破開肚皮的人都能救治,何況自己身上的傷。令他感覺疼痛的不是身體,而是心裏。


    莫非是深深的自責?這是洪昇唯一能夠想到的原因。


    上次好友徐芾就說過,不該在那個時候倉促發動酆城之戰,暴露實力。他們還沒有獲得足夠穩固的根據地,還沒有取得足夠大的支持。即便奪下酆城,他們也會腹背受敵。因為西邊的江州和東邊的石馬城都是艱險要地。地處前後夾擊中的酆城難以擴展勢力。何況酆城位於棘江沿岸,上遊江陽水師一到,就會成為一座孤城。


    事實果不其然。


    在徐芾給大師的建議中,本來是要先奪下酉城。一旦掌控酉城,整個酉南將可保無虞,自然便會成為霹天軍穩固的大後方。


    可惜大軍卻全力進攻酆城,隻留莫群都尉率起義之部在酉城孤軍奮鬥,慘遭失敗。


    僅僅是為了去跟無明殿影子人會合?


    唉,洪昇忽然用力甩了甩頭。現在想這些還有什麽用。


    有人給他遞過來一塊麵餅,洪昇接過放進嘴裏,剛啃一口,他就差點吐出來。太硬了,烤過之後的麵餅像塊石頭。


    洪昇的牙齒一陣發酸,就像快掉了似的。


    但必須吃東西,否則一會兒上路會沒有體力。他們不可能在此長時間修整。他知道。


    “誰,誰在那裏?”


    就在他再次開口啃咬麵餅時,聽見有人在朝外麵的雨幕中喝問。


    休息時,他們派出了兩名哨兵在前麵林子裏警戒。但藏在樹上的哨兵沒有發出示警,說明大群的野獸還沒找到這裏來。


    有人站了起來,有人從火堆中抽出燃燒的木棍,舉起查看。


    大雨令整個世界烏天黑地,完全沒有白天的樣子。


    洪昇也站了起來。


    雨點在樹林間跳舞,發出“唰唰”的聲音。強風吹過,將細小的雨霧吹到他們臉上。


    他們需要火,需要火把。但大雨阻止了火光的勢力範圍。


    地麵上濕淋淋的草叢在跳舞,積水的泥潭在跳舞……到處都在舞動。


    洪昇撿起一支火棍,舉高觀察。


    靠得很近的積水潭裏,一隻小腦袋忽然探出,高高地昂著。腦袋呈三角形,兩邊圓溜溜的眼睛似乎在發光,嘴尖分岔的舌頭似乎在舔舐。


    一隻,兩隻……無數隻。


    不,不對。是一條、兩條……無數條。


    是蛇,成千上萬,數不清的蛇。


    它們來了。


    馬兒再次慌亂起來。因為蛇會順著馬蹄纏住腿,再往身上爬。


    對人也是一樣。


    “媽呀,樹上有蛇。到處都是。”這時,外麵的樹林中總算傳來了示警。


    大概蛇已悄悄爬到哨兵身邊,朝他們露出了毒牙。


    崖壁下嘶喊著亂作一團。有人跳腳,踩踏。有人拔出劍和刀砍劈。有人踢翻火堆,讓火炭和火灰覆蓋地麵。


    媽的,洪昇揮劍砍掉一顆蛇頭,但同時又有兩三條纏住他的腿。


    身上反正都是水,他索性帶著幾條蛇衝進火堆。


    “吱。”


    也不知是燒著了,還是燒疼了發出的叫聲。幾條蛇紛紛滾落掉下。洪昇跳出灰燼,手裏抄著那根火棍拚命驅趕,然後抓住機會,翻身爬上一匹左右徘徊的馬。


    “一定要衝出去。”他嘴裏大喊。


    眾人全都開始尋找自己的馬。或是隨便抓住一匹。因為有的已經放開四蹄,消失在雨中。


    混亂中,有幾個人被胳膊粗的巨蟒纏住雙腿,失去平衡而倒下,身體瞬間便消失在令人渾身直冒雞皮疙瘩,不斷湧動的蛇群中。


    洪昇剛想伸手抓住一名弟兄,把他拉上自己的馬。但一條碗口粗的大蛇抬起半人高,張口咬住了他的下巴。那人拚命去拔,但手上頓時又多了兩張有著尖牙的大嘴。


    他連發聲慘叫都沒來得及。


    洪昇看見大師被陶青扶上了馬,而陶青自己則抓住了另一匹馬的韁繩。


    兩人兩騎,隨著隊伍,轉眼消失在瓢潑大雨中。


    洪昇一夾馬腹,緊隨而去。


    他不知道跑了多遠,跑了多久,直到馬兒口鼻呼出的白氣明顯超過雨霧。


    他們的馬鑽進一片溪穀中的裸石灘,實在跑不動了。


    有的馬直接跪倒在地,蹄子上全是血跡。


    大師從馬背上直接摔了下來。陶青翻身下馬,衝上前去將他扶起。


    陶青的臉上破了條口,是蛇牙劃破的。


    而大師的手腕跟腳踝全都明顯腫了起來。他被蛇咬了。


    “有沒有藥?”洪昇跳下馬,走到大師身邊。


    他沒看見沙吐訶,他身上應該有蛇藥。


    但沒用了。他可能自己都已經死了。


    其他人也相繼圍攏過來。雨還在澆淋在大家,但沒人顧得了許多。


    大師奄奄一息,目光渙散,臉白得像銀紙。


    媽的,蛇毒已經侵入身體。


    “大師。”洪昇呼喚著雷成大師,讓他看著自己,“你中了蛇毒。”


    “我知道。”雷成大師費力地說道,“我早就知道了。這毒,我卻解不了。”


    “趕緊回到孤峰台,還有辦法。”洪昇說,“可我們該往哪個方向走?”


    “別浪費時間了。你們趕緊走,別管我。”大師卻有氣無力地說,“聽著,告訴徐芾。咱們是回不了頭的。投降是死路一條。告訴他,帶弟兄們回家。”


    “回家?回哪個家?我們哪裏還有家可回?”洪昇詫異地問。


    “那就帶他們去晉國,別浪費時間。留在這裏是個錯誤。讓他帶大夥離開,避開天厙軍。你們不是人家的對手。這,這是一場獵殺。”


    “獵殺?”


    “對。野獸不過是他們的棋子,而我們也是。我們,我們是另外一個人的棋子。”


    “什麽?大師您在說什麽?我們是誰的棋子?”陶青忽然嚴肅地問。


    “我不是什麽大師。我不過是人家手裏一顆棋子。我,是棋子。但我怎麽也不明白,他既然傳授給我種種救人之術,為何卻又讓我一手葬送這許多無辜的生命。為何……”


    大師似乎深感困惑與內疚,嘴裏嘀嘀咕咕,越說越含糊。


    “為什麽……”他忽然挺起胸膛,噴出一口黑血。


    “大師。”


    “大師。”


    雷成大師雙手緩緩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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