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伶,丙兒,還有洪寶他們回來時,天香已經走了。


    李昧一個人喝著那姑娘煮的茶,腦子裏來回思考著她說的事。


    他重新把水加熱,泡茶,濾出茶湯。


    “公子,我們回來了。”


    “我帶他兩個開了眼界。”一個響亮而帶著玩世不恭的聲音說,“那是我小時候最愛去的地方。別有一番景致,是不是啊,小丫頭?”


    一大一小兩個人風風火火穿過院子,衝進書房。


    青伶跟在後麵,沒吱聲。


    “洪大哥,那地方確實不錯。咱們下次還可以去嗎?下次不帶青伶。”在外人麵前,丙兒已經習慣不叫青伶“姑姑”,“她一點也不喜歡攀爬和冒險。”


    “你們去了什麽地方?”李昧問。


    “劍山。還去了下麵的山洞。我們一直鑽到那條河邊。是山洞裏的河哦。”丙兒得意地說,“真沒想到城裏還有這麽危險而又有趣的地方。”


    “我讓你們辦的事辦好了嗎?”


    “辦好了。”丙兒回答,“信交到了白掌櫃手裏。”


    “好,那準備準備吧,咱們明天一早出發,去閬州。”李昧說。


    “明天就走?好,沒問題。”洪寶應道。


    “公子,家裏來過客人?”青伶輕輕吸了吸鼻子問。


    “對,天香姑娘剛才來過。”李昧也吸了吸鼻子,原來屋裏果真有股很好聞的味道,“不過她不願留下來吃你做的好吃的。真遺憾,我再三挽留過她。”


    “我又沒說要做東西給她吃。”


    “是嗎?”李昧故意顯出一臉迷茫,“那就給我們做點吧。”


    “哦,我該去做飯了。”


    丙兒馬上也說要去廚房幫忙。


    幫忙,通常意味著要先試試味道,看夠不夠軟,看還需不需要放鹽。有時還能提前啃兩個可以生吃的地瓜。


    這大半天玩得盡興,小胖子肚子早餓了。


    青伶和丙兒走後,李昧便叫洪寶過來跟自己一起喝茶。


    這個總是嬉皮笑臉,說話吊兒郎當的家夥身上看不出一點正派人的謙謙風度和儒雅氣質。


    但他既聰明又勇敢,而且會辦事。


    尤其是會辦事。


    “再跟我講講你的老師,好嗎?”


    “李公子想聽哪方麵?”


    “就說說譙仙老那晚跟神秘人見麵的經過吧。我想再聽一遍。”李昧說。


    於是洪寶將那天晚上所見所聞,仔細跟李昧講述了一遍。


    李昧聽得很認真。


    聽過後,還反複詢問細節:那人的長相,身材,麵部特征,以及說話時任何一句與眾不同的措辭習慣,他都盡可能了解清楚。


    最後,李昧微笑著對洪寶提供的線索表示感謝。


    又一個活了不知多少年月的人。


    活人?還是死人?


    有待澄清。


    上一次在九仙村跟徐芾他們見麵,由於時間倉促,李昧有許多事還沒來得及問。他認為徐芾可能並不清楚玄都山發生的許多離奇古怪的事,但未必他手下也不知道。


    徐三公子記掛著家族仇恨,一心恢複徐家榮光,大概沒怎麽在意,甚至忽略了身邊一些不太引人注意的小事。而這些小事,對李昧來說則是寶貴線索。


    柏軫——現在叫牛軫——在離開前,李昧也找他談了半夜。


    包括他這次去霸東的經曆,也包括此前在三真觀時,為何差點被一個小丫頭要了命,李昧全都讓他從頭講給自己聽。


    那些看似分開,看似毫不相幹的事,經過重新梳理,似乎正呈現出另一番麵貌。


    而這千頭萬緒的線索,又恰好在天香今日不期而至的拜訪之後,有了新的脈絡和突破。


    見李昧聽了他的講述,便皺著眉頭認真思索,洪寶有話想問,卻不敢驚動。


    他觀察了一陣,又自顧斟了兩水茶,然後才試著道:“李公子,你認為真有一個天大的陰謀藏在玄都山如今那叫天什麽……的新組織裏?”


    “天道宗。”李昧一字一句地說,“他們用來秉承原教傳統,但另有所屬的一個宗門。”


    “他們把你留在無明殿,也是想借青峰山之名,確認其門庭正統,對嗎?”


    “恐怕多少有這麽點意思吧。”李昧說。


    “這麽說,青峰山認可他們了?”


    李昧似笑非笑,輕輕點了點頭,“你知道天道宗背後是誰在撐腰嗎?”


    “應該不是天子。”


    “是太子。”


    “原來是這樣。難怪老師一直對此嘀嘀咕咕。”洪寶撓著頭說,“太子身份貴重,但無論現在還是將來,他都需要得到教宗支持,為何非要張羅這麽一檔子有可能得罪你們青峰山的事?”


    “依靠教宗,當然不如掌握教宗。”


    “李公子是說,朝廷想另立一方可壓製青峰山的教宗勢力?”洪寶一臉不可思議,“這,這明顯是做不到的。其實老師也曾提到過此事。他說,教宗的影響不像朝廷,不是有城有地,有糧有人就可以君臨一方。這是不可能的。”


    “希望他們也能明白這點。”


    “李公子,我老師跟當今皇帝可是保持著很好的私下關係呢。”洪寶有點擔心地說。


    “你是想告訴我,在你老師的協助下,皇帝不可能看不出這其中蹊蹺?”


    “嗯。”洪寶點了點頭。


    “也就是說,皇帝看著太子折騰這些事,看著他在無明殿重建道庭,不聞不問,更不加以製止?”


    “可不就是嘛。”洪寶一拍大腿,但他隨即愣住,“噢,不對,不對。皇帝來找老師,明明是深受困擾,雖然看著表麵是在討論是否該連趙伐晉,可皇帝並沒就此過於征求老師意見,而老師也沒有對此進行過多解釋。不對。不對。看來天子另有所憂。”


    “你沒從他們的談話中聽出蛛絲馬跡?”


    “沒有。他倆有一次談話,是把所有人都支開了的,包括太子。”


    “而這樣的對話,你老師是無論如何也不會透露給他人的。”李昧笑了笑道,“那你老師這次為何要冒著惹怒皇帝的風險,派你去找你哥,勸說叛軍放下武器?”


    “這就是你不了解我老師的地方了。他在乎的是萬千生靈,而非什麽天子。你知道嗎?當初李授入主盛都,專程去問過我老師。我老師還勸過他別稱帝,隻稱王的。”


    “為何?”


    “於理不合。”洪寶傾過身,同時壓低嗓門,“當今聖上並非武帝之後,更非正當繼位。說句不好聽的話,他的龍椅是通過篡位而得。老師這人特別在意禮序法統,自然不支持李授加冕登基。可人家身邊一眾家臣,風風雨雨跟了幾十年,哪個不盼著水漲船高?哪還攔得住。”


    李昧笑了笑。


    他當然也明白這裏麵的道理。


    天道宗,如果不是用來對付青峰山,那到底是用來幹什麽的呢?


    若不是天香今天忽然來訪,這問題原本沒那麽複雜。


    自古正邪不兩立。


    他們不可能一邊張羅著開啟鎮妖塔,設法釋放魔君亡靈,一邊專門搞出個看守魔靈的組織。


    除非,設立天道宗,本就是為開啟鎮妖塔打掩護?


    有示之於無,強示之於弱。


    太子絕不會幹這種事。


    硝煙早已散去,但陰森幽閉的無明殿,卻仍像籠罩著一個大大的謎團。


    “兩位公子,準備用餐了。”青伶忽然出現在門口,“談完了嗎?”


    “談完了,談完了。”李昧嗬嗬笑道。


    ※※※


    就在李昧跟天香,跟洪寶,跟他自己心裏那個聲音一起討論、分析著無明殿的秘密時,血石長老修行所在天機閣的入口甬道裏,忽然響起一串急促的腳步聲。


    那腳步快如鼓點,敲擊心弦。


    血石心裏一陣震蕩,從一堆攤開的石粉中緩緩抬起頭。


    不知為什麽,現在他很害怕聽見急促的腳步聲,害怕聽見有人在附近奔跑。


    這是座巨大而空曠的山洞啊。


    “咚咚”的聲音,簡直像鼓槌在敲。


    對,就這感覺。


    擂鼓啊!戰鬥啊!


    他記得,無明殿失陷那天,山洞裏也是到處“咚咚”響。


    那天,到處都是腳步聲,到處有人跑動。


    到處……


    都是哀嚎。


    老天,為什麽會發生這種事。我到底做了些什麽……


    血石還在如夢如幻回想那可怕的日子,一名弟子已出現在門口。


    此人臉色蒼白,驚慌失措。


    “師傅,不好,不好了。”


    血石驀然回到現實。“何事驚慌,慢慢講。”他強做鎮定地說。


    “月石師伯,他,他斷氣了。”知道此事後果的弟子話都有些說不明白了。


    “什麽?”不可能,難道是我聽錯了,“聶公子不是再三交代,無論怎麽嚇唬,怎麽拷打,但決不能讓他真正有事,不明白嗎?”血石厲聲質問。


    “是啊。聶公子是說過,那位,那位香香的姑娘也說過啊。”弟子語帶哭音。


    霎那間,血石腦子一片空白。


    這些日子,山上這些弟子好生為難。他們既要當敵人般對待曾經的長老,又生怕他倆死掉。


    那位聶玉琅曾經對所有人說,隻要他沒下令,墨石和月石都不可以死。


    如果那兩個老頭真有什麽意外閃失,那可不是賠上一條命就可以交差的。


    血石漸漸恢複平靜。


    此事必須盡快著手處理,“好好的,他怎麽會忽然斷了氣?”他問。


    “不知道。聾子送飯去時,他就趴著一動不動。聾子過去一摸鼻孔,就發現沒氣了。”


    “走。”血石雙手在衣襟上抹了一把,馬上跟著這人便往外跑。


    他倆騎上磐羊,直往關押月石的山洞奔去。


    “叫醫官了嗎?”


    “已經通知了。”


    血石跟著這人快速騎到了關押月石的“牢房”。


    擔任看守的聾子這會兒已嚇得縮成一團,可憐巴巴地藏在角落。醫官大概也剛剛趕到,此時在兩個人手執火把照耀下,正檢查月石的情況。


    他拔開老人鬆垂的眼皮,看過之後,又摸了摸脈搏,接著,他用一根薄木片撬開月石那滿是黑色血汙的嘴巴進行觀察。


    影子人從來不留胡子,但月石的下巴上卻覆蓋著一層灰色絨須。隻是那軟塌塌的胡須上此刻血跡斑斑,已結滿硬痂。老頭的臉瘦得像嶙峋的石頭,皮膚青紫,布滿黑色斑點。


    醫官轉過頭,一臉不可思議。


    看見血石站在身後,他聳聳肩,滿是無奈,“他咬掉自己的舌頭,然後卡在了喉嚨口。”


    老家夥竟然不顧誓言約束,選擇了自戕。


    “不,這不可能。”


    血石歇斯底裏吼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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