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巴在前麵探路,發現沒問題便朝後招手。


    徐芾扒開樹枝,帶著五兒、鄭衝隨後跟上,三兒拖在後麵,檢查有無留下任何痕跡。


    五個人全都身披鬥篷,打捆的行李背在身後,手裏拄著木棍,就像逃荒的災民。


    卻也像五個穿梭於林間的幽靈。


    魯巴說,他之前做獵戶,進山就這麽一身行頭,吃的用的全在身上。


    走到哪兒黑,就在哪兒歇。


    這條羊腸小道,也是他從烏蠻寨子裏的老獵手那裏打聽來的。


    “官兵絕不會摸到這條道上來。”那位還幫著畫了幅草圖的老獵人衝魯巴拍著膝蓋保證,“他們打死也找不到這路。但有幾道岔口要小心。”


    像雨點灑落大地,當六千弟兄一夜間分頭出發,盡皆離開大營,跟在先前離隊那些人身後迅速融入茂密山林,魯巴便帶徐芾踏上了這條他認為最安全的路。


    此刻,這位向導像隻山貓般無聲無息蹲在埡口,謹慎地觀察前方。


    有間木屋在下麵山坳處。


    魯巴取出用烙炭蝕刻在一張破羊皮上的簡易地圖,確定木屋是圖上標記的一處必經之路。


    剛經過的獵人小徑,到這算是盡頭。但經過木屋所在處,又可上另一條小道。老頭還專門在木屋所在大概位置畫了個圈。“隻要這地方沒官兵出現,後麵一段就不會有。因為這裏下去是個岔道,拐過去有條山路,能通往另一條小道。那條道走的人多,或有人守。”老獵戶當時說。


    木屋坐落在一條小道的拐彎處,由屋簷搭出的草棚延伸到路上,好似要為過路旅客遮風擋雨。木屋底層架空,上層用了未經修飾的木材,頂棚則鋪上厚厚的茅草。


    它帶有庭院,盡管很小。


    “煙囪沒冒煙。”魯巴輕聲向後麵的徐芾報告,“窗戶也沒亮光。”


    “注意看有沒有牲口,主要是馬,和狗。”徐芾提醒這位視力過人的小夥子,“如果官兵在此駐有斥候,未必很多人,最多兩三個。”


    他想起上次在去九仙村途中那次遭遇。那樣險要的關口,天厙軍也沒放幾個人把守。


    那是一幫狂妄得沒邊的家夥。


    對,就是狂妄。


    恐怕這正是他們的死穴。


    想到自己的對手,徐芾的牙齒就咬得哢哢響。


    六千大軍,就像倒進大河的一瓢水,是否還能再次匯聚,隻能聽天由命。


    不過,徐芾心裏還是認為,這是當前所能做出的最佳選擇。


    他估計,此前逃離那批弟兄,恐怕少不了會讓天厙軍忙上一陣子。他斷定對方不可能有那麽多人手來攔阻如此眾多的逃兵。


    他們撒開大網,是要捕大魚,而不是抓逃兵。


    所以當他們甄別過前麵的人,也許會相信霹天軍已成潰散之勢,從而放棄對逃兵的追剿,集中力量進攻孤峰台大營。


    而他留給對方的,不過是座虛張聲勢的空營。


    但願一切皆如所願。


    魯巴再次確認木屋裏不像有人,但要最終判定,還是得親自去看。


    這是不可避免的風險。


    魯巴叫上三兒,兩人暫時卸下背包,滑下山坡,然後分開,一左一右包抄到木屋外麵。


    林子裏盡管並不安靜,盡管到處都是鳥啼跟蟬鳴,但徐芾依然感覺還是太過安靜。


    靜得可怕。


    他寧願聽見幾句話語,哪怕是敵人的。


    最後,他看見站在房門口的魯巴朝他招了招手。


    他留下鄭衝原地警戒,自己和五兒先幫兩人把包提了下去。


    這趟每個人帶的東西都不少,每個包都沉得要死。


    屋子裏沒人。


    建在山裏的獵屋,本來就是給那些獵人們進山捕獵時臨時居住的。最近官兵四處襲擾,獵人們怕撞上黴運,也不願出門捕獵了。


    這是魯巴的判斷。


    他們決定晚上就住這裏。


    這可是難得能舒舒服服躺下睡一覺的地方。


    屋子裏準備了許多幹柴、稻草。炭爐和鐵鍋也有,主要是冬季用的取暖之物。


    冬季糧食匱乏,新鮮野味在哪都能賣上好價錢。


    所以冬季是獵人們的黃金季節。


    但冬季狩獵很辛苦。進山一趟不易,所以會準備一些必要的工具和生活用品存放在木屋。


    這屋子裏的東西,徐芾他們大都用不上,除了鋪在地上的稻草。


    幾個人沒有點火,怕引來不必要的麻煩。他們啃了點自己帶的幹糧,喝了點水。


    屋子裏有個大水缸,但裏麵的水不知道存放多長時間了,如果不燒開,沒人敢喝。靠近煙囪的地方是扇窗戶,窗戶上釘著木條,能夠透進光,也能觀察外麵。


    而且視線剛好是對著最可能有人出現的山下一側。


    到晚上,他們五個準備輪流值夜,這樣誰都不會很累。


    三兒抽到頭一個。


    天黑前,三兒跟魯巴又聊了一會兒。


    三兒是九仙村人,是最早跟著來村裏征糧的“黃毛”上山的。打那之後,他就再沒回過家。


    跟他一起本來還有幾個同伴,不過那幾個已在打酆城時陣亡了。


    小夥今年剛滿十七,黑黑瘦瘦,相貌平平,以往在村裏挺本分老實,也不愛出風頭,在一眾同齡夥伴裏看著並不起眼。


    不過,自從上山當了土匪,他卻變得特別愛學習,特別有人緣。不僅朱繼喜歡他,有空就教他如何行軍打仗,如何使用兵器,雷成大師也說這小夥機靈,十分喜歡他。


    後來他就跟在徐芾身邊,當了大祭酒的親兵侍衛。


    三兒有把扳機快弩,還有兩袋專用於弩機的短羽箭,是上次魯巴在懸崖之戰繳獲送給他的。


    這會兒他把弩機拿出來,往裏麵上好三支箭,然後跟魯巴請教箭術。


    “這東西我可沒用過。”魯巴說,“但我想它跟弓使起來一樣,照準了射就不會有錯。”


    “這我知道。基本操作我都會了,很簡單。”三兒撫摸著他的新武器說,“比射箭簡單。你給我後,我一直在練,可怎麽也掌握不好單發技巧。”


    “幹嘛要單發?一次射三支不好嗎?”


    “我想省著點,一箭斃敵,何必浪費兩支箭?”


    “你小子,是個做事的。”魯巴誇獎道,“我知道,你想裝的時候還是要裝滿,但不想讓三支箭同時射出去,對不對?這估計得有個竅門。”


    “我就是沒找到。”三兒把弩機遞給魯巴看,“就這麽多機巧,都在這:扳機,拉弦的滑竿,還有連擊的滑塊,轉子,這不,就這些。”


    “你小子,這麽快就摸熟悉了?”魯巴咧著嘴笑,“三連發沒問題吧?”


    “那沒問題,百步穿楊不敢說,碗大的靶心能射中。”


    “可以呀,小子。”


    “我是說三支箭都中靶心哦。”三兒得意地說。


    “那真可以。噢,你是因為這個才覺得浪費對不對?三支箭打在一個人身上,是有點浪費。不過這樣的話……笨呐,這是打移動目標的。”


    “移動目標?”


    “對呀,人家在朝你衝鋒時,你這一射過去人家也在動,就未必打得準。三支箭就不一樣,跑了前麵,避不開後麵,對不對?”


    “也是啊。”三兒驚喜地抓著自己的腦袋,“這是戰場上用的。”


    “當然不是隻在戰場用,一對一,三箭連發對方也不好避得開嘛。”


    “可,可咱不就是箭矢不多嘛,這兩袋用完就沒了。”


    “沒事,敵人那有。”


    “我想,要麽就學著自己做,看行不行,用普通箭矢改改。”


    “那可未必合適。每把弓都有它最適合的箭矢。箭矢重量、長短,對精準度都有影響。”


    “所以我想多跟你學學。”


    “沒問題,空了教你。”


    “謝謝魯巴哥。”


    “你倆能不能別說了,我們守後半夜的要早點睡。”鄭衝從草堆抬起頭道。


    “哦,好好,不說了。”三兒掩住嘴,笑了笑。


    過了會兒,魯巴看著窗外已沒一點亮光,天色漸漸暗淡,於是從草墊上站起來。“差不多可以上頭哨了,我先出去轉轉,順便瞄一眼再換你去值哨。”


    他有一把角弓,一把長刀。他把弓帶上,再掛上箭袋。


    他的匕首隨時都插在腰間。


    然後他走到窗邊,從窗欄縫裏朝外麵望了望。


    窗外,天地一片昏暗。夜色已張開魔力的翅膀,逐漸將一切掩藏。


    魯巴拉開門,剛邁出腳步,卻忽然停了下來。


    他靜立不動,豎起耳朵聽了聽,然後轉身對三兒招了招手。


    在山裏,用眼睛,有時候不如用耳朵。


    這是獵人的本領。


    三兒十分機警,馬上拿起剛才放下,還沒鬆弦的弩機,躡手躡腳走到魯巴身邊。


    魯巴扶著門框,將嘴巴湊近三兒耳邊:“輕輕拍醒他們,別出聲。”


    三兒回頭溜到草堆邊,一個個拍了拍,嘴裏輕輕發出“噓”的聲音,然後返回門口。


    隨後,他倆躡手躡腳出了木屋。


    連著屋簷的草棚遮擋了黃昏最後一點微光,四周樹影重重,一片朦朧。


    魯巴和三兒繞到房後,悄悄來到道路一側,然後貓著腰往前走。


    離木屋已有段距離後,他才在一排樹前停下。他指著其中兩棵大樹,手指輕輕搖晃,示意兩人靠過去,各自藏在一棵樹後。


    三兒像貓鼬般滑行到其中一棵樹邊,扒住樹幹往道路盡頭看。


    還是什麽也看不見。


    不過,他好像聽見遠處有極低的,但連貫的腳步聲。


    至少不下三人。


    三兒屏住呼吸,握好快弩,耐心等候。


    戰鬥,對他來說已不算什麽新鮮事。


    來吧,他在心裏呼喚。


    來吧。我是一名戰士,久曆戰陣,無所畏懼。


    接著,他聽見了兩人的對話。


    一個問:“看,木屋就在那裏,我們晚上有地方住了。”


    另一個說:“誰知道有沒有人。”


    先前那個道:“管他呢,反正今晚就住那裏了。”


    隨著漸漸接近房屋,說話的人明顯提高了警惕,不再小聲議論。


    原來跟他們一樣,也是找地方過夜的。隻是不知道是官兵還是什麽人。


    天越來越黑。


    四個農夫打扮,背著包袱的模糊人影從樹梢後出現,行動緩慢,顯得十分謹慎。


    三兒看見,他們每個人手裏都拿著武器。


    四個人全都戴著鬥笠,臉上塗著綠色汁液,活像森林裏鑽出的野鬼。他們分散開,弓著身子摸近木屋,兩個持刀,兩個持矛。


    魯巴離開樹幹,拉開弓,繞到四人背後。


    三兒緊隨其後,跟魯巴並排而立,同樣對那四人舉起手裏的扳機快弩。


    “嘿,什麽人?”魯巴問。


    幾個人嚇了一跳,猛地轉身,驚恐地看著身後。


    其中一個很快便由驚轉喜。


    “三兒,是我們。”他叫道,“自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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