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肥胖的老廟香料行老板獨自在大葫蘆酒肆二樓臨街雅間自斟自飲。


    他胃口一向很好,桌上一大盤豬蹄和整隻燒雞已被他消滅殆盡。


    然而這還隻是他今天點的餐食中的一部分。


    邢平被領進去時,香料老板隨手丟給小廝一串銅板,“請把剩下的菜幫忙端上來。”


    然後他滿臉堆笑對邢平道:“請原諒,我餓壞了,先填填肚子。”


    “你請便,”邢平從腰帶上把劍取下來放在身邊,盤腿坐在卓老板對麵,“我特意繞道經過,正好看見門上掛出了兩隻相互重疊的酒葫蘆。”


    “沒錯,兩隻葫蘆昨天就已像那樣掛著。”卓老板邊啃雞腿邊說。


    “抱歉,最近我在皇宮當值,不能經常出來。”


    “沒事沒事,這種情況我們早就考慮到了。”他舉起手裏的雞腿,“所以我這兩天都在這,不過卻沒怎麽吃東西,直到一個時辰前,看見你騎馬經過。”


    “我先回營裏去交代了些事。”邢平說。


    他擔心香料老板被雞骨頭噎到,因此說話聲音很小,語調也盡量緩慢。


    簡直像是餓死鬼投胎。


    但香料老板並不知道邢平心裏在想些什麽,“不要緊,不要緊,這不來了嘛。”他邊吃邊說。


    “是有什麽事需要我做嗎?”邢平問。


    “皇帝最近一反常態,已多次召見四師公進行密談,據說,像是有意重組青衣衛。”卓老板探過身,嘴裏含糊不清地說,“山上對此將信將疑,一時難以判斷這事背後是否有詐,所以責令咱們加強情報收集,提供可靠消息。可宮裏如今帷幕深鎖,朝廷大臣那裏卻也難透出半點消息。你沒覺察到最近有什麽異樣嗎?”


    “沒有。”邢平有些意外,“不過這次回營,副指揮使倒是跟我說,讓我最近留在宮裏,不用回營述職。說起來,這倒有些不合常例。跟北營不同,南營天厙軍是禁戍衛隊,主要負責陛下出行及外圍護衛。隻有少數會被抽調去值守宮禁,但也須定期回營述職。”


    “你最近被調去宮裏幹什麽?”


    “我被派去監視煉丹房的兩名小煉丹師,副指揮使說他們是晉諜。”


    “晉諜?既然知道是晉諜,還任其混進皇宮?”


    “是啊,我也覺得有些奇怪。但像這樣的事,若無上麵授意,一個副指揮使應該不敢亂來。”


    “有點意思。”卓老板啃完雞,用油膩的手摸著圓下巴上短短的胡須,“還讓你最近暫時別回營?”


    “沒錯。本來每隔兩天就必須回營述職。”


    “這事有些不對勁。你得好好了解一下那兩個煉丹師的情況。”


    “好,我會加倍注意她們的一舉一動。”


    “這段時間,天厙軍內部有何異動,要更加留意。”


    “山裏打算采取行動?”


    “應皇帝之邀,山裏決定先派一隊人秘密進城,以備不時之需。”


    “莫非皇帝想以青峰山的人製衡天厙軍?”邢平有些驚訝,“皇帝不再信任國師?”


    “這我可不知道。不過,據說這要求是皇帝親口提出的。”卓老板繼續揉著他的肥下巴說,“這次找你,就是想讓你特別留意天厙軍動向,看看他們是否有所覺察,會不會有了防範。”


    “好的,知道了。還有什麽要我做的嗎?”


    “別的沒什麽。”胖子說,“情況不明,你自己小心。不過,既然你還完全不知道這件事,或許表示天厙軍對此毫無察覺。”


    毫無覺察?


    但願吧。


    此時,邢平忽然很想知道卓堅在忙些什麽。


    但今天回營時沒見著他。


    這家夥,不知又去哪裏執行什麽見不得人的秘密任務去了。


    結束這次會麵後,邢平騎馬返回皇宮。


    他心事重重,為了讓這段路程變得更長一些,於是折返轉向中衛老橋,過了南營大門,然後經由南市漸漸安定下來的棚戶區,再往城隍廟、六賢祠到火神廟繞行一圈。


    董相國最近采取的安撫政策卓有成效,隨著朝廷撥付的糧食派送到災民手中,南市的外地流民情緒穩定,街市逐漸恢複秩序。有的還就地做起了生意,開始擺起小攤自謀生路。


    快到府學台時,沿著南城大道湧來一隊人馬,當先兩名負責開道的衛兵一邊騎行一邊吆喝:“讓路,讓路,為晉壽侯的車駕讓路。”


    伴隨著馬蹄聲聲,晉壽侯的平頂馬車很快轟隆駛過,朝南城門方向去了。


    邢平勒馬停在路邊,待晉壽侯的隊伍經過,方繼續朝市橋騎去。


    自武帝辭世,李姓諸王在先後兩次血腥政變中被清洗殆盡,如今李家王朝已沒有李姓諸侯,隻得這一位功高德邵的紀姓侯爺。


    跟大多數百姓一樣,邢平對晉壽侯紀莊所知有限。


    他隻知道這位侯爺曾是前朝故臣之後,跟武帝本有殺父之仇。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這位身負血海深仇的前朝遺貴不計前嫌,竟跟李家人走到一起,輔佐當時僅為李氏庶係的李授屢立奇功,迅速上位。在他的幫助下,短短數年,李授便嶄露頭角,從一郡之首升任一方諸侯,隨後更被武帝委以重任,位極人臣。


    殯宮之亂後,原本功高無雙的李授遭到嫌嫉,被李躍放逐邊地,但隨後卻又是紀莊等人替他逆天改命,一戰盡誅武帝十餘嫡子,使他高登九五,傳為奇談。


    更令人稱奇的是,這位晉壽侯不戀權位。


    助李授稱帝後,他便功成身退,掛著一個晉壽侯的虛名離開權力核心,選擇在離盛都不遠的龍泉山隱居,從此再未踏足帝都。


    如此這般的風雲人物時隔五年重返都城,對大盛朝顯然具有不同凡響的意義。


    朝中將會有什麽大事發生嗎?


    望著漸漸遠去的車駕,邢平心裏感覺愈發沉重。


    自從得到警示,被迫采取防範措施以來,青峰山至今並未遭受真正的威脅。


    反倒是朝廷自己麻煩不斷。


    如今看起來,皇帝好像又有了新的麻煩。


    而且是大麻煩。


    邢平緩緩騎過市橋。


    這裏是皇宮外圍和市區的分界線。特殊時候,這裏也可以是一道警戒線。


    為保安全,宮城為人工挖掘的河流所圍繞。但在和平時期,這條平緩無波的小河不過是圍繞宮城的一道景觀。


    市橋一端總有幾名守衛,今天也不例外。


    但他們從不查驗通行關憑,也不檢查過往的車輛和馬匹。


    他們隻看人。


    如果你騎著高頭大馬,或是一輛用漆考究的馬車,他們問都不會多問一聲。


    這次也是一樣。


    不過,今日這幾名守橋衛兵,尤其那名帶隊軍官,卻讓邢平感覺有些麵生。


    因為趕時間,邢平早上出宮走的是西門。


    而宮河自西城門城樓下就通過地下暗渠流到了城牆外,出宮經右衛府直接能到每次接頭的酒肆,沿途並不經過皇宮外圍哨點,所以並未察覺有何蹊蹺。


    皇宮守衛,不會輕易換人。


    自從被調進皇宮當值,他就特別留意各個戍衛處的輪值情況。宮門,宮牆外河幾道橋梁的守衛,都是他必須熟悉的對象。


    在青衣衛的訓練要求裏,這是基本素養。


    這幾人絕非負責日常巡守的北營衛隊成員,也不屬於會輪換值守宮城外圍的虎賁軍。


    從眼神看,這幫人目光淩厲,更像是南營的天厙軍。


    但邢平保證,這幾人他在營裏一個也沒見過。


    帶隊軍官三十來歲,銳利的三角眼,整齊的八字胡,身上不著禁軍儀衛臃腫的正裝,也非虎賁軍著裝,而是頭戴輕巧透風的黑漆紗冠,軟皮甲外套繡錦寬袍,腰上掛著硬殼長直刀。


    這是儀衛常服,邢平猜想,是他們的便裝。


    在值守禁宮,或是隨同聖駕出行時,北營衛隊並不會如此穿戴。


    因為他們的職責是展示威嚴。


    北營中習慣穿著常服的,隻有不用擔任儀衛那部分人。那些人是李授在霸東時的親兵近衛。


    來盛都這麽些日子,邢平還從沒跟那幫人打過交道。


    他聽說那支隊伍人數不多,成員全是兄終弟及,以及犧牲者後裔。


    自國師組建天厙軍,李授的親兵便改成了儀衛,這批軍功之士雖歸屬其內,但自成一隊,稱“建章衛”。


    建章衛平日駐於北營,但不參與宮禁戍衛。


    為了驗證自己的判斷,邢平幹脆勒住馬,“兄弟,哪個營的啊?”


    “喲,叫我兄弟?”這軍官一臉不屑,“敢問你是?”


    邢平也不跟他廢話,直接掏出腰牌,“南營邢平。”


    “是天厙軍弟兄啊。”那人不冷不熱地笑了笑,“在下陸塵,建章衛。”


    “噢,難怪。”邢平故意裝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不過,建章衛何時也開始禁戍外衛了?”


    “嗨,誰知道呢。”這叫做陸塵的軍官大咧咧一笑,“任潼大人親自下的令。”


    “原來是這樣。”邢平賠笑著道,“既然公務在身,那就不耽擱幾位了。我也正要回宮執勤,回頭空了一起喝酒啊。”


    “好啊,好啊。邢平兄弟,再會。”陸塵笑眯眯道。


    邢平抬手為禮,驅馬往宮門方向騎去。


    騎了好遠,他仿佛都還能感覺到身後一道目光冷颼颼地在打量著他。


    經過南禁門時,因為宮門太監對他已經非常熟悉,所以他根本連馬都不用下。


    南禁門是朝南向的頭一道門,進去後會有戍衛營房,馬房。


    邢平可以騎到馬房。


    在馬房門口,他遇到了正在那裏跟人說話的雌虎。


    “邢平兄弟回來了?”雌虎熱情地跟他打招呼。


    邢平從馬上跳下來,把韁繩交給一名迎上前來的年輕馬童。


    “你也剛回來?”邢平問。


    “不,我還沒回營。這才準備要動身呢。”雌虎依然披著她那古怪的動物皮毛披風,臉上露出難得一見的笑容,“怎麽樣,營裏有什麽事嗎?”


    跟邢平一樣,雌虎也經常都要回營述職。


    “營裏還是老樣子,倒沒什麽事。”邢平說,“不過剛才經過市橋時,我發現外城巡邏竟換成了建章衛,你知道這是為什麽嗎?”


    “我剛才跟徐公公也在談這個呢。”雌虎指了指已經離開的一個老太監,“今天宮裏執勤的衛兵忽然增加了一倍,可我卻沒得到任何通知。”


    “不是咱們南營的人?”


    “不是。”雌虎緩緩搖頭,“好像也不是北營的。”


    “除了儀衛和天厙軍,哪還有什麽人能調進內宮當值?虎賁?”邢平心裏警惕起來,“徐公公怎麽說?難道他也不知道怎麽回事?”


    “他也不知道。”雌虎轉身望著遠去的背影,“徐公公說,皇宮禁衛好像被某位深得陛下信任的將軍接手了。徐公公是個老太監,在宮裏幾十年了。他剛才也說,這種情況往往伴隨著可怕的宮廷危機,預示著要有一場大的變故。”


    “新來的衛兵是什麽時候進宮的?”


    “就今天上午的事。”雌虎神色不安地打量著邢平,“差不多就在你回營述職的時候。你說,咱們應該不會有什麽麻煩吧?”


    “不會吧。咱們隻是軍人,奉命行事而已。”


    “這趟回去,你也沒接到什麽特別指令,對吧?”


    特別指令?


    邢平作勢想了想,然後搖搖頭。


    副指揮使讓他最近不用回營述職,還讓他盡量別離開皇宮,不知這條算不算?還有,當初派他來宮裏,是讓他監視混入宮裏的晉諜。可卻又隻讓他盯著,而不能采取任何行動。


    即便對方有出格的舉動。


    依他看,這條命令更有問題。


    這時,馬童將一匹裝好鞍韉的馬牽了出來。


    雌虎接過韁繩,翻身爬上馬背,“好了,那我先回營一趟。你自己小心。”


    “嗯。”


    看著雌虎騎馬離開,邢平便邁開步子走向第二道禁門。


    果然,除了太監,這裏的衛兵也全都換了。


    邢平向太監出示腰牌,過了門禁,然後若無其事地朝南岩宮方向走去。


    宮內有變。


    但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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