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的日子順風順水,平淡得如一片鏡湖,數年也激不起一絲水花。


    誰曾想,今日,竟教眾人窺見一樁驚天密辛!


    這從洛陽接回的侯府娘子,在洛陽寄養了十幾年,好容易回到長安的家,但見她丹唇外朗、皓齒內鮮,舉步不搖,端莊淑慎,誰知,她竟背著人幹出這等勾當來,還珠胎暗結!


    一時之間,人群傳來騷動聲,但動作不大,恐惹怒家主。


    江夫人知道丈夫是急火攻心,非要將女兒拉到祠堂,定是氣得狠了,他說要打死般般,女兒卻也不會看眼色,這時若隻是求饒,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可她卻不管不顧,把醜事抖了出來,眼下府邸上下均已知曉,隻怕是包不住火了。


    俄而雪驟,漫天如絮團般的雪片在暗光籠罩的祠堂下化作灰白,諸人不得已上得簷下來,每人的身上都沾滿了雪珠。


    江晚芙攙扶江夫人,也想不到,她那在江家乖順得和綿羊似的表姊,竟能把爹娘氣成這般。


    眼看著,表姊就要被爹娘打死在祠堂裏了。


    雪越下越大,少女身形單薄,口角被扇出了一點血痕,淒豔的紅沿著朱唇滑落。


    她在飛雪淹沒的房簷下瑟瑟發顫。


    師家人,要麽掛著事不關己的漠然,要麽便如被刨了祖墳似的咒罵她。


    江夫人在江晚芙的攙扶下走上前來,望著跪在地上的女兒,歎了一聲,幽幽道:“般般,你說吧,那個男人是誰。你說了,你阿耶還會從輕發落。”


    那個男人?


    師暄妍眸光輕動。


    她咬著被齒尖磕破彌漫著血跡的嘴唇,怯弱垂首,一個字也不說。


    長長的鴉睫耷拉下來,遮蔽了那雙清波瀲灩的秋水眸。


    如此冥頑不靈。


    師遠道深吸一口氣,要舉起藤條,再一次狠狠地抽打她。


    柳氏看不過去,忙出聲:“夫君。”


    心愛的妾室一再阻止自己,師遠道也不禁皺眉。


    柳氏上前來,將身上厚實的狐裘脫下,蹲下身,那張溫柔敦厚、宛如銀盤般的臉蛋上,掛著憐憫和心慈,在師暄妍的怔愣之中,緩緩將衣袍披在她的肩頭。


    柳氏多年來無所出,在侯府之中猶如一道幽靜的影子,顏色生得好,因此也得了家主幾分喜愛。


    但也不過是喜愛罷了,實同玩物,師遠道喝道:“你還護著這孽障做什麽?滾下去。”


    柳氏望著師暄妍,清潤的瞳眸之中停了一朵淚光,依依地起身,向家主福身,終究是退下了。


    師遠道的藤條指著師暄妍,雙眸赤紅如火:“你娘婦人之仁,看你是她親生的骨肉份上,你把那奸夫招供出來,我今日留下你的性命,隻把你發配到西郊的莊子上,是死是活,你自己選。”


    師暄妍呢,像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她竟有膽子,再一次搖頭,並同時向他祈憐。


    “般般不能說。”


    江夫人跺腳:“是不是那個男人威脅你?你放心,你隻要說了,自有侯府替你做主,不論他是誰,你阿耶都饒不了他。”


    師暄妍籠著那身狐裘,兀自發顫,嘴唇哆嗦著,哀求道:“阿耶,阿娘,不要逼我了,你們不要逼我……”


    記得初回侯府,師暄妍迫不及待地趕來見自己久違的父母。


    甫一撞入廳堂,隻看見他們一大家子其樂融融的畫麵,江夫人拉著江晚芙的手,江晚芙正為江夫人賀壽,黃發垂髫,相顧怡然,如世外仙源。


    而她就像一個風雪之中不速而至的外賓,一旦出現,滿堂寂靜。


    所有人詫異地望著她,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


    從那一刻師暄妍便知曉,那一團暖如煦春的合樂氛圍,自己是融不進去的。


    當天夜裏,江夫人如例行公事般,來到她的寢房,問她多年來在江家可曾習慣。


    師暄妍將自己多年的處境如實告知江夫人,得到的卻不過是質疑。


    也對,江夫人寧願相信自己一母同胞同食同飲長大的兄弟,也不會願意相信一個自出生起便沒帶過幾日,早早就送走的女兒。


    她若果真如她表現得那般慈悲,怎會多年來,對在洛陽的親生女兒不聞不問。


    不必費勁思量,舅舅與舅母定是暗中聯絡了父母,說了她不少惡語。


    侯爺與夫人認定她水性楊花,早在一開始,便在心裏那片罪籙上定了她的罪。


    她所有的反駁,不過是狡辯。


    二房的林氏忽站了出來,越眾而出,來到家主與江夫人之間,行了一禮。


    “家主,實不相瞞,我早知道這小娘子是個不安分的,此前江夫人說,齊宣大長公主相中了她,我也隻好不言,但今日出了這等事,我便不瞞著諸位了。”


    江夫人一派震驚:“你早知道?”


    師遠道也罷了手。


    林氏讓身旁的貼身女使拿來了一隻雲頭履,是時下長安女孩子最喜歡的式樣,那隻繡花履上還沾惹了粒粒春泥,林氏並不曾讓人毀掉“罪證”。


    這隻履拿出來的一瞬間,江夫人立刻認了出來,前兩日的夜裏,師暄妍回來時便落了一隻履,她把腳藏在羅裙底下,故意不露一絲破綻。


    當時江夫人便心懷疑慮,眼下看來,果真是有鬼!


    江夫人的頭顱內一陣眩暈,落在江晚芙臂膀下,才稍稍能站得住。


    林氏把那“罪證”撇在師暄妍跟前,道:“各位都看清了,這是師暄妍遺落在離宮放鷹台的一隻繡花履。當時我身旁伺候的小廝夜出如廁,不慎瞧見林園外一匹快馬,馬背上男女相依好不親熱!隻一眨眼便消失了蹤跡,但小廝眼睛尖若遊隼,他識得二娘子的身影,便是遠得縮成黃豆大小也認得出,隻是當夜昏暗,不太能肯定。後來,他摸摸索索尋向放鷹台,找見了這一隻繡履。”


    一開始林氏就看不上師暄妍,雖說彼此平日井水不犯河水,但同為一家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倘若她做出敗壞門楣的事,便怨不著她今日要捅破。


    師遠道觀夫人神色,便確認了這隻繡花履確屬於那孽障。


    開國侯的五指近乎要陷入肉掌,磅礴怒意自喉腔破裂而出:“師家出此敗類,是我家門不幸,傳我命令,今日在場之人,若有一人,膽敢將此事外泄,杖殺不饒!”


    四麵噤若寒蟬,家仆個個垂首拱袖,不敢多一句嘴。


    師遠道命令夫人身旁的蕪菁:“去拿一碗打胎藥來。”


    府上有專門存放藥材的庫房,那些藥材曬幹了,分門別類地藏於庫房裏,即取即有。


    蕪菁瞪了師暄妍一眼,終於確認自己到底沒有選錯邊,二娘子是永無翻身之日了,她向家主複了命,即刻便去拿藥。


    風雪淒緊,一陣陣烏壓壓地往房簷下卷落。


    狼狽不堪的少女,捂住肚子,緩緩地支起膝彎,站了起來。


    事到如今,她還護著與人私通懷上的孽種。


    師遠道怒道:“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說出那敗我侯府清譽之人是誰。”


    師暄妍哪裏肯,語聲低低地道:“阿耶,般般身子弱,你這一碗打胎藥下去,女兒也會死的。”


    那聲音,被風雪卷得時斷時續,宛若哽咽,實是可憐。


    江夫人也道:“夫君,般般縱有大錯,也是你我這些年來對她諸多忽視,不曾有半分教導的緣故,你這一副藥下去,是要了她的命啊,你先前說,把她發落到莊子上,不如就連著這個孩子,一起發落去,眼不見就是了可好?”


    饒是夫人也為他求情,師遠道將她掀開,冷冷道:“今日,就算是一屍兩命,也總好過這無德喪行的孽障,和這來曆不明的雜種,敗壞了侯府門風!夫人不必再勸,我意已決。”


    他看著師暄妍,沾了粒粒晶瑩雪珠的胡須伴隨嘴唇的開闔微微抖動,神色寒漠似鐵。


    “夫人,這麽多年來,如不是聖人恩令,我們也早就隻當根本沒生養過這孽障!”


    師暄妍定定地望著麵前的男人。


    也仿佛,如他所言,她從來都不曾與之相識。


    一切,已經清清楚楚,昭然明了,無需再辯。


    她今天知道了。


    她是從來都沒有過父母的。


    “阿耶,”師暄妍將肩上的披氅壓實一些,失了血色的櫻唇,緩緩上揚,“你莫非忘了,齊宣大長公主還相看了女兒的,你今日把女兒處死在這裏,就不怕被公主知曉?”


    師遠道沉聲道:“你還敢提長公主?”


    師暄妍有何不敢,眼眸掠過在場諸位寫滿鄙夷的臉,那一道道淩厲的目光,猶如淩遲的鋒刃,剮在她的身上。


    但她已經麻木地,感覺不到一絲痛意。


    心底裏的那種漫湧而生的情緒,喚作痛快。


    “阿耶,你以為殺了女兒,讓女兒一屍兩命,侯府能守住秘密,全身而退嗎?”


    她那一句輕飄飄的質問,倒讓師遠道一瞬沉默。


    他早已疑心,此女心懷叵測,暗有籌算,她平素乖覺無害,定是裝出來的假象,眼下總算是印證了。


    江夫人喃喃道:“般般,你要做什麽?”


    “阿耶和阿娘要是讓般般今日死,侯府嫡女在外與人有染的事情,便會傳滿長安,隻怕到時,大長公主也會問你們欺瞞之罪。般般一生孤苦,無爹無娘,想的不過是活著罷了,還能想什麽?”


    那一句“無爹無娘”,分明是在譏諷他們二人,師遠道眼瞼一抽:“你這混賬——”


    林氏向家主行禮,接著,便手把著江晚芙的素手,在江晚芙錯愕不明之時,將這個乖巧的女兒遞到家主與夫人身旁:“弟妹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師遠道鼻息沉重一吐:“講。”


    林氏笑道:“我本就覺得,晚芙更像是我師家的女兒,眼看這不孝之女回來了,按理說,江家若是管咱們要女兒,少不得,要送晚芙回洛陽,大哥大嫂果真舍得不成?”


    二老對視一眼,目中雙雙含有憂慮。


    林氏道:“晚芙聰穎孝順,美貌也不必多說了,她更配得襄王殿下,大哥與嫂子何不將晚芙過入自家門下,有侯府門匾撐著,相信江家也會同意的。要是大長公主問起,我們何不來一個,李代桃僵?我聽嫂子說大長公主一直隻強調是師家的二娘子,未曾道過師暄妍姓名。”


    江晚芙一僵,被林氏攜著的玉白小手瞬間掙脫。


    見江夫人眉宇間似有鬆動,江晚芙的眼眸唰地便直愣了。


    此事怎會突然說回到她身上?


    原來,早在離宮那日的清晨,在春華台上,瞥見那一抹如孤鶴唳霄的霜白身影,束發簪冠之時,少艾芳心暗係,早已魂牽夢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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