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代桃僵,古已有之。


    今日若以江晚芙代師暄妍,以侯府二娘子為名,嫁入襄王府邸,聽上去未必不可行。


    師遠道的臉上顯出躊躇。


    江晚芙滿心焦急,看向表姊,她隻顧著維護肚裏的孩子,和那個讓她有了孩子的男人。


    師暄妍烏瞳瑩黑,似嵌在寒冰之中的兩枚黑曜石,冰冷疏離,充滿戒備。


    師遠道對林氏看了一眼:“此事容後再議。”


    少頃,綠珠將墮胎藥取來了,熱氣騰騰的湯藥擱在碗底,濃黑的藥汁上熱霧氤氳,飛雪甫一飄入碗中便與之化矣。


    江夫人上前搶下了這碗打胎藥,堅決不讓師暄妍喝。


    “夫君,你要考慮清楚,般般她要是真喝了,她就沒命了!”


    師遠道皺眉:“區區一碗打胎藥,還要不了命,你聽她誇大陳詞!就算害了性命,也是她行為不檢咎由自取,怨不得我。”


    江夫人眼下,隻想讓師暄妍招供出那男人是誰,即便是嫁入人家為妾,一頂小轎娶了她去,也好過發配到莊子上,一輩子暗無天日。


    “般般,”江夫人扯住師暄妍的小手,用力握住,“你就說了吧,那個男人是誰?”


    江夫人眼中,尚有一兩分動容之色。


    可惜。


    師暄妍莞爾,將手掌從江夫人的禁錮之下一點點抽離,她始終保持疏離,柔聲回應:“是王侯之家,還是布衣短褐,又有何分別,在你們眼中,你們的女兒,本就是個水性楊花、勾引舅父的忤逆不孝之徒,不是麽。”


    “般般你……”什麽“勾引舅父”,江夫人咋舌。


    她又望向身後的夫君。


    果然,看夫君的臉色,他是知曉的。


    那應當是上次弟弟從洛陽來信,在信上有所提及,但那封信,江夫人迄今沒能看過。


    師遠道臉色鐵青:“你這混賬,到現在還敢提這不倫的醜事,我師家造了孽,才讓你這恬不知恥的畜牲十七年前投生到我家中!”


    他舉起藤條要杖打,目眥盡裂,發上指冠。


    幾下裏人都上前來阻攔,師暄妍畢竟懷了孕,若挨這幾下藤條,隻怕立刻便要橫死當場,畢竟是祖宗祠堂,怎可見了血光。


    一家子蜂擁而上,擠成一片,師遠道高高舉起的藤條在半空之中被擠得左搖右晃。


    江夫人、林夫人、葛夫人、江晚芙,人人臉上的神態各異,真心亦或假意無從得知,唯獨赤紅著臉,雙眸宛如滴血,怒瞪而來的師遠道,像一匹發了癲狂的獅子。


    真是亂哄哄一場鬧劇,樂陶陶一樁醜聞。


    師暄妍披著柳氏為她留下的那身氅衣,猶如潮水之外的一方礁石,置身事外,漠不相幹。


    “齊宣大長公主派人來了!”


    這一大家子互相推搡,忽聽得有一道扯長了嗓子的報信聲。


    這一下,是師遠道也冷靜,諸位夫人婆子也不再推阻了,祠堂裏恢複了岑寂。


    師遠道餘怒未平,胸膛急促起伏,冷嘲了一聲師暄妍,率人前去相迎。


    偌大祠堂,隻剩下師暄妍一人,如同被丟棄此處無人問津的一塊髒抹布。


    她笑了下,望向身後如林的牌位。


    齊宣大長公主仍是派近旁之人來的,這一次,來的卻是大長公主嫡親孫女——昌邑縣主洛神愛。


    少女著紅羅裙,外罩玫瑰紅織金月季花妝狐絨鬥篷,明麗可人的臉蛋近乎埋在毛領之間,雙瞳剪水,顧盼神飛。


    昌邑縣主不但是齊宣大長公主的掌上之珠,而且頗得聖人喜愛,她出行,身旁必然跟著幾名從禁中出來的老嬤嬤,陣仗排場,都不輸給公主。


    江夫人等人適才還愁雲滿麵,兩眼通紅,驚心動魄,這時早已將神色收斂,一家上下,對昌邑縣主見禮。


    洛神愛將祖母托自己送來的禮物都教人搬了過來,笑道:“我祖母上回歸家,一直跟我說,貴府二娘子鬆蘭之性,將我比下去了,讓我也知曉近朱者赤的道理,多多與娘子結交。我祖母邀請娘子,後日上眾芳園賞梅,雪後賞梅最是相宜了,這是拜帖,請二娘子務必撥冗賞光,勿失信約。”


    她恭恭敬敬地將拜帖遞上。


    師遠道眸光略浮驚異,雖讓人接下了拜帖,也與昌邑縣主寒暄了幾句,但心下始終納罕。


    那孽障,不過讓大長公主看了一眼,大長公主莫非眼拙,能看出她身上什麽“如鬆如蘭”的性子,定是這畜牲慣於偽裝,將大長公主也蒙騙了的緣故。


    隻是這拜帖已接,後日就要安排師暄妍上眾芳園,眼下,如何能打得胎?


    “請柬一定送到,”江夫人站出來,溫笑道,“不過小女自從離宮歸來,身子便有些不適,也許是近來春寒,她還未能適應長安氣候。”


    洛神愛“啊”一聲,貝齒輕排素練,口吻幾分遺憾:“那真是不巧了。不過,我先前也是病了一場,才沒能參加表叔的冠禮,但等我服用了幾貼華太醫開的藥,這就好轉了,我今日便把那方子送來,待二娘子病體痊愈,神愛仍舊在眾芳園等她,不見不散。”


    昌邑縣主雖外表看上去隨和溫婉,但字字句句,都含有不容拒絕之意,教人難辦了。


    告辭之後,洛神愛撐起猩紅竹骨傘,邁步走入風雪裏,那道身影繞過竹影下雕鏤墨龍盤螭的影壁,消失在了府門口,步向了洛家的車馬。


    江夫人望著手裏的拜帖,眼下是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那位大長公主,是個快人快語、嫉惡如仇之人,若一再拂逆大長公主的心意,隻怕是禍非福。


    一籌莫展之際,師遠道冷冷道:“那孽障也不知用了什麽法子迷惑了長公主法眼,竟教她誆騙了長公主,連昌邑縣主都親自前來了。”


    林夫人尖酸道:“真叫這小蹄子得了勢,她勢必猖狂,騎到我們頭上來了,難道她鬧出這麽大的醜事,還懷著那珠胎,就一點懲處也不受?”


    這也不是,那也不行,難道還要留著那孽女,把那生父不詳的孽種生下來不成?


    這一言戳中了師遠道痛腳:“絕無可能。”


    他下定了主意,轉身對江夫人道:“那逆女幹出這樣的醜事,已不宜留在家中,師家在長安清遠坊尚有別業,名君子小築,你把那逆女送到君子小築去住,著人把她看管起來,不許一隻蒼蠅飛入,另外,著醫工為她看診,尋一個好時機,找個下胎藥,把她的孩子打了。”


    江夫人與夫君心有靈犀:“對外,則宣稱般般病了,她天生體弱,十多年寄養在外,不適應長安的水土?”


    師遠道頷首:“正是。”


    既然眼下打胎是打不得,那便不如讓那逆女再被大長公主相看一次。


    左右胎兒才兩月有餘,還未曾顯懷,從外看,並不可見一絲破綻。


    這一次,若讓她搞砸了,齊宣大長公主從此不提媒妁之事,將她丟如棄子自是最好,屆時,侯府神不知鬼不覺地打了她的胎,必能瞞天過海。


    她若熬不住,就宣稱她病故,她若熬下來了,便把她發落到西郊莊子上,一輩子不得踏入長安一步。


    “芙兒,”江夫人來到兀自因為“李代桃僵”而怔怔出神的江晚芙身旁,攜了她柔荑,輕聲道,“你可願,過繼入我名下?以後,你便是我的親女兒。”


    做侯府嫡女江晚芙自是願意,可倘若,他們一定要讓她去替代師暄妍,嫁給襄王呢?


    她從小就是師暄妍的替代品,作撫慰侯夫人思女心切之用,如今長大了,還要做她的附庸,去嫁給一個不稱意之人?


    師暄妍她何德何能,憑什麽。


    “娘。”


    江晚芙垂眸,溫溫地斂容。


    “女兒願意。”


    如此皆大歡喜,二房三房幾位夫人娘子也麵露笑容。


    江夫人仿佛淡忘了適才被師暄妍惹出的傷心,握住女兒的小手,慈愛地道:“芙兒,現在爹娘最信任你,你姊姊鬧出這樣的事端來,差點把咱們整個侯府的聲譽都拖垮,現在你阿耶隻是把她發配到君子小築去。這事,娘便交由你安排,你去把她的行李物品收拾妥當,帶幾個婆子驅車去君子小築,送你姊姊過去。”


    這是她作為師家女兒,被安排的一件事,江晚芙自是要辦得妥帖,斂衽道:“是。”


    *


    搖晃的馬車中,師暄妍一直掀簾探看車窗外。


    長安的煙火人間,浸透著千年古都的繁華。


    馬車在洶湧的人潮間,猶如一尾靈活的遊魚般穿梭,暢行無阻,可見兩側秩序井然。


    過一幢幢牌樓,行不知多遠,便至清遠坊。


    江晚芙正襟危坐,臉頰鼻頭凍得通紅。


    一直到此刻,師暄妍都裝得如同世外之人一樣出塵,也不知她哪來的厚臉皮。


    江晚芙道:“姊姊,阿耶阿娘待你不薄,你怎能辜負他們,你做出這種醜事來,不知道他們有多傷心!”


    師暄妍望著窗外,柔順如瀑的烏絲垂落在錦裘披籠的香肩,蔥綠掛珠的發帶沿著鬆挽發髻垂落,被車窗漏入的涼風卷得,與鴉發一道拂動,似懷著一股天然而成的幽韻。


    聞言,她緩緩回眸,長顰減翠,瘦綠消紅,玉容掛了幾分病態,但雙瞳依然明婉水亮。


    “你是說你長安的爹娘,還是說,你洛陽的爹娘?你不說我都忘了,那二老已經寒磣得用我的賞金了,如此上不得台麵,怎配做你侯府娘子的爹娘,你自然也不必再給他們一分眼色。”


    她倚在側壁上,眉眼噙笑,滿目生春。


    “你……”


    江晚芙氣得不輕,也不知如今誰是階下之囚,居然還敢伶牙俐齒,她真想活活撕爛了師暄妍的嘴,看她還硬氣不硬氣。


    馬車踅入深巷,那裏頭最清幽、偏僻的所在,便是君子小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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