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周環山在錦州也不過住了一月,家當卻十分可觀,其中多是當地富貴人家送來的“薄禮”,裝了整整九輛馬車,聲勢浩蕩。


    於人前,衛辭頗重規矩,略帶警告地睇一眼宋吟,她隻好訕訕撤回手,由香葉攙著走下。


    今日宋吟戴了麵紗,單一雙杏眼露在外頭,倒是欲語還休,分外靈動。她踩著小碎步跟上衛辭,輕聲問:“京中不管官員行賄麽?”


    衛辭挑眉:“我瞧著你倒是愛管。”


    她登時癟了癟嘴,識趣地止住話頭。


    周環山親自將二人迎入正廳,規規矩矩,連餘光都不曾瞟向宋吟,語含恭敬道:“公子大駕光臨,不知所為何事?”


    “將你那個春紅綠紅的小妾叫來。”


    “桃紅?”


    周環山宦海浮沉幾十年,不過兩息,便明白衛辭是為了身側恩寵正濃的外室而來,忙不迭喚了丫鬟,“去芳華閣叫人。”


    衛辭無意候在這裏聽女兒家閑談,留了香葉與蒼術,自己則同周環山去書房。


    半刻鍾後,桃紅頂著一層厚重脂粉過來,乍看眉目精致,可眼角的疲態卻難以掩飾。


    宋吟屏退丫鬟,打量的目光上下一掃,桃紅知她心思敏銳,當即往後縮了縮。見狀,宋吟輕輕“哼”一聲:“做什麽?”


    桃紅素來怵宋吟擺出這副樣子——


    明明生得嬌俏,慍怒之下眼瞼微闔,卻無端生長出蓬勃氣勢,仿佛是睥睨天下的清冷仙子。


    “好好好,我認輸。”桃紅耷拉著肩坐下,神情略微不自在,“咳,前兩日你差人來尋我,那會兒身子沒好利索,便回絕了。”


    宋吟狐疑地轉了轉眼珠,見桃紅豐腴的身形一如往昔,唯有麵白如牆,離得近了,還能看清簌簌下落的細膩粉塵。


    “你病了?可瞧過大夫?”


    桃紅偏過頭,故作輕鬆道:“無礙,畢竟府裏姬妾多得數不清,爭爭寵起點爭執,又不會死人。”


    “我不信。”宋吟說著要去夠桃紅的手,卻被敏捷躲開。


    “對了,大後日女眷便要先行啟程。”


    桃紅擠出一絲勉強的笑,扯開話題,“你作何打算,將來可會去京城。”


    宋吟否認,順道將玉蕊的際遇提了一提,試探地問:“你當真想在後宅耗上一輩子?”


    聽聞玉蕊非但脫了奴籍,甚至自己做主挑了一門親事,桃紅瞳孔微震,緩了緩神才道:“她……她竟也舍得……”


    “方二下了獄,縱是舍不得榮華富貴也要舍,總比丟了命要強。”


    宋吟趁熱打鐵,“我同玉蕊有意盤個鋪子,就自個兒做老板,雖說比不得跟著貴人們來得錦衣玉食,但勝在自由自在,你覺著呢?”


    桃紅似是仍處於驚詫之中,失魂落魄地點了點頭。


    “桃紅姐姐。”宋吟正色道,“現在可願告訴我你因何患病了吧。”


    “我……我說不出口。”


    好歹是不再抗拒,宋吟極有耐心,自顧自地斟了杯茶,由得桃紅慢慢思忖。


    興許隻過了一時片刻,興許是過了好半晌,桃紅囁囁喏喏地開口:“周大人,他不能人道。”


    “噗——”


    聽言,宋吟一口茶噴了出去,嗆得眼尾通紅。她秀眉跟著輕挑,沒好氣地瞪了瞪,像是怨桃紅竟將此等秘辛說與自己。


    她鮮活的模樣終究是逗笑了桃紅,頓時有了從前依偎取暖的感覺。


    “好吧,事情是這樣的……”


    原來,周環山的正妻乃是武將之女,締結良緣的頭幾年,感情和美,接連生了兩個孩子。


    漸漸的,好色本性作祟,周環山羨慕起同僚們左擁右抱、妻妾成群。


    周夫人懷第三胎時,他與表妹被捉奸在床,剽悍的武將之女用彈弓射中男子要害。周環山身心俱傷,自那以後便不能人道。


    亦是從那時起,周夫人對他再無所謂,甚至做主替他納了表妹。


    久而久之,周府姬妾成群。


    京中人士無不道他風流、亦羨嫂夫人大度,誰能想到個中藏著如此可憐又可恨的緣由?


    桃紅歎息一聲:“周環山暗地裏可瘋得很,成日……逼迫我們爭寵,還、還得拴著狗鏈子。若非衛府差了人過來,能歇上幾日等脖子上的紅印消下去,真是……”


    宋吟咬緊了下唇,一陣一陣泛起惡心,眸子也因淚意變得清亮如星。


    “給我憋回去。”桃紅故作凶惡地瞪她,手中卻誠實地遞來幹淨方帕,“我擦了好幾層的粉,要是哭了不得難看死。”


    悲傷霎時衝淡了幾分,宋吟握住桃紅冰涼的手,輕聲說:“你想離開嗎?”


    桃紅答不上來,隻道要再想想。


    也是,她們學了十餘年的曲意逢迎,所做所求不過是尋得一棵大樹庇蔭。倘若眼前陡然出現岔路,反而不知道該如何走。


    宋吟不欲強人所難,且她清楚桃紅身上有著原住民的韌性,即便沒有自己,桃紅依然能過上好日子。


    既如此,便由時間來給出答複。


    /


    回程,宋吟前所未有的安靜。


    衛辭將書頁翻得嘩嘩作響,卻也不見她轉頭看一眼,登時氣得牙癢癢。


    他轉念想,女兒家的事雖無趣,可宋吟畢竟是自己房中人,關懷兩句應當無礙。遂將書卷收起,狀似不經意地問:“都聊了什麽?”


    宋吟回過神,好不委屈地移來視線,淚珠說掉就掉,豆大一顆,冰雹一般砸上他的心頭。


    衛辭滿腔憤憤登時皆散了,張臂將人按坐至腿上,一手穩住纖細腰肢,一手摸索到軟帕揩了揩她的眼角,偏偏眉頭仍是緊皺著,好似如臨大敵。


    少年嘴硬心軟,反倒令宋吟愈發難受,忍不住埋入他頸窩放聲痛哭起來。


    “為何隻有我這般幸運。”她呢喃道,“她們又做錯什麽了……”


    猶記得初入衛府之時,宋吟如屢薄冰,是以無暇顧及旁人。如今摸清了衛辭脾性,日子舒坦至極,反倒重又變得心軟,總想將姐妹都拉上一把。


    宋吟歉疚地抹了抹他衣襟上的水漬,紅著眼問:“公子,可是我太不知足了?”


    “嗯。”衛辭扯唇,笑一聲,“我早前便說過,你就是個得寸進尺的家夥。”


    她小臉皺成一團,有些不願承認:“也沒有罷。”


    忽而,有蟄伏的隱晦心緒逐漸蘇醒。


    兩人俱是一僵。


    衛辭難得尷尬地紅了耳朵,卻明目張膽地將人按住,淡聲道:“逃什麽,本公子又不會在這裏辦了你。”


    宋吟麵上泛起羞赧之色,錯開眼神,悶悶地說:“你真是、真是,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綿軟的語調罵起人來倒像是撒嬌,以至於他心髒猛然跳了一跳。


    衛辭嗓音沙啞,無辜道:“與我並無幹係。”


    此時此刻,宋吟哪兒還有餘力傷春悲秋,抬手捂住他的唇,略略著急:“一會兒你該如何出去?”


    衛辭順勢吻了吻她的掌心,露骨眼神掠過她霧蒙蒙的眼,自然而然地憶起平日夜裏,宋吟嬌嬌橫於錦被之上,亦是這般淚意盈盈。


    呼吸霎時變得粗重不堪。


    她頗不自在地挪了挪,卻見衛辭猛地閉目,一滴熱汗淌過鬢角,沒入衣襟裏頭。


    “……”宋吟罵道,“不知羞。”


    衛辭好似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抬掌拍了拍:“坐穩了。”


    馬車因顛簸而輕晃,小幾上的瓷杯東倒西歪,卻無人勻出心神顧及。


    他俯首貼近,在宋吟唇間落下細密綿長的一吻,少頃,又退開距離,用指腹蘸了茉莉花葉泡的茶水,輕而緩地摩挲起嫣紅唇瓣。


    宋吟說了許多話,喉中幹澀,默契地伸出舌尖舔舐,將茶水卷入口腔,緩解渴意。


    他靜靜喂茶,冷清的雙目染上迷離,耳垂紅如血珠,一麵笑著問:“到底是誰不知羞,嗯?”


    聞言,宋吟無情地擠開他的手指,端起茶杯一飲而盡:“總歸不是我。”


    “嗬。”


    衛辭略躬起背,低頭含住她不知好歹的唇,一手得了閑,帶了安撫之意,緩慢梳理著發尾。


    宋吟清晰感受到他賁張的肌理,偏偏脆弱的舌尖也被含住,獨屬於衛辭的氣息鋪天蓋地地湧來,從裏至外將她沾染。


    勝負欲令她卯力抬手,撫上顫動的喉結,如願聽衛辭悶哼一聲,停下攻城掠地。


    滾燙的汗珠暈濕了鬢角,令衛辭少了幾分疏離,多了幾分魅惑。


    她略怔了下,已經憶不起緣何到了這一步,卻順從內心仰起小臉,去尋他令自己甘之如飴的唇。


    馬車少不得顛簸,宋吟不得不一心二用,一麵承受親吻,一麵攥緊桌角免得摔落。以至於極快脫力,她錯開唇,劇烈喘息道:“好了好了,我不要了。”


    衛辭見好便收,用方帕簡單清理。


    反倒宋吟有些坐立不安,羞赧地問:“那、那你怎麽辦?”


    他一本正經道:“路上時辰太短,不夠我用,還是回府裏了慢慢來。”


    “……”


    有寬大袖擺掩飾,行走間倒也瞧不出問題,唯獨宋吟從他墨黑的眸中窺見了驚濤駭浪。


    她兩腿一軟,試圖商量:“不若先用晚膳?”


    “一會兒再用。”


    “你的‘一會兒’卻不知是何年何月。”


    衛辭置若罔聞,抬眼示意輪值侍衛離開,待院門關上,強勁有力的雙臂將宋吟一把抱起。


    失重感令她不得不攀附住健壯身軀。


    他倏爾閃過一個念頭,決意即刻付諸行動,便將宋吟壓至牆上,由她居高臨下地掌控火勢。


    宋吟心中是前所未有的緊張,衛辭卻很快昂首追了過來,她隻好捧著他的臉,安撫地舔舐他的唇角。


    靜謐一隅,二人忘情深吻,仿佛世間僅剩下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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