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貴這種人如果活在一千年以後,大約屬於一遇風雲便化龍的那一類人。從鄉下剛進城時,站在都市的鋼筋水泥叢林裏,神情畏縮且迷茫,連理想都小心翼翼不值一提。


    然而一旦遇到有貴人賞識,王貴漸漸有了自信,他赫然發覺原來自己還是有用的,原來自己也能跨越階級成為人上人。


    陌生的鋼筋水泥叢林在他眼裏漸漸成了信步的閑庭,遇到地位比自己高的權貴也能不卑不亢,更重要的是,貴人遇到棘手的麻煩事,王貴能夠從容不迫地幫貴人解決它。


    跨越一個階級從來不是那麽容易的,它需要天賦,能力,以及任何危急關頭都能淡然處之的心態。


    王貴這樣的人,天生就應該跨越階級,該具備的條件他都有了。


    走在屬於敵占區的洛陽城裏,王貴的神情毫無緊張,反而好奇地左顧右盼,他走路的姿勢頗為有趣,腰微微躬著,雙臂擺動的幅度很小,仿佛生怕走路太招搖而給自己惹禍,步子邁得不大,獨自走動時臉上也掛著和煦友善的笑容,好像無時無刻都在等待生意上門的樣子。


    進洛陽城之前,王貴仔細研究過商人的模樣,在他的印象裏,商人就是這個樣子,外表親切,甚至討好諂媚,內裏卻精明算計,錙銖必較。


    於是進了洛陽城後,王貴也變成了這幅樣子。


    一路走一路看,遇到某間商鋪王貴還停下來,商鋪關了門,他很耐心地敲門,敲了幾下裏麵沒回應,王貴搖搖頭繼續往前走。


    不知不覺快走到西城門時,王貴忽然聽到身後一陣隆隆的馬蹄聲,他下意識地避讓一旁,赫然發現原來是一員武將領著數千兵馬朝城門行去,看樣子是打算出城。


    王貴目光閃動一下,恭敬地躬身避讓在路旁,眼睛卻一眨不眨地默默數著出城的兵馬人數,直到兵馬全部走過,王貴攏在袖中的雙手不停地掐算,然後算出了人數。


    六千人,高尚派兵出城馳援函穀關,生生派出了全城守軍的一半,也就是說,洛陽城裏此時還剩下五六千左右的守軍。


    抬頭看了看天色,此時還是掌燈時分,算算時辰,沈田的兵馬應該剛出大營不久,還未到達預定的地點埋伏下來,王貴有充足的時間在洛陽城裏搞點事。


    於是王貴堆著和煦的笑容,慢慢吞吞地回了客棧。


    客棧的後院已被王貴和十幾名親衛包下,王貴的身份是掌櫃,十幾名親衛都是他的夥計。


    他們的準備很充分,趕來的幾輛牛車上裝的確實也是貨真價實的貨物,王貴走進客棧後院時,十幾名親衛全都蹲在牛車旁議論紛紛。


    見王貴回來,一名親衛迎上前,口中笑稱掌櫃,然後投去質詢的眼神。


    王貴笑著微微搖頭,也蹲在牛車旁笑道:“你們聊什麽呢?”


    一名親衛壓低了聲音笑道:“我們剛才在議論,侯爺派我們混進洛陽城可下了血本,這幾輛牛車上裝的可都是精美的瓷器絲綢,還有西域的金器和酒,嘖,這要換成錢,該值多少?”


    王貴笑罵道:“你真以為侯爺派咱們進洛陽城是做買賣來了?打起精神好好做事,牛車上的貨物都是擺設,掩護咱們身份的。”


    親衛腆著臉笑道:“若是咱們這次在洛陽城幹得漂亮,我也不求侯爺賞賜什麽,牛車上的貨物送我就行……”


    王貴翻了個白眼兒,道:“你那點出息真是……這次若能攻下洛陽城,咱們作為內應功勞不小,侯爺說了,攻下洛陽城後給咱們請功,請朝廷給咱們每人升個校尉什麽的,以後多賣幾年命,從校尉升到都尉,那可就是名正言順的將軍了,將軍懂不懂?走在安西軍大營裏,誰見了咱們都要行禮的。”


    親衛們都興奮起來,人人臉上洋溢著喜色。


    “貴阿兄,洛陽城內應以你為主,你說說咱們如何做?”


    王貴眼睛眨了眨,笑得分外齷齪,瞥著一名親衛笑道:“敢問一句,令尊大人是否安康健在?”


    親衛愕然道:“當然還在,在家種地呢。”


    王貴咂咂嘴,扭頭環視眾親衛,道:“誰家死了爹的,出來走兩步。”


    一句話惹得眾親衛勃然大怒,王貴上好的絲綢長衫上頓時多了不少腳印。


    其中一位長得頗為魁梧的親衛果真上前走了兩步,粗聲道:“我阿爺死了十來年了,咋地?”


    王貴急忙誠摯地道:“節哀順變……”


    “少廢話,死了十來年了,節個屁的哀,你要作甚?”


    王貴小心地道:“請令尊大人再死一次咋樣?”


    死爹親衛大怒:“我家令尊已死過一次,輪也該輪到你家令尊了!”


    …………


    一個時辰後,洛陽城內燈火漸熄,城池內顯得更加寂靜冷清,夏日的炎風在空蕩的大街上吹拂而過,竟多了幾分陰森刺骨的寒意。


    匆忙的腳步聲打破了黑夜的靜寂,十幾個人神色慌張,匆匆朝南城門行來,正是王貴和親衛們,隻不過他們中間少了兩個人。


    值守城門的叛軍將士早已發現了他們,見他們匆匆走近,叛軍頓時警覺起來,平舉手中的長戟正對著他們,厲聲喝道:“深夜何人敢在城門前喧嘩,爾等是什麽人?”


    為首商人打扮的王貴神色驚恐又無可奈何,十幾人頓時站定不動,王貴焦急地朝叛軍行了個叉手禮,惶然道:“這位將軍,我等非歹人,隻因家中出了急事,不得不深夜離城,還請將軍通融一二。”


    叛軍頭目冷笑:“入夜以後任何人不準進出城門,天大的事都等天亮再說,爾等形跡可疑,定不是好路數,來人,將他們拿下!”


    王貴雙膝一軟,跪地淒聲大哭起來。


    旁邊的夥計低聲哀求道:“將軍恕罪,實在是情非得已,掌櫃的素來孝順,本打算早日回家奉養父母,無奈遇到這兵荒馬亂時節耽誤了歸家行程,今日入夜時分剛得信,掌櫃家中老父病入膏肓,已是油盡燈枯,隻求見兒郎最後一麵,掌櫃的心焦情急,不得不深夜求懇各位將軍,求各位將軍通融。”


    說完夥計從懷裏掏出一個布囊,從布囊裏掏出一塊巴掌大的銀餅塞到叛軍頭目手裏,夥計躬身陪笑道:“將軍通融,通融一二,行個方便之門,成全為人子者的一片孝心……”


    頭目接過銀餅掂了掂,銀餅大約十多兩重,算是一筆巨款了。


    叛軍頭目神色明顯緩和了許多,已不再堅持將眾人拿下問罪,但還是硬梆梆地道:“入夜後城門絕不能開,否則我要吃軍法的,無法通融,你們不如在此搭個鋪蓋將就一晚,離天亮也不過三個時辰,快天亮時我可做主提前開城門,將你們放出城去。”


    夥計一臉為難之色,望向猶自哭泣不止的王貴,遲疑地問道:“掌櫃的,您看這……”


    王貴抹著眼淚淒然道:“不能讓將軍為難,也隻有如此了,有勞將軍費心,小人和夥計們便在這城門邊搭個鋪蓋,待天亮再說。”


    叛軍頭目見這夥人穿著打扮和神態,疑心漸漸消去,看他們的模樣真就隻是普普通通的商號掌櫃和夥計,似乎沒什麽可疑的。


    於是叛軍頭目放緩了語氣說了句人話:“人死不能複生,平日盡了孝,老人就算見不到你最後一麵也不會有遺憾的,安心等天亮吧。”


    提起死爹的事,王貴再次放聲大哭,哭聲淒絕哀慟,表情真摯,哭聲誠懇,活像跪在父親靈堂過頭七的大孝子。


    一行人果真在城門邊隨意搭了簡易的鋪蓋,有了那塊十多兩重的銀餅,守城門的叛軍們就當沒看見,任由王貴和夥計們在城門甬道邊橫七豎八躺了一地。


    子夜時分,守城門的叛軍也有些熬不住,紛紛支楞著兵器打嗬欠時,離城門不遠的一片民居房屋中忽然爆出一聲淒厲的呼救聲,聲音高亢絕望,劃破了黑夜的寧靜。


    “救命啊!殺人了啊!有歹人行凶啊——”


    話剛說完,民居內忽然燃起大火,火勢迅速蔓延,無數市井百姓被驚醒,嚇得紛紛逃出屋子,手忙腳亂地自發打水救火。


    起火的地點離城門很近,叛軍們無法視而不見,而且聽那道聲音說有歹人行凶,叛軍們不由愈發重視,如今可是多事之秋,說不準城裏混進了什麽人妄圖鬧事奪城,任何風吹草動都不能輕視。


    於是叛軍頭目迅速交代了幾句,然後領著守城門的一半人馬匆匆趕往火起之處查緝。


    轉眼間,守在城門內的叛軍便隻剩下四十來人了。


    一片忙亂中,躺在地上的王貴忽然睜開了眼,眼睛眨了幾下後,裝作熟睡翻身,然後發現另外十幾名親衛也都睜開了眼,眾人無聲地交換了一下眼神。


    王貴再看了看城門上方的城牆馬道。


    洛陽城本就很大,原本的兩萬叛軍守城堪堪夠數,然而自從田承嗣襲安西軍大營折損了八千人馬,今日高尚又不得不派出六千人馬馳援函穀關後,洛陽偌大的城池就隻剩下五六千人,五六千人分布在偌大的城牆馬道上,就顯得分外稀薄了,頂多起了個瞭望示警的作用。


    將環境觀察清楚後,王貴起身伸了個懶腰,腳步踉蹌一臉沒睡醒的樣子,晃晃悠悠朝城門走去,眼中卻閃過一道淩厲的殺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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