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一行愛一行,演什麽像什麽,王貴是個人才。


    朝城門甬道走去時,王貴一邊走一邊打著嗬欠,順便解著腰帶,做出要小解的樣子。


    城門內的叛軍警覺地看了他一眼,發現王貴隻是要小解,於是收起了疑心,嫌棄地指了指遠處的城牆根,嗬斥道:“去那邊尿,讓咱們每天站在這裏聞你的騷氣麽?”


    王貴仿佛赫然被驚醒,急忙陪笑點頭哈腰,接著一臉不好意思地伸手入懷,似乎要掏東西的樣子。


    叛軍已經見識過這位掌櫃的出手闊綽,見這熟悉的動作似乎又要掏錢孝敬,不由喜笑顏開地迎了上來。


    兩人接近後,等待叛軍的不是沉甸甸的銀餅,而是一道白色的光,王貴眼中厲色一閃,一塊鋒利的瓷器碎片瞬間出手,劃破了叛軍的喉嚨。入城時王貴和親衛要被搜查,自然不可能帶兵器,但是難不倒王貴,將牛車上精美的瓷器打破,邊角磨得鋒利了,仍是戰士手中的一柄利刃。


    與此同時,所有親衛都起身,飛快朝城門衝了過來。城門內的叛軍猝不及防間便被放倒了好幾個,剩下的數十叛軍終於反應過來,不由驚怒地朝甬道外吼道:“有惡賊奪城門,有惡賊奪城門!”


    十幾名親衛與三十來個叛軍很快陷入了鏖戰,而城牆上的守軍也聽到了動靜,紛紛朝城門趕來。


    黑夜裏,隻聽到王貴冰冷的聲音。


    “奪城門,放火!速戰速決!”


    埋伏在數十裏外的沈田所部將士們躲藏在叢林裏,人銜枚,馬裹蹄,沈田嘴裏叼著一根狗尾草,百無聊賴地看著天色。


    下午時分,沈田率一萬二千兵馬離開安西軍大營,直奔函穀關方向而去。


    這個消息對高尚很重要,他當即判斷出兩個重要的軍情。


    第一是函穀關告急,必須馳援,在函穀關狙擊叛軍援兵的軍隊,應該就是安西軍的兵馬。


    第二是安西軍大營再次離營一萬多兵馬,剩下的安西軍駐紮在城外幾乎是座空營,攻打洛陽城的可能性更小了。


    正因為有了這兩個判斷,高尚才敢派出六千兵馬馳援函穀關。在他看來,真正的戰場不在洛陽,而在函穀關。


    想法確實沒錯,洛陽高城堅牆,防衛極嚴,隻要不是瘋子都不會選擇攻打洛陽城,事實上安西軍剛來洛陽城下時,也隻是試探性質的用投石機投了幾塊石頭,甚至都沒有一兵一卒架起雲梯攻城,說明顧青也是明智的。


    既然顧青不敢攻城,派出六千兵馬馳援函穀關對高尚來說就是正確的選擇。


    沈田所部兵馬開赴函穀關方向,疾馳百裏後掉轉方向,又繞回洛陽城外三十裏,找了個山林埋伏起來,從日落一直等到子夜。


    草叢裏的蛐蛐兒叫聲吵得沈田耳朵裏嗡嗡直響,他不耐地吐掉嘴裏的狗尾草,抬頭看了看天色,估摸時辰差不多了,於是站起身大聲道:“全軍上馬,準備開拔!”


    將士們蹲在草叢裏被蚊蟲叮咬了半天,早就苦不堪言,聞言立刻上馬,整理自己的鎧甲兵器。


    一萬多兵馬忽然從靜寂的山林裏冒出來,猶如陰兵從地底爬進人間,畫麵委實令人驚悚。


    兵馬列隊集結,沈田騎在馬上,環視眾將士,惡狠狠地道:“兄弟們,今夜咱們要立大功了,若能收複洛陽城,咱們不但領足賞錢,還能升官,這一戰就是你們給自己攢家底之戰,多殺幾個敵人,多掙點軍功,給婆娘孩子留個盼頭,我的話說得夠實在不?”


    眾將士齊聲吼道:“實在!”


    沈田大笑道:“那就給顧侯爺,給你們自己好好拚一回命,打下洛陽,顧侯爺上表朝廷,為兄弟們請功!”


    “殺——!”


    見軍心士氣已振奮起來,沈田大笑著調轉馬頭,率先朝洛陽城奔去。


    烽火已舉,戰雲籠城。


    …………


    函穀關內。


    三千陌刀營已筋疲力盡,壓陣的將領仍在揮舞著令旗,陌刀手們不敢停下,盡管已疲憊至極,陌刀仍在賣力地揮舞著。


    眾將士的胳膊早已沒了知覺,全靠一股意誌在死死地支撐,李嗣業渾身血跡,分不清是自己的還是敵人的。


    五萬叛軍如潮水般一波接一波地湧來,皆被陌刀營將士們擊退。


    這一戰陌刀營純粹是占了地利的便宜,函穀關內展開陣型後,五萬叛軍隻能擠在一條狹窄的山道上一批一批地進攻,根本無法列陣擊敵,於是隻能用填人命的方式發了瘋似的進攻,瘋狂卻毫無章法。


    而陌刀營的將士在這一輪輪的瘋狂進攻裏也苦不堪言,守了近兩個時辰,戰死者已有千人,陣列前幾排的陌刀手成了叛軍重點進攻對象,傷亡率特別高,往往一名陌刀手倒下,後排的立馬補位,雙方都陷入一種瘋狂的攻防交戰中,戰死的人越多,活著的人越沒有理智,腦子裏已是一片空白,隻是空洞地揮舞著陌刀,一刀下去,殺死敵人,或是被敵人殺死。


    李嗣業身先士卒站在最前列,他已記不清殺了多少敵人,他的腦子跟將士們一樣麻木空洞,已經失去指揮作戰的能力了,腦海裏唯一的意念就是殺敵,殺多少算多少。


    叛軍中軍,史思明一臉寒意,盯著遠處如林而立的陌刀營方陣,已經進攻了兩個時辰,陌刀營仍然穩穩地佇立在函穀關前,叛軍已付出了五千多人的代價,卻連一步都沒能推進。


    “這是一群瘋子嗎?如此拚命,他們究竟為了什麽?”


    史思明被陌刀營的勇猛震驚了,範陽平盧三鎮兵馬雖說是邊軍,也曾為了戍衛國境而與異族交戰過,但他從來沒見過如此悍不畏死的將士,從來沒有。


    究竟有著怎樣的信仰,令這群陌刀手如此奮不顧身,整整堅守了兩個時辰,五萬對三千,兩個時辰了,居然寸步未進,說出去誰敢信?


    史思明已經能想象到安祿山那張憤怒扭曲且猙獰的臉,不由打了個寒戰,於是眼睛迅速充血通紅,此刻的史思明也終於陷入了瘋狂。


    “再發起衝鋒,不停的上!將這夥不要命的瘋子全數擊殺!所有能用的法子都用上,我要他們死,要他們死!”史思明歇斯底裏地吼道。


    叛軍愈發瘋狂地朝陌刀營發起進攻,與此同時,一輪又一輪的箭雨從天而降,朝陌刀營將士激射而去。


    不僅如此,叛軍還向陌刀營陣中奮力投去一個個油罐,油罐砸落碎裂,黑色的火油在陌刀方陣中流滿一地。


    廝殺中的李嗣業肩膀中了一箭,麻木空洞的神智被疼痛刺激得忽然清明起來,接著鼻子聞到一股濃濃的火油味道,臉色不由一變,大喝道:“他們要放火了,陌刀營速退,退回函穀關內,關門上城牆,繼續防守!”


    陌刀營將士令行禁止,李嗣業話音剛落,將士們紛紛後退,而對麵的叛軍恰好射來一支支燃燒的火箭,火箭落地點燃了火油,函穀關前頓時燒起了衝天大火。


    幸好李嗣業的命令下得及時,但還是有十幾名來不及退下的陌刀手陷身火海,在熊熊烈火中淒厲地慘叫,翻滾。


    退回函穀關冗長的甬道內,李嗣業再次喝令列陣。


    這裏,仍是陌刀營堅守的戰場,顧青下的死命令,兩個時辰內不準後退一步。


    陌刀營忠實地執行著顧青的命令,他們仍在堅守函穀關,叛軍仍然無法前進一步。


    看著身後疲憊不堪幾乎快倒下的將士們,李嗣業焦急地看了看天色。


    兩個時辰了,常忠劉宏伯的兵馬應該快來了,待安西軍伏兵發動,便是戰局扭轉之時。


    “兄弟們再堅持一下,援兵很快就來了!”李嗣業吼道。


    陌刀營將士們喘著粗氣,根本沒人回應。趁著甬道外麵大火燃燒,叛軍一時不敢攻入,陌刀營將士們得到了短暫的休息時間,這段時間很珍貴,沒人願意浪費力氣哪怕多應一聲。


    掏出幹糧,喝水,互相包紮傷口,偶爾還能聽到將士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嚎,那是他們某個親密的袍澤剛才戰死在陣列中,直到這時才有閑暇發泄一下心中的傷痛。


    李嗣業忍著淚水,他也是滿身傷痕,但仍在努力提振士氣。


    “兄弟們,再忍忍,再忍忍,侯爺不會騙咱們,援兵很快就到了……”李嗣業哽咽著道。


    將士們仍沒有回應,他們都含著淚水狠狠撕咬著肉幹,大口灌著水,偶爾傳出的一聲哭嚎也迅速安靜下來。


    此時仍是戰時,仍然沒有多餘的時間去傷心,去緬懷。


    戰死的英靈,隻能在戰後憑吊,每個活著的人或許下一刻也會成為英靈。


    對麵,隆隆的戰鼓聲傳來,那是叛軍進攻的號令。


    李嗣業狠狠抹了把眼眶,支撐著疲憊至極的身軀站起來,嘶啞著嗓音厲聲吼道:“敵軍來了,陌刀營,列陣!”


    所有陌刀營將士紛紛起身,隨手將沒吃完的幹糧塞入懷中,咬著牙用沒了知覺的胳膊奮力地握緊了陌刀。


    大火硝煙裏,當這些疲憊得隻剩下一絲力氣的將士們站起身時,他們,仍是一座座千年屹立不倒的豐碑。


    堅城可破,銅牆可摧,戰士永遠不會倒下。


    縱然彌死,也是吹響了向地獄進攻的號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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