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


    張居正憤然起身。


    跳下床榻。


    怒視非要和自己在今晚抵足而眠、徹夜長歎的海瑞,滿臉怨憤。


    可見海瑞看過來。


    張居正也隻能是無奈搖頭道:“剛峰兄,你今夜到底想作甚,隻管說來便是,何必如此做作?”


    看著分明慍怒不知,卻又無可奈何的張居正。


    海瑞隻是淡淡一笑,然後便也笑嗬嗬的一副奸計得逞的模樣跳下床榻。


    他倒是連先前披在外麵的衣袍都未曾脫下。


    所謂抵足而眠、徹夜長歎分明就是個屁話。


    張居正縮了縮雙臂,自一旁重新取下外袍披在身上,帶著好一陣心揪走出了裏屋坐在茶桌前。


    茶壺注水。


    爐子點燃。


    不多時,泉水沸沸。


    茶香四溢。


    張居正為海瑞倒了一杯茶,抬頭看向對方:“剛峰兄,況說吧。喝了茶,說完話,你且自去歇息,我亦當真實在困頓疲憊。”


    海瑞照舊是笑嗬嗬的一屁股坐在了張居正對麵,而後神秘兮兮道:“叔大,你今夜說,若是潤物便挑起南京人心震動,而後如那軍陣一般奔襲殺到,做那直搗黃龍之事?”


    張居正點點頭,頂著那雙黑眼圈疲憊不堪道:“你並未與他共事長久,亦未曾長久共處,自當不知他的為人秉性。但我卻與他同在京中多時,亦於不少事宜上有過謀算。自然知曉,此番他定然會如此做。”


    海瑞當即追問:“那叔大當真以為他現如今便已經人在南京,可他接下來又會作甚?”


    不等張居正開口。


    屋外再次傳來敲門聲,進而是張居正的幕僚師爺傳來了呼喊聲。


    張居正立馬抬眼看了過去:“何事?”


    幕僚師爺在外麵開口道:“老爺,最近的消息,嚴賓客日前已經自淮安府離去,不知所蹤。”


    海瑞當即帶著幾分詫異和佩服的看向張居正。


    張居正則是嗯了聲:“知道了。”


    屋外再沒了話。


    隻有腳步聲漸漸遠去。


    海瑞當即雙眼閃爍道:“若真被叔大猜中了?潤物當真是已經去了南京!”


    張居正哼哼了兩聲。


    他捏著茶杯,輕嘬一口:“既然已經知曉他進了南京,那接下來自當是震懾群雄,進而以促己方目的達成。”


    說著話。


    張居正的臉上也終於是露出一抹笑容,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


    果然和自己猜測的不差分毫,嚴紹庭果真是出乎意料的奔襲南京,如此說來自己對之後的猜測想來也不會有太大差別了。


    海瑞卻是身子前傾:“叔大,快快說來,潤物接下來到底會如何做?”


    張居正放下茶杯看向海瑞,詢問道:“剛峰兄不妨說一說,潤物此番奉旨南下,其目的究竟為何?”


    問完之後,他便自顧自的為自己重新倒了一杯茶。


    海瑞卻是無心此刻品茗,眉頭微皺,眼神下沉:“按照朝廷和皇上的旨意,自然是清理六省錢糧財稅,以期江南六省財稅能再接再厲繼續增長,為朝廷開源增稅,充實國庫。”


    見著海瑞開始琢磨起來,張居正倒是不再開口了。


    果然。


    海瑞當下立馬又轉口道:“但我以為,潤物自當知曉雖然如今朝廷每年財稅因他可增添近兩千萬,但當下已經再難有輕易便可增長的地方了。便是厘清江南各方錢糧稅課名目,恐怕也不過是多出個數百萬來。而若要有顯著增長,譬如絲綢或開海之每歲千萬進項,恐怕得要六省大動幹戈,惹出一場大亂才能得逞。如此,潤物雖然過往行事激烈,但依他的秉性,定然不願因此而牽連無辜百姓。”


    說完後。


    海瑞立馬看向張居正,目露谘詢。


    張居正倒也不端著,點了點頭:“剛峰兄所言相近,潤物定是不願惹得江南六省百姓徒生變故。”


    海瑞卻是皺起眉頭:“那他要做甚……”


    忽的。


    海瑞閉上了嘴。


    但是雙眼卻是愈發閃亮,最終死死的盯著麵前的張居正,忽然雙手重重的拍在桌案上。


    張居正卻是被這個今天大晚上都不洗腳的海瑞給嚇得一跳。


    卻不等他開口咒罵。


    海瑞已經瞪大雙眼,一副終於醒悟的模樣,低喝道:“是你!對了對了!叔大乃為海務總督!江南六省事宜,潤物定然是要落在你這海務衙門!”


    自知已經看明白的海瑞,滿臉興奮,卻又眉頭不下。


    興奮之後,海瑞漸漸平靜下來。


    他忽的長歎一聲:“隻是說到底,治國如修身,若自身不正,外物依仗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國中這些年,土地兼並,士紳權貴魚肉百姓,早已是不堪入目,百姓更是生計艱苦。若是此時不加以改正,終極難掩其腐,但有變故恐怕仍舊會迎來一場大亂,甚至是禍及社稷根基。”


    說完後,海瑞已然是滿臉憂慮。


    都是在場為官的人,更是多年治理地方,親眼目睹地方百姓模樣。


    誰也不是蠢人或者傻子。


    大明朝當下的問題根結何處,人人都能看明白。


    可是看明白和能不能改過來,便是兩碼事了。


    而能不能改和願不願意改,又是另外一回事。


    所謂事事艱難,大抵便是如此。


    張居正喝了口茶,臉上亦是有些唏噓:“一啄一飲,治國如烹小鮮,便是你我與潤物懷抱空前之誌,又豈能當真烈火灼燒?便是你我如今,在這蘇州城於兩府所行之事,又何嚐不是小心翼翼唯恐激變?”


    說完後。


    張居正忽的也沒了飲茶品茗的心思了。


    這一次被海瑞拉下水,他親去鬆江府清查田畝詳盡,其中艱難外人豈能知曉。


    可張居正親眼所見百姓艱難之事,卻又層出不窮此起彼伏,可謂是罄竹難書。


    當初嘉靖四十年,他領旨南下督辦增產絲綢一事,尚不能知曉全貌,如今身在江南,仔細下去,方才知曉這地方世道到底是何等腐敗。


    張居正不禁默默一歎。


    如昔日恩師那般表麵清貴為國為民之人,其家亦是那等做派,何嚐他人?


    這一趟鬆江府做事之行。


    那徐半府之名,自己可是已經聽得耳朵都生繭了。


    屋中寂靜許久。


    海瑞這才目光幽幽的低聲開口:“前番京中消息,嚐聞西苑,去歲冬日再無門戶大開之舉,殿內更是火爐諸多,陛下聖體……”


    “慎言!”


    張居正一聲低喝,目光凝重的看向已然閉上嘴的海瑞,而後重重一歎。


    如今大明的天,是那位已經當了四十多年的皇帝的嘉靖帝。


    天下人的目光,自然會時時看著這片天。


    也正是因此,西苑裏的任何事情,都會被外頭知曉。


    如去歲西苑萬壽宮再不會在冬日裏開門開窗,反倒是緊閉門窗點燃火爐的事情,外頭自然早已是人人知曉。


    這裏麵當然會暴露出很多問題。


    更會引來人們的種種猜忌。


    而其中最大的問題,也是所有人都不敢言語的事情。


    皇帝的身體是否還能長久。


    比照著西苑萬壽宮去歲開始的變化,這個問題的答案似乎是顯而易見,卻無人敢於出聲的。


    張居正深深的看了眼將此事挑明的海瑞,滿心煩惱。


    皇帝恐怕是要不行了。


    這個認知,他心中豈能不存。


    要知道,皇帝現在已經年近六旬。


    而大明列祖列宗,似他這般年紀的,可沒有幾位。


    皇帝還能活多久。


    基本已經成了當下在朝為官之人心中最大的一個疑問了。


    而一旦皇帝當真駕崩。


    朝堂文武百官和天下人,迎來的頭等事情便是皇位更迭。


    涉及到這種事情。


    朝堂上下,必然又會無端生出一番爭鬥,且誰也不知道這種由皇位更迭而產生的爭鬥會延續多久。


    海瑞自然心中焦急。


    皇位的更迭無關緊要。


    可一旦當真發生,那麽朝堂內外的差事基本便是要陷入到半停擺當中。


    到時候自己還如何做事。


    而且。


    其實從內心出發,海瑞一直認為,朝廷當下的問題是在於朝堂上文武百官爭鬥的。


    至於說西苑裏的那位皇帝。


    那位他的君父。


    誰不知道,皇帝早已被限製在那方西苑之中。


    依照海瑞的想法,大明朝當下的問題,三分在君父,可卻有七分是在臣子。


    臣子無能,君父何辜?


    張居正看了眼眉頭緊鎖的海瑞,似乎有些感同身受,或者說更為深切。


    畢竟。


    他在那人人追尋的文淵閣裏可是待過一陣子。


    個中權謀爭鬥,他亦是最能體會。


    皇帝終究隻是一人身,而大明卻是在萬千臣子執掌之下。


    皇帝有沒有過錯?


    大抵是有的。


    可臣子恐怕也是有大錯的。


    大明至此,誰他娘都別想躲了過錯。


    人人有其罪!


    他不禁抬頭看向海瑞:“你想怎麽做?”


    “天日更迭之事,非是你我二人當下可言。”海瑞慢慢的搖著頭,滿是唏噓,進而又說:“但當下江南六省,幾等於掌在潤物之手,可由他牽一發而動全身。如此便捷利我之事,我亦知叔大存心革新朝野,你我二人如何不該與潤物共襄江南事宜,以成我朝真切盛世,利國利民,再造太平?”


    言畢。


    海瑞目光平靜的注視著張居正,嘴角帶著一抹笑意。


    對於如今已經被自己拉下水的張居正,他何嚐不曾看透對方。


    不然。


    他又如何會與對方在今夜來一場抵足而眠、徹夜長談?


    雖然二人些許政見有所不同。


    可說到底,那句話不是早已表明。


    殊途同歸。


    若是單論他二人,或許不得長久,可要是將嚴紹庭給拉進來。


    說不得三人行,也能有師焉?


    張居正眉頭一挑:“你終於要去南京了?”


    海瑞搖搖頭。


    “不。”


    “是我與叔大二人,同去南京!”


    ……


    南京。


    深夜。


    萬物寂靜。


    秦淮歌舞停歇。


    而在東城守備衙門裏,卻是依舊燈火通明,人影婆娑。


    白虎堂上。


    早已是人困馬乏。


    隻是卻無一人當真敢於閉上雙眼。


    不時的耷拉下眼皮,而後一個機警便又瞪大雙眼,左右對看,誰也不敢敗下陣來。


    堂上。


    朱七和劉萬左右護持著靠在椅子上,早已熟睡的嚴紹庭,目光平靜卻又警惕的注視著在場眾人。


    終年在錦衣衛當差做事的朱七,對這等場麵自然是早已看膩,錦衣衛詔獄裏頭,也不是沒有九卿下榻。


    倒是劉萬,這個由京營參將郭玉創點名隨行嚴紹庭南下的總旗官,看的精彩。


    過往自己不過是京營裏一介小小總旗,手底下四五十大字不識幾個的丘八兵丁。現在,眼看著這些個兩榜進士、館選庶吉士,朝堂公卿,竟然如此做派,那叫一個開眼啊。


    這一趟差事辦完,回到京中。


    隻怕自己是能與營中弟兄,好生說道三五個月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


    衙門外早已沒了更夫的打更聲。


    萬物徹底歸寂。


    進而。


    又不知過了幾時。


    似是自那鍾山上,隱隱有鍾聲傳來。


    這是晨鍾暮鼓裏的晨鍾聲。


    依著朝廷宵禁,會在每日天不亮但大開城門之際,敲足了三百六十下。


    伴隨著鍾山上的晨鍾聲,便是滿城道觀寺廟裏傳來的鍾聲。


    這亦是常例。


    無有更改。


    城池內外,一時間萬千鍾聲響起。


    端是好一片祥和太平景象。


    而在這時,亦是人們最為困頓之時。


    但在白虎堂上。


    嚴紹庭卻是悄然醒來,緩緩睜開雙眼。


    朱七似有所感,立時側目看了過去。


    隻見嚴紹庭卻已經看了過來,並且還默默的搖了搖頭。


    朱七便立馬收回視線,目視前方。


    而在昨日趕了一路,終於是睡足了的嚴紹庭,則是麵帶微笑的看向堂下不曾走去一人的南京各部司堂官們。


    “此番在下奉旨南下,皇上和朝廷諸公皆以厚望期許於我。”


    “運河千裏,南北勾連,在下未至此方金陵,卻有諸般驚聞。”


    “累書篇篇,愕然在列,我朝陪都之中,今日列座諸位公卿……”


    “盡有那禍國殃民、害及社稷的奸佞!”


    嚴紹庭的聲音不算太大,可在這等寂靜時分,卻顯得格外響徹,灌入在座早已困頓疲倦的眾人耳中。


    尤其是他那最後一句。


    今日在場,有人盡是國朝奸佞的話。


    此言一出。


    滿堂之人,嘩然驚醒。


    哐當一聲。


    南京總督糧儲大臣楊宗氣,竟然更是當眾在眾人眼皮子底下,一個腳滑自座椅上滑落跌坐於地。


    嚴紹庭卻是精神抖擻的站起身,雙手按在桌案上,目視堂前那方將軍百戰照壁。


    “列位。”


    “你們說一說。”


    “這禍國殃民的奸佞,究竟是何許人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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