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堂一片嘩然。


    即便是在這裏熬了一夜,已經困頓到暈頭轉向的人,也因為嚴紹庭這句話而瞬間猶如一盆涼水澆頭徹底驚醒。


    十數道憤懣和錯愕的目光,緊緊的盯著站起身後,一步步走到門前背對著他們的嚴紹庭。


    徐鵬舉無聲一歎。


    他就知道,這個嚴紹庭此次南下金陵,乃是來者不善。


    至於南京鎮守太監陳洪,臉上隻是帶著一抹淺淺的笑意,如同他的身份一樣,可以在這座金陵城中相對的置身事外,也就能顯得有恃無恐起來。


    可楊宗氣等南京城裏的文官卻不能坐視不理。


    楊宗氣更是怒目望著嚴紹庭的後背。


    他小心翼翼的低哼了聲,臉上生出一抹譏諷。


    楊宗氣朝著嚴紹庭的後背隨意的拱了拱手,而後便嘴角帶著冷笑幽幽說道:“嚐聞小嚴閣老居京之時,諸多良策諫言進獻,陛下寵恩,振奮國庫。昔年,聖前奏議,有官言朝中忠奸,陛下問於殿下,唯有小嚴閣老另辟蹊徑,有奇言,大振聖前,無不側目。彼時,小嚴閣老乃曰:明堂之上,彼之如黃河長江,無有奸佞,皆為忠肝。”


    白虎堂下,楊宗氣的聲音進到眾人耳中。


    引得眾人齊齊轉目。


    而楊宗氣亦是在說完以上這番話後,搖著頭麵帶譏笑,而後再一次拱手朗聲開口:“可為何,彼時小嚴閣老能在聖前言及明堂無奸佞,皆為忠臣。此刻,卻於這南京守備衙門白虎堂上,與我等陪都同僚放此奸佞之言?難道,小嚴閣老是在說,我等南京官員,非是陛下臣子,非是國家官員?”


    不得不說。


    楊宗氣這番話,說的是進到了在場眾人心中。


    即便是往日裏與他不對付的人,現在聽到的這些話,那也是無不目露敬佩。


    無他爾。


    一旦依著楊宗氣所說的,而嚴紹庭現在無法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那麽他嚴紹庭就得背上一個首鼠兩端、道貌岸然的惡名。


    背對著眾人的嚴紹庭,臉色平靜,嘴角微微一動。


    不得不說,這個楊宗氣是很會找漏洞的人。


    真要是自己進到他的話裏去,隻怕從昨夜開始做的這場局,還真就要讓對方給破了。


    而一旦自己費盡心思做的局被破了,那麽自己接下來在南京城裏想要做什麽事情,都會立時變得艱難無比,如陷泥濘。


    甚至於。


    這幫人還能就此抓住把柄,暗地裏上書京師彈劾自己犯了欺君之罪。


    可是顯然。


    楊宗氣這樣的人,算錯了一件事情。


    嚴紹庭不是過往的那些官員。


    他在朝中這些年,可並非是那等循規蹈矩的人。


    就如今日。


    嚴紹庭說這裏有奸佞。


    那無非就是一個字。


    詐。


    這個局,最重要的一個點就是人心。


    他要做的就是詐這幫人的人心。


    隻是在他身後。


    一直不見嚴紹庭正麵回答的楊宗氣,再一次笑著開口:“還請小嚴閣老能當著我等眾人直麵,明示此前所言此地奸佞,究竟是為何人,也好讓我等能忠奸明辨。”


    堂下隻有楊宗氣的質問。


    但在他身邊眾人,無不是齊齊的注視著嚴紹庭的背影,似乎今天要是不給出個解釋來,他們定然是要將嚴紹庭首鼠兩端、道貌岸然的真麵目傳揚天下人知。


    然而。


    也正是在眾人注視下。


    隻見嚴紹庭緩緩低下頭,似是無奈的苦笑著伸手自懷中取出一道書信。


    書信被舉在嚴紹庭的肩頭。


    因為內外角度,眾人也隻能看到外麵的亮光透進來,照出信封的輪廓,卻是看不清上麵的字跡。


    而這時候,嚴紹庭的聲音,也已經傳入堂下。


    “想來諸位必然會因我之言,而疑惑不解。”


    “不過……”


    “我這裏恰好就有書信一份,乃是在下乘舟南下,行至徐州之時收自南京。”


    嚴紹庭側目看向被自己舉起的信封,臉上帶著一抹平靜的笑容。


    其實。


    這信封裏,乃是空空如也。


    而他卻繼續說:“想來諸位很想知曉這裏麵都寫了些什麽。既然諸位懷揣疑惑,在下自當為諸位解釋明白了。”


    至此處。


    嚴紹庭語氣徒然變得深沉起來:“這裏麵,赫然羅列江南六省財稅賬目之情蔽,更有直言,江南六省凡地方百姓,累年受災而被迫賣地投獻,以為豪強士紳權貴門戶之佃農,乃至賣兒鬻女以為大戶奴仆!更有痛斥之言,我等此刻腳下這座南京城中,朝堂紅紫公卿門戶,舞弊之舉,貪墨之行,縱親剝削,袒護門生舊古。”


    隨著嚴紹庭的解釋,在場眾人紛紛氣息一滯。


    不信任的眼神,開始在堂下遊走了起來。


    楊宗氣眉頭緊鎖,沉吟片刻後,便當即高聲道:“小嚴閣老,這不知來路的書信,何以能為實證?若朝廷當真以此辦事,還要我大明律法作甚?”


    “哦?”


    嚴紹庭眉頭一挑,將書信收入懷中,緩緩轉過身,看向了在場此刻一直在與自己爭鋒相對的楊宗氣。


    他的臉上帶著一抹笑意,從容不迫的注視著楊宗氣。


    “這位……應是南京總督糧儲大臣了吧。”


    楊宗氣脖子硬起,揚起下巴,隨意拱了拱手。


    “正是在下。”


    “小嚴閣老今日若是當真要以這一道不知來路的書信,便要斬了我等,且不論是非對錯,恐怕朝野上下對小嚴閣老也要有一番議論吧。”


    都是官宦多年的人,楊宗氣對於嚴紹庭這點手段,如何會懼。


    但嚴紹庭卻隻是笑吟吟的點點頭:“確實如楊總督所說的一樣,我朝還沒有因為一道來路不明的書信,就斬朝堂命官的規矩。但是……”


    話音戛然而止。


    嚴紹庭隻是雙目看向白虎堂匾額下的朱七。


    朱七也不言語,在眾人注視下徑直走到門外。


    站在廊下。


    朱七衝著外麵猛的一揮手,大吼一聲:“將東西都抬上來!”


    眾人紛紛目露疑惑的看向外麵,不知道嚴紹庭這葫蘆裏到底是賣的什麽藥。


    但也沒讓這些人等太久。


    便見隨著朱七的招呼,就有兩名官兵從衙門外抬了一隻木箱子進來。


    木箱子不大,還不到膝蓋高。


    但兩名官兵抬著腳步卻走的很是沉重。


    未幾。


    木箱子被抬到了嚴紹庭身邊,朱七亦是跟了進來,側目看向嚴紹庭,等候著下一步的指示。


    嚴紹庭看向眼前這幫早已對木箱子望眼欲穿的南京各部司堂官,麵帶笑容的對朱七吩咐道:“為諸位部堂開了箱子瞧瞧究竟是什麽吧。”


    朱七嗯了聲,便已經彎腰伸手,將木箱子打開。


    箱子一經打開。


    堂下的南京部堂們便紛紛伸長脖子看了過來。


    赫然。


    隻見木箱子裏層層疊疊,堆滿了一整箱子的賬本。


    眾人雙眼瞳孔不禁猛的一縮。


    楊宗氣更是低著頭死死的盯著木箱子裏的那些賬本,無聲的吞咽了一口口水。


    他重新抬起頭看向嚴紹庭,語氣已經沒了先前的強硬。


    他皺眉不解道:“敢……不知小嚴閣老抬上來的這箱中,都是何物?”


    嚴紹庭笑著反問道:“難道楊總督不知道這些都是什麽東西嗎?”


    楊宗氣立馬一愣,然後急聲開口:“此乃小嚴閣老帶來的,本官又如何能知曉是什麽東西!”


    嘴上說著,楊宗氣的眼神卻是不時的掃向放在地上的那隻木箱子。


    與他一般無二,在場南京各部司堂官們的眼睛,也幾乎已經是要投進木箱中了。


    嚴紹庭笑眯眯的說:“此乃那一日隨方才那道書信一並送至我處的,其中似是皆為這南京城所行不法的賬目,隻是在下連日趕路赴任,也未曾有時間細細查閱,這些賬目上究竟涉及南京城中何許人也,又有哪些個不法行徑。”


    笑眯眯的說完後。


    嚴紹庭又當著眾人的麵,伸腳踢了一下木箱子。


    “諸位若是有意的話,可以上前來幫在下查閱一番,看看這裏麵都有哪些人做的不法之事。”


    話說到了這裏。


    嚴紹庭甚至是主動的向後退了一步,似乎是真要將這一箱子的賬目送給眼前這些人。


    可是啊。


    如楊宗氣他們這些在南京為官的人,此刻又如何敢上前查閱那箱中的一本本賬目。


    看。


    便立馬有兩種解釋。


    一為公忠體國,不忍奸佞。


    二則便是乃為賊子,確認罪證。


    一把刀。


    悄無聲息的,就懸在了這白虎堂上。


    楊宗氣抬眼看了眼周圍眾人,臉色緊繃,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眾人也是如有針氈,渾身刺撓。


    這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一根筋變兩頭堵了。


    倒是站在一旁的陳洪,臉上慢慢露出一抹笑容,眯著眼笑嗬嗬道:“小嚴閣老乃是陛下欽點的江南六省總理,身負皇命,巡按六省地方,這等舉告之物,自當是由小嚴閣老親閱查證,我等貌似可能涉及其中,依著規矩自是不能看的。”


    隨著陳洪開口,眾人齊齊的暗自鬆了一口氣。


    嚴紹庭隻是立馬看向陳洪,還以微笑:“陳公公果真是宮裏出來的,最是通曉規矩。不過在下還是那句話,諸位若是想看,也是可以看的。”


    隻是這時候有了陳洪打頭。


    眾人立馬搖頭擺手,拒絕了嚴紹庭看似大方的行為。


    這廝別看年紀輕輕。


    說話做事那是一套連著一套,一個坑接著一個坑。


    稍有不慎,就得被這小子給埋進坑裏去。


    嚴紹庭看著這些人的反應,心中生笑。


    這些人果然如自己所料。


    一個個別看穿紅帶紫的,個個都是大明的肱骨大臣。


    可一旦真要是遇上幹係己身的事情,一個個就會變成縮著腦袋的鵪鶉。


    當著這些人的麵。


    嚴紹庭佯裝歎息,搖頭道:“既如此,那也隻能在下辛勞些日子,將這些東西給弄明白了。”


    說了句誅心之言。


    嚴紹庭便立馬換了副麵孔,笑吟吟的看向魏國公徐鵬舉,抱起雙拳,禮敬道:“多謝國公爺讓出宅院供我等容身,此番不想竟已經一夜過去,在下也不便再打擾諸位上衙點卯當差,若是諸位無有吩咐,在下便與人先行離去。待這兩日歇息夠了,洗去一身塵土,由在下做東,宴請諸位。”


    說完後。


    嚴紹庭立即轉身,就帶著朱七、劉萬兩人在白虎堂裏眾人注視下,動作幹脆的向著衙門外走去。


    直到嚴紹庭已經消失在照壁後。


    眾人這才將目光低下,看向還留在地上的那隻打開的木箱子上。


    半響後。


    眾人仍舊不發一言。


    如此,那兩名官兵這才將木箱子合上,而後又叫來兩人,四人合力將木箱子當著眾人的麵抬走。


    外麵一陣晨風刮過。


    卷起地上幾縷塵煙。


    眾人卻是長長的出了一口氣。


    楊宗氣立馬轉身看向眾人:“究竟是誰!是誰背著大夥,早早的將那一箱子東西給了嚴紹庭!”


    今日被壓得抬不起來頭的楊宗氣,太陽穴已經是被氣的暴起。


    但他的眼神,卻是似有似無的盯上了南京戶部尚書張舜臣。


    眾人眼神遊走對視。


    徐鵬舉在一旁看的心驚膽戰,偷偷的喘了好幾口氣後,才站了出來,猶猶豫豫道:“想來……說不定這裏麵有詐?我等在這南京也是相交多年,誰人會做這等事情。指定是那嚴紹庭做的局,以此來詐於我等,好讓我等亂了心神相互猜忌,進而便中了他的招啊!”


    一旁。


    蓄著一副美須的南京吏部尚書王用寶卻是搖頭否定。


    王用寶沉聲道:“詐與不詐,我等並不知曉。可若那裏麵確實是有實證呢?若是這些實證,當真涉及到你我等人呢?”


    眾人紛紛長須短歎了起來。


    如同先前嚴紹庭邀請他們查閱那箱中賬本一樣。


    如今這就是一個破不了的局。


    誰也不知道那箱中的賬本上究竟有些什麽,又或者什麽都沒有。


    若有,那麽今日在場的人裏麵,又究竟是誰背地裏幹的?


    若沒有……


    沒有人敢賭這個選項。


    被楊宗氣那似有似無的眼神盯了好一陣的南京戶部尚書張舜臣,此刻歎息著搖頭道:“諸位之心情,舜臣亦知。當下便是要不怕萬一就怕一萬,若那箱中當真有了南京城裏某些人的不法實證,那為何嚴紹庭今日卻又不當眾指出來,反倒是說要接下來查閱明白。諸位都是明白人,若是那些確為實證,恐怕嚴紹庭早已看明白了。那他今日之舉,又究竟為何,恐怕才是最為重要的吧?”


    陳洪當即看向張舜臣,抱拳拱手。


    “還是張尚書看的明白。”


    佩服了一聲,陳洪便掃眼看向在場眾人。


    他輕咳著繼續說:“諸位,如今該是想一想,這位小嚴閣老如此行徑究竟是有何目的吧。”


    楊宗氣當即冷哼一聲。


    “還能是為什麽?”


    “他這分明是要逼著我等向他低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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