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極門前。


    隨著呂範一聲高呼,在場王公勳貴,文武大臣,皆開始行稽首叩拜之禮。


    依照大明會典所注,稽首頓首五拜,乃臣下見君上之禮。先拜手稽首四拜,後一拜叩頭成禮。


    群臣以拜見天子最高規格的禮儀,行五拜三叩首。


    皆拱手而立,行揖禮。


    俯伏下拜,執拜手稽首樣式。


    此時。


    嘉靖也已經坐在了皇極門下那張椅子上。


    呂芳站在稍稍靠前陛階上方位置,看向俯伏下拜在地的百官。


    “興。”


    百官起身。


    二行揖禮。


    俯伏下拜如前。


    呂芳再言:“興。”


    百官亦起身,如是再三。


    至呂芳喊了四遍興。


    百官起身,執最後一次揖禮,俯伏下拜。


    此刻百官不再是執拜手稽首樣式,而是雙手伏地,以頭觸碰地麵,行三叩首。


    呂芳側目看了眼坐在椅子上的皇帝,這才高呼一聲。


    “興。”


    皇極門前,百官至此終於是完成了五拜三叩首的全部流程。


    皇城大內寂靜無聲。


    百官無不是翹首矚目著那道宮門下的人影。


    那是大明的皇帝陛下!


    近者可目視皇帝麵容,而遠者則隻能隱約見其形。


    坐在這把自洪武年間就開始由大明皇帝使用的椅子上,嘉靖目光平靜的注視著眼前一望無邊的臣子們。


    在京文武,紅袍加身,青綠依次。


    周遭皇旗、戰旗林立,士卒英武。


    百官們呼吸而出的氣流,化為白煙,朦朧著,升騰著,籠罩在半空之中。


    無人言語。


    亦無人動彈。


    這。


    即是大明!


    嘉靖挪動視線,看向陛階前,太子朱載坖牽著世子朱翊鈞。


    皇帝的臉上露出了一抹柔情的笑容。


    這。


    即是帝王之家!


    嘉靖緩緩起身,將手中玉笏板放置在一旁的案幾上。


    他走到陛階邊緣,目光下沉,看向由錦衣衛看押,仍跪在地上的一眾勳戚蒙蔭之人。


    方承裕、蔣榮等人,抬頭看向近在眼前的皇帝,眼中流露著恐懼。


    他們從昨日便開始在午門前高呼要麵聖,要請陛見。


    然而此刻皇帝就在眼前,他們卻不敢說一句話,更不敢發出半點聲響。


    天子的威嚴,在這一刻具現化了。


    就在百官疑惑,皇帝為何要在今日召集京師文武百官朝會的時候。


    在京師消失許久的錦衣衛北鎮撫司千戶朱七,身著飛魚服,從皇極門旁出現在人們的視線裏。


    隻見朱七手中捏著一本厚厚的冊子,走到了皇帝身後,躬身彎腰。


    皇帝隻是點了點頭。


    朱七便起身,走下陛階,到了勳戚蒙蔭之輩眼前。


    他打開手上的冊子,又低頭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勳戚蒙蔭之人。


    “皇舅父,慈孝獻皇後堂弟,嘉靖元年五月己酉封玉田伯,世襲,賜田六百頃。五年卒,從子榮襲爵,請賜田七百頃,上允之。”


    當朱七開了口後,玉田伯蔣榮便已經渾身顫抖。


    而朱七則是繼續說道:“玉田伯府,受賜田合一千三百頃,於獻縣、順天府等處。然,蔣榮背祖,擅作威褔,貪婪無度,強占民田,記有九百二十頃,按律,當除爵論罪。”


    而當除爵論罪四字一出。


    昨日還在午門前叫囂的玉田伯蔣榮,立馬就渾身猛的一顫,癱軟在地。


    隻是無人問津。


    朱七更是一眼未看,而是繼續道:“方銳,孝烈方皇後父,嘉靖九年授錦衣衛鎮撫,升正千戶。十三年,升都指揮使,扈從車駕南狩,官拜後軍都督府左都督,封安平伯。二十一年,進安平侯,食祿一千七百三十石。二十五年卒,上遣中官及祠部郎中一員蒞喪,命工部營葬事,賜諭祭十八壇,贈太保,諡榮靖。”


    這時候。


    安平伯方承裕已經是將頭死死的抵在地上,兩股戰戰。


    可他便是如此,也沒有能阻止得了朱七的聲音傳入耳中。


    “嘉靖二十六年,銳子承裕襲爵,請賜田七百頃,上允之。然其貪婪,剝削傾軋,強逼投獻,占民田一千二百八十九頃,奪民三千六十七人為佃,逼良為娼納為妾者三十有五,逼民為奴而害死者八十有三。承裕性貪無度,目無王法,勾連商賈,行販鹽鐵與口邊,充俺答之好。按律,當除爵論死。”


    砰的一聲。


    方承裕趴在了地上,渾身顫抖不止。


    一股腥臭味似是從他身上傳開,引得周圍人無不側身躲避。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


    自午門處,一隊東廠番子,正羈押著數十人走到了皇極門前。


    眼看這些人的裝束打扮,基本都是士紳商賈。


    隻是此刻,這些人顯然都已經受過刑了,身上還帶著些肉眼可見的傷口傷痕。


    見到皇極門下坐在椅子上的皇帝,有人便想要開口喊冤。


    然而。


    東廠番子的刀架在脖子上,立馬就止住了所有的動靜。


    朱七則是看了眼,說道:“所述玉田伯、安平伯之罪名,人證物證俱在。”


    風,平地而起。


    高拱等人臉色凝重,心中隱隱浮現無數猜測。


    他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勳戚們,又看向皇極門下的皇帝。


    此刻便是他高拱高肅卿,也不由的心生百感交錯在一起。


    嚴嵩則是抓著嚴無憂的肩膀,將其擋在了自己的太師袍後。


    而在文官對麵的,則是以定國公徐延德、英國公張溶、成國公朱希忠等人為首的在京勳貴武將們。


    三位老國公此刻心亂如麻。


    他們已經盡力了。


    可京師之中還是有這麽多人跟著一起跑到午門前鬧事。


    即便皇帝病重。


    可皇帝到底還是皇帝,是天下共主,是天下間唯一掌握著生殺予奪的那個人!


    “皆……”


    “即斬!”


    當人們心中揣測著,不安著的時候。


    皇極門下。


    嘉靖淡淡開口。


    可聲音卻無比響亮,由宮門下的構造不斷的放大著,傳入所有人的耳中。


    頃刻間。


    原本在皇極門左右的錦衣衛們,便立馬將癱軟在地的方承裕、蔣榮兩位伯爺給拖出人群,拖至皇極門西側的空地上。


    噌!


    僅僅隻是一道清脆的聲音。


    兩顆人頭便滾滾落地,鮮血撒了滿地,將尚未清理幹淨的雪地染紅。


    而那兩具無頭的身軀,則是來不及有任何反應的軟軟的倒在了地上。


    皇極門前,發出一陣響動。


    皇帝幾十年來第一次召開朝會,就當著京中所有文武百官的麵,砍了兩個伯爺的腦袋。


    說不害怕那是假的。


    那兩顆腦袋就在眼前,那滿地的血映入眼簾。


    跪在皇極門前的勳戚們,終於開始大聲叫喊了起來,無不是在求饒。


    然而嘉靖對此卻默不作聲。


    他隻是靜靜的看著這些人,再無往日的體統,不要顏麵的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大聲求饒。


    他在自己的生命終點,審視著這些臣子們的反應。


    而在另一邊。


    那些被東廠番子押入宮中的士紳商賈中,也有人被拎起來,押到了皇極門西側,就在方承裕和蔣榮兩人屍骸旁不遠處。


    依照皇帝的口諭,即斬。


    一聲聲悶響發出。


    一顆顆人頭落地。


    朱七則在這些砍頭聲中,繼續捧著手中的冊子,按個點名在場的勳戚,細數這些人犯下的罪行。


    無不是侵占田地,無不是暗中串通邊關,會同商賈,走私買賣。


    一個個按律論死從朱七的嘴裏說出。


    便有錦衣衛將該人拖到皇極門西側,會同牽連的士紳商賈,被押在地上砍頭。


    而那些罪責輕一些,則無不是五體投地,兩股戰戰,將腦袋埋在地上,唯恐自己也在朱七的嘴裏變成了論死。


    終於。


    風卷著好一陣的血腥味,傳入皇極門前文武百官鼻中。


    朱七停止了那讓所有人恐懼的話。


    然而。


    緊接著。


    便是提督東廠太監黃錦,拿出另一份冊子,走下陛階,站在朱七身邊。


    “戶部江西清吏司主事曹瑞,占民田三千二百一十五畝,掠民女十六人為妾。按律當罪,下獄候審。”


    內五龍橋南側。


    文官之中,一道悶響聲傳來,被點到名字的戶部江西清吏司主事曹瑞,已經是跌坐在了地上。


    而黃錦則是繼續喊道:“大理寺左寺寺正曲懷安,執掌刑名,袒護遮掩,縱容家小,包庇舊故,該死者七人改無罪,占田五千八百二十三畝。按律當罪,下獄候審。”


    又是一聲悶響。


    又是一人倒地。


    “中軍都督府經曆胥鴻,假造兵冊,空餉合一千三百八十九人,累年錢糧無數。強占民田一千七百四十畝,奪民女為妾,霸軍兵妻尋歡,致死六人。按律當罪,下獄候審。”


    這一次,輪到武將班列裏,傳來一聲悶響。


    然而。


    在場的東廠番子和錦衣衛緹騎,已經是走進人群中,開始將這些人拖出來。


    但黃錦嘴裏的聲音卻不曾中斷。


    一個個文官,一名名武將,不斷的被拖出。


    到了最後,甚至黃錦都還沒有喊到名字,便已經有人跪在地上自請其罪。


    而與此同時。


    在皇城北側,北安門處。


    嚴紹庭終於是帶著麾下忠勇營將士,出現在了皇城之外。


    宮門被緩緩打開。


    司禮監太監陳矩,帶著一幫人從宮門後走了出來。


    到了駕馬在前的嚴紹庭麵前。


    陳矩躬身作揖:“嚴賓客,陛下已經召京中百官,皇極門視朝。”


    嚴紹庭點點頭,坐在馬背之上未曾下馬,而是開口詢問道:“京營如何?”


    陳矩回答:“鎮遠侯昨日便被召入內閣坐鎮中樞,定國公、英國公、成國公三位,也已傳話京中各勳臣。京營此刻……想來有不少人已經被緝拿了。”


    嚴紹庭這才臉上出現些神色波動。


    老道長這一次想在死之前幹一票大的,除了郭玉創那三千天子近軍,小雀兒的三千龍虎軍以及自己剛剛帶回京師的三千忠勇營。


    還是得要將京營抓在手上。


    而要讓京師無虞,京營則必須要清理一波。


    如今想來,皇極門那邊肯定已經是殺氣騰騰,說不得早就血流成河了。


    那麽京軍各大營,此刻也定然在殺人砍頭。


    畢竟就算這麽多年下來,錦衣衛不能全部動用了,但由黃錦提督的東廠卻還是堪用的。


    東廠番子和錦衣衛緹騎配合著,再有顧寰這個提督京戎京營的鎮遠侯坐鎮,將京營裏的蠹蟲揪出還是很容易的。


    嚴紹庭抬頭看向天空。


    依舊是晴空萬裏無雲。


    而他則是開口道:“又開始下雪了。”


    陳矩臉色一愣,茫然抬頭。


    果然如嚴紹庭所說。


    這晴空萬裏竟然又開始下雪了。


    而在他低下頭的時候。


    嚴紹庭已經是帶著忠勇營的將士們開進北安門了。


    三千人入了皇城,其實並不算擁擠。


    一路向南,繞過萬歲山,到了玄武門下,宮門依舊洞開。


    這是在等著忠勇營的。


    而到了這裏,嚴紹庭便開始率軍下馬,轉為步行,繞開後宮,自東側一路走到皇極殿東側的中左門。


    如此,三千人馬便進到了皇極門後。


    也就是此刻。


    皇極門前。


    因為皇帝忽然的變故行為,已經有近百文武官員,自黃錦嘴中因為種種罪行而被緝拿。


    當然。


    這些人未曾如那幫勳戚一般,當即就被定罪問斬。


    但恐懼的情緒,卻極速的在所有人的心中滋生著。


    誰也不知道皇帝到底要幹什麽,更不知道皇帝到底要治罪多少人。


    在這種莫名的恐懼下,終於有人受不了了。


    “皇上!”


    “臣下敢問皇上,今日究竟意欲何為?”


    “國朝律法昭昭,條條在冊,便有犯官不法,亦有三司審查,皇上今日召臣等朝會,不曉緣由,便以內廠之言緝拿文武。”


    “皇上這是要偏聽偏信,興起朝堂大獄嗎!”


    這人大抵是自覺自知,自己在朝為官無有錯漏,才敢出班跪諫。


    而如此一般的,也有不少人。


    緊隨其後,就走出班列跪在了地上。


    嘉靖依舊站在皇極門下陛階上,隻是眼神微皺的注視著這些走出來跪諫的臣子。


    正是此刻。


    皇極門後傳來一陣整齊的腳步聲。


    腳步聲中,還有那叮當作響的兵戈鐵甲聲。


    這是大軍雲動的動靜。


    一時間立即就引來皇極門前所有人的注意。


    亦是此時。


    一道洪亮的聲音,從皇極門後傳來。


    “臣。”


    “太子賓客,都察院左副都禦史,詹事府少詹事,翰林院侍讀學士,總理南直隸、中都、湖廣、江西、浙江、福建、廣東錢糧倉儲並提督南京軍務巡按地方,臣下嚴紹庭。”


    “奉旨,領忠勇剿賊營三千一百二十五人,回京聽令!”


    旋即。


    已經闊別京師官場近兩年的嚴紹庭,出現在了人們的視線裏。


    他一身正三品文官紅袍,外間套著一件半身甲,腰間佩刀,邁著虎步便自皇極門後到了前麵,走下陛階旋即轉身,麵朝皇帝單膝著地。


    而那三千一百二十五人的忠勇營將士,也在朱時泰和營中副將帶領下,分別從皇極門東西兩側的東角門、西角門結陣魚貫而出。


    百官人群中再一次出現了嘈雜和響動。


    任誰能想到。


    本該待在南京的嚴紹庭,會在今日這個時候返回京師,出現在所有人眼前。


    尤其是那三千多忠勇營將士隨同而歸。


    這裏麵的含義,任誰都能想的明白。


    然而嚴紹庭卻是佁然不動。


    在嘉靖的視線裏,幾片飛雪,飄落在了嚴紹庭肩頭的甲胄上。


    而他的臉上則是出現了一抹笑容。


    在人們的注視下,嘉靖緩緩踱步,重新坐在了皇極門下的那張椅子上。


    “愛卿……”


    “平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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