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紹庭麵露疑惑,帶著幾分詫異。


    他低頭看向抓住自己的老道長。


    皇帝走的很慢。


    身子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可每一步都走的很穩。


    而在兩人身後。


    所有人都是麵露意外。


    皇極門下,光線昏暗,而在外麵卻是亮度大放,如此便將兩人的身形襯托的格外清晰。


    呂芳看了一眼,沒敢上前勸說,隻是遠遠的跟在後麵。


    一直牽著兒子的朱載坖,在看到這幅場景後,亦是立馬跟上。


    而在皇極門前。


    文武百官也都抬起頭,神色不安,更有著疑惑、擔憂和驚恐的看向在皇極門下,向著皇極殿走去的皇帝,以及……


    以及被皇帝抓著一同走著的嚴紹庭。


    嚴無憂最先發現了闊別好幾年的爹爹,記憶卻已經很是模糊。


    “祖祖。”


    “祖祖。”


    孩子輕呼了兩聲。


    嚴嵩抬起頭,看著被皇帝抓住走的孫兒,臉上露出一抹笑容,而後起身牽著自己的重孫兒走向了皇極門。


    隨著嚴太師起身,高拱、袁煒、李春芳、趙貞吉,以及定國公徐延德、英國公張溶、成國公朱希忠等人,也紛紛起身。


    在不知皇帝究竟意欲何為的情況下,這些人也隻能跟隨在嚴太師身後,向著皇極門內側追趕著皇帝的身影。


    天空中,雲層擠壓重疊。


    頭頂上,是鵝毛大雪紛紛飛揚。


    地上。


    人頭、屍骸以及那滿地鮮血,也已經漸漸被大雪覆蓋。


    皇極門前的官員們都動了起來,向著皇極門後湧去。


    而在皇極門後。


    比之皇極門廣場更大的皇極殿廣場,除了滿地白雪,便隻有屹立在兩側宮牆和陛階上的大漢將軍們。


    入眼一片肅穆。


    頂著滿天飛雪,嚴紹庭任由老道長抓住自己,向著皇極殿走去。


    兩人就這樣行走在雪中。


    一老。


    一少。


    一君。


    一臣。


    都走的很慢,以至於跟在後麵的呂芳隻能遠遠的跟著,亦是將最後麵的文武百官們壓著。


    嘉靖抬頭看向巍峨森嚴的皇極殿,臉上露出笑容。


    “這一次,你還覺得朕怠政了嗎?”


    嚴紹庭渾身微微一顫:“臣……”


    嘉靖搖搖頭,繼續抓著嚴紹庭慢慢的走著。


    他似乎是要在生命最後一刻,好好的感受著人世間的氣息。


    嘉靖依舊是笑著說:“朕……還記得當初,是在西苑,你想要變法革新,朕記得還是因為兩淮鹽政的事情。”


    隨著老道長的敘說回憶,嚴紹庭的眼前也慢慢浮現出當麵的景象。


    嘉靖繼續走,繼續說:“朕當時訓斥了你,現在想想,朕幾乎很少有訓斥過你,唯有那一次。反倒是對你多有包容,乃至於是縱容你去做那些在旁人看來,顛亂成法的事情。”


    嚴紹庭安靜了下來。


    在記憶中,老道長似乎卻確實如他說的那樣,一直在縱容自己。


    “朕也年輕過。”


    “朕也有過如你這般大時的滿腔抱負,朕是那個從安陸來的年輕人,何嚐不想改變國家?”


    “朕也知曉……咳咳……朕這輩子有過英明,也有過昏庸,做了些好事,也做了很多錯事。”


    “嚴紹庭。”


    嚴紹庭頷首低頭:“臣在。”


    “你說……朕是個好皇帝嗎?”


    嘉靖的腳步似乎是更慢了一些,側目看向嚴紹庭。


    然而嚴紹庭卻是不知該如何開口。


    嘉靖反倒是微微一笑,搖了搖頭:“朕明白,朕也不會怪你。反倒是希望你能繼續保持當下這顆心,好好的繼續去做你認為對的事情。”


    兩人已經走到了皇極殿前那又高又長的陛階前。


    嘉靖抓著嚴紹庭走在前頭,嚴紹庭則隻能跟在後麵。


    嘉靖抬著頭:“朕覺得,朕這輩子可以分成三段,開始當皇帝時朕是英明的,是個好皇帝。後來,朕怕了……所以朕變得昏庸了起來。不過……”


    “現在!”


    “朕到底還是能稱得上一個英明皇帝了吧?”


    階梯,在兩人腳下不斷的向後倒退著。


    嘉靖笑得很是開心:“朕今天最後當了一回惡人,是為了太子,也是為了世子,更是為了你們這些心向國家,誌向革新富強國家的人。如你嚴紹庭,如張居正,如海瑞。”


    “朕之前和太子說過,往後國家是要靠你們這些人,而不是他,想來依著他那個性子還是願意聽,等朕死了也願意這麽做的。”


    “所以……你們不用擔心,也不要太過苛待了他。”


    “他性子軟,耳根子也軟,所以難免可能會被奸人蠱惑帶歪,所以朕今天要殺一批,罷一批,貶一批,下獄一批,恩威並用,等他即位了,到時候局麵可就比朕當初從安陸來這裏的時候,要好上很多很多了。”


    嘉靖做的很慢,說的也很慢。


    可說了這麽多,走了這麽多。


    兩人也終於是走完了那似乎是走不完的台階,站在了皇極殿前。


    嚴紹庭默默的回頭看了一眼。


    呂芳正站在陛階中間位置,抬頭看著自己和老道長。


    而在陛階下,整個皇極殿廣場上,已經站滿了大明朝的文武大臣。


    嘉靖的聲音也在這個時候傳入他的耳中。


    “此處……”


    “風景如何?”


    嚴紹庭心頭一震,再回頭,隻見嘉靖正目光深邃的盯著自己。


    而嘉靖也終於是鬆開了他的手。


    嚴紹庭趕忙躬身彎腰:“臣……覺得皇上是英明之君,太子也必然會是仁君。”


    嘉靖嘴角微微一揚,笑了幾下,伸手在嚴紹庭的肩膀上拍了拍。


    “知道朕為何會這般看重你,並毫不保留的重用你嗎?”


    嚴紹庭不敢抬頭。


    而嘉靖則是幽幽道:“因為你聰明,足夠的聰明,從來都知道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


    嚴紹庭愈發的將頭低下。


    即便此刻大雪紛飛,他卻後背滿是冷汗。


    方才那一句詢問,簡直就是送命題。


    自己要是答的不好,今天可能就要被老道長給一起帶走了。


    他哪裏是問自己風景,分明是在試探自己有沒有改朝換代的心思。


    見嚴紹庭不說話,嘉靖也隻是繼續笑著。


    他又拍了拍嚴紹庭的肩膀。


    “記住從這裏看過去的樣子,記牢了。”


    “往後,大明這江山社稷,終究是要靠你們輔佐的。”


    嚴紹庭沉聲開口:“微臣謹遵聖諭!”


    嘉靖這才重新抓住嚴紹庭的手腕,帶著他繼續向皇極殿內走去:“這一次新政來的太晚,卻也不算遲來。朕下的那三道旨意,度田、清軍、造冊,你們要留意些。朕今天隻能幫你們清理京中的宵小,可外頭呢?大明兩京一十三省,地方上那些人當真會心甘情願嗎?”


    “朕覺得不會。”


    “朕覺得他們定然是會有圖謀,想要顛覆新政的。”


    “所以,你知道該怎麽做嗎?”


    兩人此刻已經走到了皇極殿大殿門前。


    嚴紹庭深吸了一口氣:“唯我皇今日手腕,恩威並用,殺伐果斷,寬仁有加。”


    嘉靖嗯了聲,臉上露出滿意的神色。


    “便是如此,便是如此了。”


    “朕駕崩,到時候朝局更迭,新帝即位,你得看顧好京師,使其無虞,和顧寰確保京畿穩定,如此便能從容應對不測。”


    嚴紹庭低著頭,任由老道長將自己抓著拉入皇極殿內。


    “臣明白。”


    嘉靖點點頭:“還有宣府大同那邊,今年你回來前剛出了事,俺答那老賊的兒子辛愛黃台吉帶著十萬兵馬,南下叩邊,轉而又跑到了河套駐紮。”


    此刻,嘉靖目光閃爍。


    泛著莫名的神色。


    他冷聲道:“蒙古實為我朝隱患,關外也暗流湧動。國中穩定下來,就得要早早的鏟除關外所有隱患。原本朕希望等明年,派人去九邊巡察一遍,順勢將清軍的事情做完,但如今看來朕是等不到了。”


    嚴紹庭趕忙說道:“皇上定能福壽安康,長命百歲。”


    嘉靖卻隻是哼哼了一聲,轉而說道:“等朕死了,你們忙完太子即位的事情,大抵已經開春,到時候你親自去九邊走一趟,兵馬錢糧你隻管找新君要,他定然會同意的。到時候若是有機會……”


    嚴紹庭詢問:“皇上要臣做什麽?”


    “收複河套,永駐兵馬,遷徙百姓!”


    嘉靖目光堅定的看向嚴紹庭。


    嚴紹庭心頭震動,卻立即回答:“臣定不負皇上期許,收複河套,永為我大明疆土!”


    嘉靖滿意的笑著點頭:“朕相信你能辦到,是因為河套不收,則九邊不能徹底穩固,而收河套,你們也就能有地方飼養戰馬,屆時騎兵出關,掃清關外草場。”


    嚴紹庭心神凝重。


    他沒想到已經是這個時候,老道長竟然還在想著邊關的事情。


    或許。


    這才是真正的老道長?


    那個在四十五年前一步步從安陸走進北京城的少年?


    兩人此刻已經站在殿內。


    嘉靖抬頭看向那高高在上的禦座龍椅,臉上露出一抹譏諷。


    “這就是大明的皇帝寶座。”


    “扶著朕上去。”


    嚴紹庭有些猶豫,因為呂芳已經站在了殿門口,太子朱載坖和世子朱翊鈞,還有內閣、六部、諸公侯爺都站在了殿門處。


    但嘉靖卻是手上用力,將他拉著往那上方的禦座走去。


    嚴紹庭也隻能攙扶著,小心仔細老道長的步伐。


    等到他二人走到最上方,嘉靖卻停下了腳步,隻是看著麵前的龍椅。


    “嚴紹庭。”


    嘉靖的聲音變小了一些,氣息也愈發虛弱起來。


    嚴紹庭低頭頷首:“臣在。”


    “朕覺得時間已經不多了……”


    嘉靖的語氣中,開始出現不舍。


    “你說……大明當真能革新富強,能國祚萬年嗎?”


    “或許你也不知道。”


    他搖了搖頭,完全就是在自問自答。


    而後,嘉靖終於是邁著步子,走到了禦座前,伸手輕輕的撫摸著禦桌、禦座。


    他手撐著禦桌,緩緩的向後坐在了禦座上。


    他看向站在殿門處的朱載坖、朱翊鈞、呂芳、嚴嵩、高拱等等人。


    慢慢的。


    嘉靖靠在了禦座上,目光看向大殿上方那華麗無比、造型複雜、色彩鮮豔的藻井。


    “嚴紹庭……”


    皇帝再一次輕聲呼喚著。


    嚴紹庭不得不硬著頭皮,在殿門處那些人的注視下,走到了禦座前,將身子貼近到皇帝麵前。


    “臣在!”


    殿外。


    呂芳已經淚流滿麵。


    朱載坖漲紅著眼,抱著兒子,跪在了地上,泣不出聲。


    所有的文武大臣們,也都跪在了地上。


    皇帝已經到了最後時刻了。


    所有人都清晰的感受到了皇帝的生命正在飛快的流逝著。


    這個坐擁大明江山四十五載,當了四十五年皇帝的人,終於是要作古了。


    嘉靖躺在禦座上,緊緊的抓住嚴紹庭的手。


    “莫要怕……”


    “莫要怕……”


    “告訴他們,都莫哭……”


    嚴紹庭的眼也沒來由的紅了起來,對這位一直對自己寬仁至極的皇帝,他也終於是紅了眼。


    他重重的點著頭,轉頭看向殿外的人們,大聲喊著。


    “大明皇帝口諭。”


    “莫哭!”


    嘉靖雙眼已經眯成了一道縫,卻又在努力的睜大雙眼:“告訴他們,太子當立,朕之後事從簡,禁停玄道。”


    嚴紹庭再抬頭。


    “大明皇帝口諭。”


    “太子當立,皇帝後事從簡,禁停玄道!”


    嘉靖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他也徹底睜開了雙眼,看著被自己抓在手心的年輕臣子。


    “再告訴他們,朕這輩子最終對得起列祖列宗、天下黎庶了,朕也死得其所了。”


    嚴紹庭嗓子已經開始哽咽了起來。


    幾次嚐試都沒能開口。


    最終。


    他朝著殿外大聲道:“皇帝陛下英明聖武,為大明聖明之君!”


    殿外。


    所有人都開始跟隨著嚴紹庭的聲音呼喊起來。


    “皇帝陛下英明聖武,為大明聖明之君!”


    “皇帝陛下英明聖武,為大明聖明之君!”


    “皇帝陛下英明聖武,為大明聖明之君!”


    殿外,海一樣的呼嘯聲。


    便是連殿外的飛雪,也似乎被中斷了一下。


    殿內。


    禦座上。


    嘉靖無力的抓住嚴紹庭的手,嘴裏不斷的呢喃著。


    “送……”


    “送朕……”


    “回……回……”


    “回駕乾清宮!”


    終於。


    在最後一聲呢喃中。


    嘉靖緩緩的閉上了雙眼。


    而他那雙原本緊緊抓著嚴紹庭的手,也軟軟的鬆開,落在了禦座上。


    一息悠長悠長的氣息,從皇帝的嘴裏呼出。


    最終。


    再無進氣。


    嚴紹庭渾身一顫。


    他默默的站起身。


    默默的走到禦桌前。


    默默的看向殿外的人們。


    他重重的攤平身上的衣袍,而後轉身跪在了地上。


    “恭送!”


    “大明皇帝陛下!”


    “龍馭賓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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