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嚴鵠來說。


    其實他一直都覺得自己充滿了壓力。


    祖父官至首輔,先帝賜太師尊銜,位列三公,已經做到了一個臣子的巔峰。


    而他的父親,也同樣是六部尚書之一,位列九卿,加賜太子少保。


    父祖不是首輔就是尚書。


    而他的兄長,更是年紀輕輕就在中樞掌握常人無法擁有的權柄,更是讓新君特設了一個內閣行走參知。


    這一次更是統禦數萬大軍,節製各邊,肩負著收複河套故地的重擔。


    而他呢?


    在祖父兄長們擁有著光鮮奪目的履曆下,他這位嚴家三代第二人,就顯得渺小無比。


    過去他在江西老家,終日被族中叔伯教育著,以父祖為榮,用心讀書考取功名,入朝為仕。


    可就算是將聖賢書讀爛了,自己就能成為和祖父一樣的內閣首輔嗎?


    於是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嚴鵠產生了逆反心理。


    他開始躲避讀書,開始偷偷的打磨筋骨,開始偷偷的學習武藝。


    既然父祖輩已經在文官道路上走到了巔峰,那麽自己就另辟蹊徑,走一條不同於父祖輩的路。


    那是屬於武人的路!


    等他入了京,兄長終於不再如父祖和叔伯們一樣終日勸說自己讀書,反而無比的放縱。


    於是,他終於在昌平一戰,入了先帝的眼,得了舉朝從未有過的龍虎大將軍之名。


    可嚴鵠也清楚,這所謂的龍虎大將軍不過是先帝給小孩子的玩具而已。


    自己還是那個被所有人視作孩子的稚嫩少年。


    所以這一次知曉朝廷要用兵河套,他沒有去尋父親和祖父,也沒有去尋兄長。


    因為父祖能坐視自己棄文從武已經不易了,絕無可能再繼續放縱自己。而兄長也是如此,就算兄長從來都沒有說過,但自己卻很清楚,兄長早就計劃著依靠他的權柄,讓自己在朝中一步步的掌握兵權,最終或許就是和鎮遠侯一樣常年坐鎮京營。


    可這不是自己想要的。


    所以他自己去找皇帝請求隨軍出征。


    皇帝一開始其實也是猶豫的,於是嚴鵠第一次罕見的對著一個外人說出了自己理想和願望。


    他想要成為戚繼光那樣的人。


    他想要做嶽武穆那樣的人。


    他更是每晚夜深無人時,渴望著成為千年前,那個與自己差不多大的年輕人。


    那個年輕人有著數不盡的封號。


    但被世人廣為人知的隻有四個字。


    漢冠軍侯!


    那個年輕人同樣是在自己這般大的年紀,同樣是在草原上,取得了一個個赫赫戰功。


    皇帝同意了自己的請求。


    甚至滿臉笑容和激勵的對自己說。


    大明有一門兩公,未嚐不可一門雙侯。


    一門兩公,說的是中山武寧王徐達的後人。


    那一門雙侯,自然可以是說嚴家。


    風。


    此刻不斷的從自己的臉頰上刮過。


    北地的風,似乎就是比燕山下更為寒冷刺骨。


    可嚴鵠卻瞪大雙眼,透過麵甲,死死的盯著前方一望無際的平原。


    戰馬的奔踏聲連綿不絕,雄鷹在蒼穹上展翅盤旋。


    每一次跟隨著身下的戰馬起伏,都讓嚴鵠覺得此刻,不枉此生!


    而這。


    已經是他率領三千龍虎軍奔襲的第二日。


    他座下戰馬旁,也隻剩下一匹戰馬。


    就在前不久,他跑死了第一匹戰馬,而整個龍虎軍將士們攜帶的三匹戰馬,也基本隻剩下兩匹。


    嚴鵠卻不敢停歇。


    三日!


    隻要三日!


    這是他在自己那位征北大將軍的兄長麵前,立下的軍令狀。


    為了嚴家的三代人的榮耀,為了嚴家的一門雙侯。


    嚴鵠不敢停下一秒鍾。


    他掀起麵甲,回頭看向跟隨在自己身後,如同一支鋒利箭羽在關外草原上奔襲著的三千龍虎軍。


    嚴鵠豎起了係著一麵三角紅旗的長槍。


    “傳令全軍。”


    “馬速放慢。”


    “前進不停。”


    “馬背用食。”


    “半刻而畢。”


    半刻鍾!


    這是他給龍虎軍的弟兄們稍作歇息的時間,馬速放慢但卻不停,所有人都要在馬背上將那幹澀難吃的幹糧混著涼水咽進肚子裏。


    然而,經過一整個日夜的不閉眼奔襲。


    除了戰馬死亡之外。


    此刻稍稍放慢整個隊伍的速度,馬背上的將士們終於是露出了疲態。


    哐當一聲。


    終於有一名官兵從馬背上倒在了草地上。


    “將軍,有人栽下馬了!”


    後方有人大聲的呼喊著。


    嚴鵠吞咽著幹糧,回頭看過去。


    隻見那名從馬背上倒下的將士,已經是艱難的扯著戰馬的韁繩,支撐了起來。


    他似乎是想要爬上馬背,繼續追趕整個隊伍的速度。


    但終究是沒有力氣爬上馬背。


    嚴鵠隻是默默的注視著對方:“留本隊一人陪同,等候中軍大將軍到來。”


    不能讓那人跟著跑了。


    不然要不了多久,就得要跑死人。


    而在後方。


    那名從馬背上倒下的將士同隊隊正,則冷漠的下達了軍令,要求本隊一人留下。


    被留下的人,自然是滿臉苦惱。


    可同袍已經快要力竭,同樣不能讓其一人留在這茫茫關外。


    除了留在原地的兩人。


    整個隊伍根本就沒有減慢多少,盞茶的功夫吃完幹糧,還不到半刻鍾,就再一次的全力加速。


    沒有人去問已經跑了多久,跑了多遠。


    他們隻知道,看不到老營堡、偏頭關的城牆,他們就不會停下來。


    別處的軍馬可能會畏懼反抗這種不要命的跑法。


    可他們不一樣。


    他們是大明獨一無二的龍虎軍!


    他們所有人都是精挑細選,拱衛皇帝的天子親軍。


    他們更是跟隨過先帝禦駕親征。


    龍虎軍的軍威,不允許他們後退,更不容許他們丟這個人。


    風愈發的烈了起來。


    嚴鵠也重新放下麵甲。


    他一直在默默的計算著時間,計算著路程。


    龍虎軍還可以允許怕死一匹戰馬。


    等剩下最後一匹馬的時候,就要放慢速度,還要留出足夠給將士們喘息恢複體力的時間,而後奔赴山西鎮那一段長城,抵禦蒙古人南下。


    而在此之前。


    則要不惜人力、馬力。


    全力以赴!


    茫茫關外草原上。


    春夏之交,草場萬物複蘇,草長沒過馬蹄。


    一支獨屬於大明的精騎,逐草而奔。


    而在關內。


    地處大同鎮境內,鬼毛川上遊東側的平虜城外。


    一輛馬車,帶著後方一輛蓋著油布的馬車,悠悠的開進了這座衛城中。


    兩輛馬車一路長驅直入,自進城便在頭前馬車上掛出旗號。


    無人膽敢阻攔,消息一路傳入衛城將軍府。


    待馬車停在將軍府前。


    大同總兵官孫吳,山西、宣府、大同三邊總督王之誥,山西巡撫王繼洛,甚至包括山西鎮總兵官申維嶽,四人在一眾官員將領簇擁下,赫然列隊等候在將軍府外的大街上。


    周圍兵丁戒備,阻斷百姓穿搜。


    等到馬車穩穩停下。


    一隻手掌,自馬車裏伸出,掀開車簾。


    以三邊總督王之誥為首的眾人,便立馬麵露笑容,紛紛拱手抱拳上前一步。


    “下官恭迎楊監軍大駕光臨!”


    “末將恭迎楊監軍巡邊!”


    馬車上,那隻手停頓了一下,隨即便是一聲輕咳。


    楊金水也終於是在眾人等候中,麵帶微笑的出現在人們的視線裏,緩步走下馬車。


    他先是掃了一眼在場的人,隨後又是一聲輕咳。


    王之誥趕忙上前:“監軍一路奔波跋涉,親身趕赴邊地,可謂辛苦至極。我等已在這將軍府上設宴,以備監軍食用,掃清疲倦。”


    在這位三邊總督身邊的眾人,也紛紛上前說著奉承話。


    楊金水隻是環視一圈:“正好!咱家這遠道而來,也沒有什麽賀禮相送,隻是途中聽聞有一處燒酒不錯,便買了一車帶來,今日諸位設宴,咱家出酒,定要一醉方休!”


    聞言。


    眾人目光悄然對視。


    雖然對楊金水竟然還在路上買了一車酒帶著有些不解,但人家既然是說要一醉方休,也沒有推辭了邊鎮這邊的酒宴,那自然是從之。


    楊金水也沒有顯露什麽,隻是叫人將帶來的酒水搬進將軍府,便隨著王之誥等人一同走了進去。


    入了將軍府正堂偏廳。


    果然是早已備好了酒宴,大概是因為北地的習慣,一隻隻盛放著菜肴的盤子下,還放著一個個小爐子溫菜。


    以至於楊金水進來的時候,這些菜肴還冒著熱氣。


    楊金水心裏不禁嗬嗬一笑。


    這幫人地處邊疆,竟然還能置辦出這等排場來。


    楊監軍已經在心裏將這些人打入進了剝削糧餉的貪腐之輩中。


    隻是他依舊不顯山不露水。


    由著王之誥等人,將他推到了上首主位上。


    眾人坐定。


    王之誥則是笑吟吟的看向身邊眾人。


    他們在這邊地,有著無數兵馬駐守,消息最是靈通。


    這一次楊金水脫離征北大軍,反而獨自以巡邊之名過來,其實原因不過是因為嚴紹庭痛斥了隨軍出征後,就自行置辦了馬車跟隨的楊金水。


    雙方鬧得很不愉快。


    楊金水一氣之下,便獨自離開大軍。


    這點消息,還瞞不住他們這些算得上是地頭蛇的人。


    於是乎。


    王之誥自然是要投其所好,恨其所恨的捧著酒杯起身開口道:“監軍昔年侍奉先帝,如今奉旨今上,雖然大軍尚未迎戰,可這份苦勞卻是實實在在的受了。我等便是久在邊地,也難以吃得下這邊地之苦。監軍之功,我等敬佩不已。這頭一杯酒,本官先敬監軍!”


    說完後,王之誥便舉杯仰頭,一飲而盡。


    餘者亦是緊隨其後,盡飲杯中酒水。


    楊金水則是笑吟吟的捏著酒杯,將那清澈的酒水飲下。


    而後他在眾人注視下,砸吧了一下嘴巴。


    輕咦一聲。


    “這酒……綿柔悠長,想來便是山西之汾酒?”


    王之誥當即豎起大拇指:“監軍慧眼,此酒正是我從山西汾州帶來此地。”


    當眾人都以為楊金水要對這汾酒大加讚賞之際。


    楊金水卻是忽的搖了搖頭:“汾酒雖是古之名酒,入口綿、落口甜、飲後餘香、回味悠長。可咱家如今到了這大同,地處邊鎮,往北大漠,卻又不甚合乎。倒是不如咱家尋來的燒酒,更合此地此景。”


    說完話。


    楊金水便拍了拍手。


    旋即就有隨侍的小太監,抱著一壇子酒從外麵走了進來。


    楊金水麵帶笑容的大手一揮:“仔細了,為督台和諸位將軍將酒倒滿了!”


    隨著楊金水開口喊話。


    又有小太監捧著一隻隻粗糙的大碗進來。


    碗放在了眾人麵前,抱著酒壇的小太監,便倒酒將碗盛滿。


    最後一碗酒則是放在了楊金水麵前。


    相較於清澈的汾酒。


    如今擺在眾人麵前,裝在那粗糙的大碗中的燒酒,就顯得渾濁了不少。


    這一次。


    輪到楊金水先伸出手端起盛滿燒酒的大碗。


    “諸位。”


    “咱家這帶來的燒酒不值錢,自然是比不上汾酒,不過諸位若是不嫌,請與咱家盡飲這碗中酒!”


    說罷。


    這位當初在東南鬧出好大事情的監軍太監,竟然是氣勢豪邁不輸邊將的仰頭舉手。


    大口一張。


    那碗中辛辣無比的燒酒,就這麽順著喉管一飲而盡。


    王之誥等人瞧著楊金水這幅舉動,一個個目瞪口呆。


    這楊金水哪裏有半點長居深宮,見多識廣,卻又羸弱無比的模樣。


    而楊金水則是在一碗酒水下肚,雙眼逐步漲紅,手掌重重的拍在桌案上。


    “痛快!”


    眾人再不敢停歇遲疑。


    紛紛雙手端起粗糙的大碗,眉頭緊鎖,仰頭將碗中燒酒吃進肚中。


    一時間。


    席間響起一陣被那辛辣燒酒刺激腸胃發出的咳嗽聲。


    楊金水卻隻是目光幽幽的瞧著眾人。


    “諸位。”


    “咱家的酒夠勁不?”


    眾人一陣臉紅。


    也不知是因為燒酒辛辣,還是因為楊金水的問話。


    大同總兵官孫吳更是咳嗽了好幾聲後,漲紅著臉附和道:“夠勁!痛快!監軍今日所帶燒酒,當真是飲之痛快不已!”


    啪的一聲。


    當孫吳剛硬著頭皮說完話。


    楊金水卻已經是拿起空置的大碗,猛的砸在了地上,發出巨大的聲響。


    這一忽然的動靜,卻是立馬驚的在場眾人震目。


    紛紛麵露不解。


    楊金水則雙手拍案而起。


    “咱家這燒酒夠勁。”


    “可咱家這個去勢了閹人……”


    “卻怎覺得你們這些個統兵邊地的將軍,才是沒卵子的慫貨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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