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到了,春天也就不遠了。


    對夏城的大多數人而言,冬天是難熬的,除了青鬆看不到翠色,滿目風雪。


    對木麻而言,他卻盼著冬天長久一些,至少在春天耕地之前,自己能夠實現自己的夢想。


    從砍牛套開始,他一個小貝一個小貝地積攢著貨幣,期待有一天自己能從木氏族的木麻,變成木麻家的木麻,或許再多出一個女人還有兩個孩子,最好一男一女。


    按照以往部族的道德體係來看,木麻不是個有道德的人,他背棄了自己族人,想著自己出去單過。


    但隨著時代的變遷,舊的道德體係也在崩解,私有製度將逐漸代替持續了幾十萬年的公有製度,由此帶來新的道德體係和行為規範。抱著舊時代道德的人,無法成為新時代的楷模,也無法在新時代中擁有比別人更多的財富。


    好與壞,與時代息息相關,同樣的事,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解讀,陳健沒有用道德去憑借城中人的行為:因為馬上就要經曆時代的巨變,道德能區分好壞,可是氏族公有製的道德?還是家庭私有製的道德?混亂之中,無從分辨。


    木麻欣然接受著族人的指點,十五個一同盟誓要出去單過的人有三個承受不住眾人的指點和疏離,回到了氏族。


    剩下的十二個人從那天開始堅持著,每個人都用盡自己所能想到的辦法,抓住每一個可以換貝的機會。


    甚至於過年時候城邑發的福利,他們也舍不得吃,拿到了坊市去換了貝,甚至於想到積肥可以肥田,他們在大冬天生火挖出了屬於自己的廁所,肥水不流外人田。


    氏族有人嘲諷他們,說木麻如今會過的連自己的屎都要重新咀嚼一遍,木麻則坦然地告訴眾人:“如果那樣可以剩下自己配額的糧食,他真會那麽做。”


    臨近年關的時候,木麻帶著十幾個人做了三百副牛套,每一個都合格,鑽出的孔完全可以穿進去足夠粗細的麻繩。除了這些牛套,幾個人在寒風中捕獲了兩頭沉睡的熊和許多的野物。應得的報酬之外,陳健還獎勵了他們一些錢貝。


    年關最冷的時候,陳健帶著族人鑿開了草河南岸的一處小湖,展開了冬捕,這屬於是征召勞役。


    但在完成了城邑的數量後,木麻又帶著一些人學著陳健的辦法繼續捕撈。魚在夏城換不到東西,幾次城邑冬捕的魚足夠吃到冰融雪化,木麻便又租了馬匹,將自己捕獲的魚拉到娥城去換糧食,再從娥城的酒肆裏換成錢貝,或是買一些城邑管轄之外的貨物拉回到夏城,賺取微博的、城邑司貨看不上的利潤。但凡一些常用的諸如酒、陶、鹽之類,都是城邑在壟斷經營,木麻所能換的東西不多。


    就這樣,木麻手中的錢貝越來越多,從原來到手的三個大貝,變成了五個,再到兩個銅幣加兩個大貝。


    過年的時候,木麻破例沒有把分給自己的酒換掉,十二個人買了一頭羊和幾壇酒,大醉了一場。


    耳邊回蕩著爆楊劈劈啪啪的聲音,孩子們挑著一個個摳成空心的芥菜疙瘩,裏麵避風的孔洞裏按著一支很小的蜂蠟蠟燭,穿著新發下來的新衣裳,為夏城的新年夜帶去了一絲光亮。


    糖葫蘆、菜燈籠、紅臉蛋,唯獨缺了一手拿香一手捂耳朵看炮仗,但既然族人都不曾見過,所以也就沒有缺憾,完美無瑕。


    木麻喝的臉紅撲撲的,除了發下來的淡酒,他還買了一些濃度很高的蒸酒,跪坐在熱烘烘的炕上,用筷子挑起一塊魚肉,將兩個銅幣和一堆小貝排在炕上。


    “你們都拿出來嘛,看看咱們一共有多少。昨天我問過榆錢兒,她說咱們幾個要是蓋屋子的時候,共用一麵牆,可是要省不少磚和泥坯的。你看啊,三個人的話,隻需要四麵東西牆,十二個人隻要十三麵東西牆,可咱們要是分開蓋,就要二十四麵東西牆,這一點可就省出來不少呢。”


    那幾個人喝的也有些多,嘩啦啦地打開隨身攜帶的口袋,將銅幣和陶貝倒在炕上,鋪滿了一層,雖然沒有金光閃閃,卻也讓人迷醉。


    “除了坊市和姬夏的公產倉房,怕是夏城人還見不到這麽多的錢貝。哈哈哈。”


    幾個人哈哈笑著,聽著銅幣互相撞擊的聲音陶醉著,艱難地計算著利用旬休蓋起屋子需要花多少錢。


    也有人愁眉苦臉,有生以來第一次喝起了悶酒,咕噥道:“族人已經不怎麽和我說話了,他們都說我趁著年輕就想跑,想扔下老人孩子不管。說實話,要不是姬夏那天說起來,我根本就沒想到,不是說我不管,是我沒想到這裏麵還有這些事呢。”


    “是的哩,這麽說就有些讓我接受不了,我不過是想有個自己的屋子。”


    木麻拍了一下那兩人,喊道:“說啥呢?的確,我是隻想著咱們強壯,分出來單過很好,確實沒想到贍養撫養的事。但是吧,你們說將來氏族還能和以前一樣嗎?不可能一樣,等到後來大家都學著咱們這樣的時候,誰還會說什麽?”


    “姬夏做事,你們也是知道的,那麽多的陶板寫著什麽不能做,卻偏偏沒有寫不準分出去單過,而且還有狸貓蘭草的事,姬夏沒有禁止的事情,就是可以做的。不是說姬夏允許做的事情,才能做,剩下的都是不允許的,這兩個是有區別的。”


    木麻信心滿滿地說道:“你看,從那天到現在,姬夏可說過什麽?咱們去問過榆錢兒和紅魚他們多少關於蓋屋子的事,姬夏能不知道?他又沒管,那怕個什麽?”


    旁邊的人還在那琢磨不禁止即許可和不許可即禁止的區別,木麻已經跳出了這個問題,興奮地說道:“等咱們有了屋子,同樣是幹活,咱們也不比別人差,女人會選誰?想住進咱們的屋子,行,以後不許和別人睡,這東西就和坊市一樣,就是個買賣。以前女人采集,男人捕獵,現在男人種地,女人可以不種地。男人如今養得起女人,那既然是養,就得說清楚了,不能和別人睡了。你要想自由,簡單,你自己去蓋屋子掙吃喝,誰也約束不到你,你們說是不是?蘭草和狸貓有昏禮有盟誓,咱們也一樣能有啊,而且比盟誓還好用呢,用吃喝約束比啥盟誓都有用。”


    他大手一揮,無意識地學著陳健的動作鼓舞著眾人道:“我找人算過,這屋子蓋起來簡單,沒咱們想的那麽麻煩。我已經找過姬夏了,給咱們量好了土地,錢貝我先替你們交上了,到時候蓋完屋子一起算。木頭有的是,春天來臨之前,咱們砍夠了木頭,一開春就運回去扒皮。樹皮冬天不好拔,去坊市買,茅草用喂馬的幹草,我問過狼皮,春天草綠的時候吃不完,也能買。人嘛,找幾個旬休的時候,買上幾頭羊,弄幾壇酒,用不了多久就能蓋起來。”


    此時他已成為這些人的主心骨,有人問道:“磚要花多少錢貝?”


    “咱們就朝陽麵的那麵牆用磚的,側牆十二間屋子連在一起,就兩麵側牆用磚,後麵的咱們圍上木籬笆,隻留前門,用不了多少。”


    “拖泥坯咱們幾個人就能幹,就是累點,三四月份天稍微暖和點,咱們開始幹,我估摸著收麥之前,咱們的屋子就能蓋起來。你們看,這是我找姬夏給咱們畫的屋子……”


    他回身翻找著珍之又重收藏好的樹皮畫,一邊說著:“姬夏說了,隻要不耽誤城邑裏的活,咱們怎麽折騰都行。他還說要是咱們不耽誤城邑和氏族的農活把屋子蓋好了,等蓋好的時候他也要來坐坐。”


    既不支持,也不反對,但這番話已經足夠這些人吃下一顆定心丸。


    木麻從一堆麥草中找出那張樺樹皮,上麵是陳健用木炭勾勒出的簡單線條,背景是夏城的城牆,如同孩子畫畫一樣,上麵還畫著一個帶著芒線的太陽,太陽上還有個笑臉。


    太陽下,是屋子,很簡單的茅草屋,後麵是籬笆,前麵是院子。


    院子裏有哆哆鳥在叼啄地上的麥粒,有雁鵝在仰頭高歌,一條晾衣繩上似乎畫著幾件衣服,衣服下是幾個紮著總角辮的小孩子,正推著小風車似乎在跑動。


    沒有女人,沒有男人,但這幅簡單的炭筆畫還是讓這十二個漢子楞在了那裏。


    沒有女人,哪有孩子?


    畫上奔跑的孩子,他們覺得那就是自己的血脈,可以如同娥城一樣叫自己父親的自己的孩子。


    “或許女人就在屋子裏縫補衣服哩。”


    有人望著那幅畫,悠悠地幻想著,旁邊的人對這種幼稚的話卻不住地點頭讚同,有人想要伸出手去摸摸畫上的房子,被別人用力把手打開,生怕模糊了上麵的炭。


    十二個人不約而同地端起了酒,一邊看著畫,一邊喝著酒,那盤魚和煮熟的豆子卻忘了吃。


    最好的下酒菜,不是魚肉。


    最好的下酒菜,或是故事,或是希望。(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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