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總降臨在春天,冬去了,春來了,草河下遊吹來的暖風吹融了雪,吹淌了河,吹綠了葉,吹醒了夏城。


    一年前的春天也是春天,卻不是這般模樣,仿佛變幻了時代,從昏暗的洞穴到明亮的城邑,城中的人總會記得一年前的改變,不知道今年的夏城又會變成什麽模樣。


    麥苗開始返青,春天的第一個旬休被推遲,人們用土筐挑著鳥糞石和發酵的糞奔波於田地裏。


    木麻並沒有因為旬休被推遲而惱怒,因為城外那片將要屬於自己的土地上,已經被石灰圈了起來。


    他總覺得今年要發生什麽事,姬夏一冬天收去的那些牛套木頭石頭是幹什麽用的?那些奴隸在上遊砍了一冬天的樹又是為了要幹什麽?今年五月份的祭祀聚會娥城和衛城的人都會來嗎?


    即便在給返青的麥苗追肥的時候,他也總會回頭張望著草河,總覺得這個春天不僅僅帶走了冬天,似乎也帶走了很多老舊的東西,仿佛去年春天帶走了采集狩獵帶來了城邑種植,今年的春天又要帶來什麽呢?


    身後的草河已經開化,奴隸們砍伐的了一冬天的木頭順著河水漂到了碼頭附近,碼頭上的奴隸被皮鞭驅趕著跳進冰冷刺骨的河水裏,將木頭一排排地拉到岸上,輪換著烤烤火。


    堆積如山的木材鋪滿了河岸,夏城的人都在討論這些木頭是要做什麽,總覺得城邑似乎又要進行大規模的建設,就是不知道這次建設是征發徭役?還是使用奴隸?或是用錢貝雇傭?


    麥田追肥結束的時候,夏城的人都看出了端倪,城邑真的要進行一場大規模的建設。


    每一天他們眼中的姬夏都帶著幾個人在夏城外一處平坦的山坡上巡視著,有時候還會立起一些木棍測量。


    那裏是一處平坦的山穀,兩麵有不高的土丘,冬天砍伐的木材也基本都堆放在了那裏。


    大約是土地還沒有完全化開的緣故,遲遲沒有動工,也沒有人知道那裏到底要建設什麽。


    測量了十幾天後,族人們又被另一件事轉移了注意力,比之那種毫無目的的猜測,這一件事和他們息息相關,更能引起他們的重視。


    草河沿岸的土地已經化出凍土層後,人們猜測了一個冬天的木頭石頭和牛套組合在了一起,出現在了一片還沒開坑的肥沃土地上。


    彎曲而古怪的石犁第一次出現在夏城人的眼中,一頭牛拉著的是青銅犁,木麻看到了自己冬天砍下的牛套搭在牛脖子上,健壯的騸牛低著頭,脖子上的肉堆成一堆,繩子死死地係在脖子上,仿佛要憋死一樣,張著大嘴喘息著。


    穿過牛套的繩子向後延伸,拉在彎曲的木犁下,木犁的後麵陳健一隻手扶著木犁,右手揮舞著長長的鞭子,用力抽打著前麵的騸牛。


    偶爾停下來,抬起木犁,磕掉上麵的泥土,或是將青銅犁鏵向上拔一拔,再用木楔子卡住,調整好翻耕的深度。


    紅魚在前麵牽著牛,沿著畫出的白灰線走的筆直,穿過牛鼻子的繩子拉動著從沒有拉過犁鏵的騸牛,雖然沉重,但比起鼻子上的痛楚,騸牛更願意朝前走。


    騸牛很聽話,不會頂人,失去了公牛的勇氣,但在人的眼中,有勇氣的公牛不是好公牛,即便牛馬,也悖離了自然的規律,是好是壞,不再是自然來決定,而是由人來宣告。


    一個人一天可以刨多少地?


    夏城人的記錄是三畝半,獲勝的人得了一枚象征著榮譽的豬牙匕首,代價是刨完那一次之後累的拉肚子在炕上躺了五天,既是傳說又是笑話。


    一頭牛一天可以刨多少地?


    一分地也刨不了。


    一個人加一頭牛又可能耕多少地?


    夏城人還沒見過,木麻也沒見過,於是春天的第一個旬休,夏城的數千人站在河岸,木麻甚至沒有去拖自己屋子的泥坯,從早晨太陽出來一直看到中午吃飯。


    微綠泛黃的土地留下了兩條長長的黑色傷口,新翻耕的泥土味隨著春天略帶腥味的風飄蕩著人們周圍,幾隻黑色的長尾雀站在新翻的泥土上尋找著睡醒的蟲子,用自由的羽翼奚落著旁邊趴在地上休息的、身上還背著牛套和繩子的牛。


    陳健和紅魚在地頭喝水,榆錢兒領著幾個弟弟妹妹用城邑標準的畝步繩測量著上午翻耕的土地。


    圍觀的人眼看著卷在一起的繩子伸直了,在土地的中間又被卷起來再一次伸直,眼睛瞪的大大的。


    等榆錢兒拖著繩子跑回來的時候,不等她說,旁邊的人齊聲喊道:“四畝地!”


    那個曾經因為刨地得到過獎賞、在娥城最先品嚐過炒菜的人,摸出了脖頸上掛著的豬牙掛墜,跑到老牛的身邊,用一種虔誠而嫉妒的心情將那個掛墜掛在了牛套上,看著自己因為刨地而滿是繭子的手心,無語凝噎。


    新翻的土地很深,很直。翻耕了四畝地的陳健沒有累的拉肚子,喝了一罐水,擦了擦汗,就和旁邊的幾個人開起了玩笑。


    族人們站在地頭,城邑午飯的鼓聲響起都不能讓他們回過神,直到被陳健驅趕著回去吃飯。


    午飯後,兩匹馬拉著的重犁出現在了去年已經刨好的、準備今年破開壟頂變為壟溝、計劃種植粟米的土地上。


    這是耕地,不是開地,已經鬆軟的土地隻需要將壟頂的凸變成凹,比起上午更讓族人驚歎。


    太陽落山的時候,圍觀的人大聲數著,似乎在為陳健鼓勁,但陳健並不累,累的隻是馬,可馬聽不懂。


    “十八!”


    “落山前還能再翻一個來回,那就是二十!”


    “我的天,二十畝地?比用鋤頭翻的還好呢,你看看,鋤頭要翻這麽深可要費力氣了,有人為了省力,隻是淺淺地刨一層……”


    “要是這樣,一個人能種多少地啊?”


    “一百畝?”


    “給我牛,我能種一百畝,絕對能種一百畝!”


    “今年的春耕用不了那多累了!”


    旁邊的人交談著,木麻盯著遠處牛背上的牛套,心中忽然想明白了。


    那牛套是自己做的,犁鏵雖然是青銅的,可是和冬天打磨的那些石頭很像,還有那些彎曲的木頭……


    一個冬天,大家都在猜測那些東西是做什麽用的,如今終於有了答案。


    知道了答案後的第一個晚上,很多人沒有睡好,連做夢都夢到自己扶著木犁,走在平直的土地上。


    似乎……夢裏,也有一個女人,一個隻和自己睡的女人在牛前麵拉著牛鼻子上的繩子,隻是模糊地看不清模樣,但總歸是個女的。


    第二天不是旬休,還要幹活,可很多人早晨鼓聲響起的時候沒有起來,昨晚上聊了太久,夢的太美,以至於有些不想起床。


    所有人都被叫起的時候,城邑裏又多了兩條以前沒有的規矩。


    在昨天之前這兩條規矩還不可思議,族人即便接受也不理解;但在昨天之後,這兩條規矩變得順理成章,理所當然。


    “任何氏族和個人,嚴禁殺牛馬吃肉。牛若死了,需要報告城邑,由城邑檢查後才能確準吃肉,否則罰貝。”


    “以後祭祀祖先,牛取代豬羊的位置,成為最重要的祭品。”


    這是豬羊曆史地位下降的一天,但所有人都覺得理應如此,直到很久之後,甚至還多出了另一條不成文的規矩或者說習俗:每年四月春耕前,牛會吃頓素餡餃子。甚至還有孩子編出了童謠:千般打、萬般罵、就為了春耕這頓麵。


    原本隻是用來食肉和偶爾拉車的牛,在農耕民族的生活中開始成為了最重要的配角,重要的不再是肉和奶,而是那強健的體魄和勤勉的勞作。


    城邑中的牛不算太多,但也從娥城換來了百餘頭,用陶貝抵押的糧食被磨成了粉運往娥城,新的一批牛正在趕來的路上。


    馬留出了種馬和母馬外,隻留了一百五十匹戰馬,其餘的全部因為各種不合格成為了駑馬和耕馬。


    大量的石犁和木犁還在製作當中,但城邑嚴格管理著技術嚴禁外泄,大部分的牛馬也掌握在城邑公產當中,陶貝可以在城邑內交易,卻不能去娥城交易,用超發的貝幣集中的糧食換回了狼皮掌管的牛群的增多。


    而因為木犁的出現,牛的價值已然提升了許多,大量的貝幣不再隻用來換取糧食和日用品,陳健也不用擔心信用破產,即便沒有糧食,耕牛也可以撐得起那些貝幣的信用。


    在城邑的公民大會上,陳健提出了耕牛和木犁的使用辦法,由城邑提供給各個部族,但使用的部族每年要繳納十五分之一的糧食,這些耕牛和馬完全可以全部取代靠手勞動的人。


    氏族首領和族人隻是商量了一下,便欣然地接受了這個條款,雖然加上本該繳納的十五稅一,夏城的稅賦已經達到了八比一,但氏族首領也隻能接受。


    有了耕牛,有了石犁,就可以耕種更多的土地,他們仔細算過,隻需要今年多耕種十五分之一的土地就算和去年持平,而如果多出十五分之一,就算是自己賺到了。


    怎麽看,這些耕牛和木犁也不可能隻多出十五分之一的土地,怎麽選擇顯而易見,隻是他們忽略了新耕種的土地也需要八分之一的稅。


    整整一旬,各個氏族的人都在學習怎麽扶犁怎麽趟地,以及悄悄去狼皮掌管的牛棚查看自己中意的認為最能幹的牛馬,盼著那些能夠分到自己部族手中。


    城邑的規矩很嚴,分出的牛馬需要氏族準備草料,如果餓瘦了,不但要罰糧食,還會沒收一部分土地以及收回耕牛,這是從未有過的嚴峻懲罰。


    每年至少需要多少豆料都有嚴格的規定,包括牛用的粗鹽也會分給各個部族,牛糞一半歸城邑,另一半歸各個氏族。


    整整一旬,木麻也在學怎麽扶犁,但到了晚上,他就會找齊那十一個夥伴,商量著他們的未來。


    “有了牛耕,一人一年四百斤糧食,我覺得咱們拿得出。”


    在旬休的前一天,幾個扶犁歸來的人和木麻聚在一起的時候,他信心滿滿地得出了上麵的結論。(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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