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發明的產生都不是隻靠閉門造車和憑空想象就能弄出來的,在沒有理論學習基礎的前提下,一切隻能依靠勞動實踐,並有前人的基礎作為支撐。


    陳健之所以敢於讓這群人去想,是因為這種基礎支撐其實已經出現,所需要的就是一種思路的整合。


    想讓旋轉的力量變成上下往複的、或是想讓上下往複的力量變成旋轉的,有很多種結構。


    但就如今的技術水平而言,最簡單最實用的就是平麵連杆結構。而且在夏城一些小玩意或是玩具上也有應用,並非是憑空想象。


    在他前世,有一個極具原教旨機械暴力美學主義的詞匯,稱之為多鉚蒸剛。


    一共四個字。多炮塔,鉚釘連接,蒸汽動力,剛性懸掛。對於這個時代而言,有三個字是根本靠不到邊的,但有一個字已經有了基礎,那就是鉚釘的鉚。


    鉚釘,是連杆結構的基礎,連杆上的鉚釘和正常的釘子是不同的,釘子是為了固定,但連杆上的鉚釘除了固定之外,還要求連接物之間可以轉動扭動。


    譬如夏城一種玩或是裝飾用的木風車,風車葉片想要轉動,用釘子定在木棍上是不行的,那是死的。想要轉動,連接木棍和葉片的鉚釘要有空隙,讓葉片轉動——換而言之這種釘子是雙頭的,如同一個啞鈴,兩頭粗中間細,卡住葉片不掉下去,又有空隙讓葉片圍繞鉚釘轉動。


    學堂中也有一種教學用的小玩意,用鉚釘連接的平行四邊形和三角形,以此來告訴孩子們三角形很穩定,而平行四邊形是可以扭動,可以從正方形扭成詭異的長菱形的。如果這是用木楔子和卯榫定死的,那是動不了的,所以陳健用了簡單的銅鉚釘。這就是一種簡單的連杆。


    有了啟示未必想到,想到了未必可用,可用的未必實用,陳健也沒認為族人都是天才,隻需自己一席話語就能讓他們思路大開。


    但是思索之後,即便不得其解,等到自己拿出實物的時候,有了之前的苦思,至少會是豁然開朗。會記得更深也會因為之前的思索而有了新的發現,不至於是驚恐萬分隻餘稱讚。


    他所說的那些獎勵,未必有人能夠得到,不過是他用的一種商君立木的手段,將來真的沒人想到,免不了他需要和人演一出戲。


    青史留名,雕像永塑,這是一種更高層次的追求。


    對站立在水車旁思索的那些人而言,已經有人開始追求這種更高層次的自我實現。至少那裏的很多人能夠確保自己的衣食住行。


    同樣是在島上,島上絕大多數的另一批人,還在為自己能夠吃飽穿暖繁衍後代而努力,他們還沒有思考這些問題的物質條件。


    夜裏,下工後。


    一間不起眼的小茅屋中,兩個自由的奴隸守在門口,屋子裏已經聚集了十五六個人,沒有點火,仿佛他們已經睡著了。


    雖然沒有火光看不到眾人的臉龐,可澤知道這些人都是最值得相信的一群人。


    前幾天的抗爭失敗了。


    不是明麵的抗爭,而是暗地裏攛掇大野澤的逃奴們慢點幹活,否則每天的定量就會越來越多。


    他以為還是在大野澤的時候,自己一呼百應。


    卻沒想到都沒用姬夏出手,那個女人簡簡單單的幾個辦法就破解了他們的抗爭。


    告密者有之,明著順從暗裏為了將來做工頭拚命製坯的有之,直接反對說人家給自己吃的幹活少了不好的有之。


    到頭來,聽從澤的那群人得到的利益最少。縱然知道澤是為了他們大家好,也仍舊對澤充滿信任,可意誌畢竟消沉了。


    最出乎澤意料的是,明明有人告密,可是陳健卻仿佛根本不在乎一樣,既沒有斥責他,也沒有將他關起來,更沒有不雇傭他讓他餓死。


    相反,在某個白天的偶然相見中,還笑眯眯地問澤:“是不是和大野澤時候不一樣了?想要反抗你得想別的辦法了。我這人講道理,之前沒說不準你們反抗,沒沒說反抗的後果,以後可就不同啦。以後會有規矩的,該抓的抓該殺的殺。”


    澤記得當時陳健笑嗬嗬的,滿臉都是嘲弄,仿佛在嘲笑他們手段的低端,又滿不在乎。


    雖然臉上掛著笑容,澤可一點沒把陳健的話當成玩笑,這個人殺人的時候絲毫不手軟。


    那天之後,澤一直在思索今後該怎麽辦,直到今天整個島上都傳來了消息:今後所有人要按作坊分開,每個人專做一件事,明天就要分配作坊了。


    於是在夜裏下工後,澤飯也沒吃,找到了嗟,又讓他叫來了自己最信得過的一群人,聚在了小屋當中。


    “你們都聽說了吧,姬夏要將作坊分工,以後不再是什麽事一起幹了,而是各自的作坊隻管各自的事。”


    “聽說了。澤,該怎麽辦?上回的事,咱們可徹底敗在那女人手裏了啊,大家的心一點都不齊。明明齊心點每天的定量能少不少,不用這麽累不說,每天的粟米反而會比現在還多。結果呢?一個個隻盯著眼前這點東西,還有告密的!我呸!”


    嗟罵了一聲,意識到自己的聲音稍微大了些,急忙壓低了聲音。


    澤笑了一聲道:“不必生氣。嗟,你也不必覺得敗在那女人手裏很丟人,我倒不覺得。我聽人說起個這個女人,咱們之前幹的那點事,那女人幾年前就做過了,可比咱們做的漂亮多了,那女人可是做成了。”


    嗟又罵了幾句,可他畢竟輸得起,既然技不如人也沒再說什麽。


    澤讓嗟不要再罵,輕聲問道:“你們說夏城人隻靠種植糧食能養得起這麽多人嗎?”


    “養不起。”


    “那他們這樣的日子是從哪來的?”


    “作坊吧。”


    澤猛地一拍大腿道:“對啊,作坊!作坊將來要靠誰來做工?夏城那點人忙得過來榆城這麽多的作坊嗎?”


    “將來做工的還是咱們,夏城人要用作坊的東西去換他們想要的各種東西,這是他們好日子的關鍵,也是榆城的根。”


    “就像製磚坯一樣,從不會到會,從一天幾十塊到一天幾百塊,越來越熟練。作坊也一樣,專職幹一件事,幹的越久幹的越快。可是培養一個作坊工可得用幾個月甚至一兩年的時間呢!”


    “到那個時候,咱們都是作坊中的好手了,等到夏城作坊最忙的時候,最需要作坊出貨物的時候,咱們全都不幹了,逼著姬夏答應,答應咱們每天的粟米多一些,逼著他答應咱們的孩子和夏城的孩子一樣。不答應咱們就不上工!”


    “他這個人雖然狡猾,但是言出必行,這一點尚可相信。隻要他答應,那就一定會做到。”


    屋裏頓時熱鬧起來,可隨後的涼水也潑了下來,是嗟潑的。


    “澤,他能答應嗎?不答應派那些黑衣衛殺咱們怎麽辦?我倒是不怕死,但是咱們一死,眾人的心思就散了。”


    眾人的興奮頓時被嗟的這番話壓住,屋內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可隨後傳來了澤的笑聲。


    “姬夏這個人,講道理,將利益,會算計。一旦整個榆城的作坊全都建起來,咱們停一天工,他們夏城損失多少?他給咱們發的這點粟米,比起作坊換到的東西隻是一頭牛身上的一根毛。”


    “況且來說,半年之後咱們在作坊做了半年,已是熟手。咱們不幹,姬夏隻能再買奴隸,買一個奴隸要多少粟米?買的奴隸比得過咱們強壯聰明?買回來後還要花至少半年時間讓他們和咱們幹的一樣快。這要多少東西?”


    “姬夏當初跟咱們說,這東西就是個你情我願的事,各憑本事。他有本事逼著咱們每天就拿那點粟米,那是他贏了;咱們要是有本事讓他每天多拿出粟米,他也會欣然認輸。”


    “既是這樣,咱們提出的要求,比他要買奴隸、奴隸做成熟手花的粟米少,以及停工後的損失加在一起少,他能不能同意?比如咱們要五斤米,可他要是不答應他要損失一百斤米,他會選哪一邊?”


    嗟不再反駁,想了半晌,握緊了拳頭道:“好辦法!”


    澤摸黑走到嗟旁邊,拍了一下旁邊那人給他讓出個坐著的地方,低聲道:“可是這不是五斤一百斤這麽簡單,需要有人能算出來他的損失和咱們的要求。姬夏派人每天晚上在一間屋子裏教課,任何人都可以去聽,包括咱們。其中就有文字、數算這些東西,你學不會這些東西,就算不出來咱們要求多少最合適。”


    “咱們這十八個人裏,嗟,你的腦袋最好用,算是我交待你一件事,不管多累,不管刮風下雨,哪怕是累的渾身散架了,也要去那間屋子學!學算數,學識字。這是關乎到咱們大野澤幾千人的大事。”


    或是擔憂嗟沒有想明白,澤用力捏了一下嗟的手臂道:“這可比當初給大野澤弄鹽還要重要。”


    “嗯。”


    澤又道:“咱們剩下的人,要想想上次為什麽失敗了。要我說,就是人太多,心太急。”


    “這一次,咱們不能急。咱們十八個人不能想著一下子影響到咱大野澤這幾千人,要一點點來。咱們先小範圍地贏一次,別人才能知道贏了之後的好處,他們的心也就不會安分了。”


    “再者,十八個人,一個結交了三五人尚可,但是一個人說服成百上千人那是萬萬不行的。所以咱們十八個人要去一個作坊,而且還要好好學好好做,至少在弄清楚這一切之前,不要反抗,不要讓姬夏提前防備,等到時機到了,來次狠的!”


    眾人細細一想,似乎真的可以,一個個咬著牙齒,免得自己尖叫出來。


    然而澤長歎一聲道:“這一次和上次不同了,是要死人的。到時候姬夏就算被咱們逼著答應了,可是咱們幾個到時候免不了要死。他當時答應,事後有的是辦法弄死我們。我今年已經三十多了,也活不了幾年,可我得為了大野澤跟著我走出來的這群人著想,為了咱們的孩子後輩著想,縱然敗了縱然死了,可其餘的人會知道將來怎麽辦,姬夏也不好當眾違背自己的諾言!”


    “這一次,誰不想幹,現在就走。大家都在一起幾年了,我信得過大家,走出這個屋,便忘了我之前說的話,有什麽事也不會連累到你們。”


    話音落後許久,黑影中有個人低聲道:“澤大哥,我還有女人孩子,我……”


    聲音未散,忽然閃出一點火光,嗟拿著火石擦亮了一點光芒,想要看看這個人是誰,張嘴要罵的時候,被澤一拳狠狠地打在了手臂上,將火星熄滅。


    “嗟,你給我閉嘴。”


    嗟粗重地喘了口氣,澤笑道:“還有誰?走就是,我不怪大家。”


    又有四個人站起來,這一次什麽都沒說,隻是掀開草簾子後衝著屋裏行了個禮,便離開了。


    十八個澤最信得過的人,到頭來隻剩下十三個,屋裏沉悶悶的氣氛壓人。


    黑暗中嗟忽然笑了起來:“砍頭隻當風吹帽。早就該死了,我倒要看這個姬夏到底要幹什麽。”


    屋內剩下的人都大笑起來道:“嗟說得對,無非就是個死,砍頭隻當風吹帽!不死罷了,要死就要做件大事!”


    “對了,澤,咱們明天去哪個作坊?”


    澤叫外麵兩個人也進來後,小聲道:“冶煉作坊。”


    “我聽說姬夏過幾天要去找礦,很快就要搭建起冶煉作坊。”


    “冶煉作坊最累,最需要強壯的,咱們幾個又做過壘陶窯的事,正適合。姬夏把陶窯作坊取消了,多出來個冶煉作坊,你們也知道銅能換多少東西。”


    “就像是狼的腰一樣,最重要卻也是最脆弱的地方,咱們就在這!”


    “這一次和上次不一樣了,咱們去了好好幹,多幹,多發點陶貝。有人幹不動的活,咱們幫著幹;有人挨了打,咱們幫著抗;有人病了餓了,咱們擠出點粟米給他。”


    “一個個地找,一個個地聽聽他們發牢騷聽聽他們不情願,一點點地和他們講,一點點地和他們說。不要多,隻找能信得過的,十三個變成三十個,三十個變成一百個。”


    黑夜中,十三雙手臂緊緊地按在一起,澤朗聲道:“等著咱們被砍頭的時候,就是大事成了的時候,咱們島上的其他人能過得好些,便是忘了咱們,便是被姬夏說的都以為咱們毫無良心居然反抗,又算的了什麽呢?”(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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