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號本身沒有力量,力量源於這些口號其實說出了很多人不敢說的話。


    麵對這樣的亂局,很多人曾想過如果是姬夏獨斷絕不會出現這樣無可奈何的情況,事實並非如此,這是一場他們並未遭遇過的危機,即便當初陳健獨斷局麵也不會比現在更好。


    在口號傳到議事會密謀者耳中的時候,他們害怕了,於是下了最後一道命令:姬雲背叛了夏城,亂箭射死。


    那些對議事會的決議讚同的國人們亂箭射向了還在那叫喊的姬雲,刺中姬雲的同時也刺破了那些同情者的底線。


    在羽箭插入到姬雲手臂的時候,他沒有停止呼喊,而是質問道:“我哪裏做錯了?哪裏違背了夏城的規矩?那一塊陶泥板上的法令可以置我的死罪?”


    “族人們,看看啊,他們可以不遵守規矩在小屋中殺死我,難道將來你們就不怕有一天這羽箭落在你們的身上?”


    “隻有謊言被揭穿才會試圖用死亡堵住我的嘴,如果是你質問姬夏做錯了,姬夏會怎麽辦?他隻會用行動證明是你錯了,如果他真的錯了他也會稱讚你,卻絕不會因此而射殺你。”


    “到底是誰背叛了夏城?難道你們現在還沒有看出來嗎?”


    羽箭的破空聲掩蓋不住他的呼喊,反而越發地擴大,仿佛一堆已經搖晃均勻的火藥中漸入了一點火星,於是炸開了。


    片刻後,半數的齊聲呼喊“要姬夏獨斷不要議事會!要規矩不要小屋密謀“口號的夏城國人齊聚在了榆城的廣場中,他們需要結束給他們帶來損失的動亂。


    氏族時代遺留的議事會權威還在,仍舊如同枷鎖一樣鎖固著這群人的頭腦,即便呼喊卻還沒有勇氣衝進政廳。


    當他們有人邁出衝擊政廳的那一步後,氏族時代遺留的一切枷鎖都將被打碎,同樣氏族時代遺留的一切美好也將煙消雲散。


    時代變了。


    聽聞著外麵的口號,密謀者們心中開始慌了,原計劃明天一早逃離榆城的他們在夕陽落山前逃走了,沒有看到那些終於砸碎氏族時代最後一絲存留的國人們憤怒的神情。


    夕陽之下,千餘人站在被占領的政廳前,齊聲呐喊著獨斷者的名字,希望他此時能夠站出來結束亂局。


    甚至於作坊工那邊也出現了一些歡呼聲,他們中的一些人對於陳健還心存幻想,這是他們的搖擺性和動搖性,也是他們放棄了理想試圖融入夏榆體係後的必然。


    在最難的時候,嗟的宣傳可以讓所有的作坊工團結在一起;但當最難的時刻過去,內部意見的分化讓他的話不再那樣有說服力,他不相信陳健的良心,可更多的作坊工相信。


    比起離開榆城開創新的家園,或許姬夏獨斷給他們規矩和國人身份是更好的選擇。沒有了重做奴隸和絞刑架的威脅後,這些人放棄了他們本該正確的路。


    陳健偽裝的很好,始終以一個守規矩的首領的身份出現,這種欺騙不止騙過了敵人,更騙過了大部分的國人。


    於是彩霞斜掛西邊的時候,一幕詭異的情形出現了。


    被內河分割成兩半的城邑在半天前還是敵人,但在這一刻卻在呼喚同一個名字,希望他能來拯救他們。而那些渴望用自己的雙手勞作來解放自己的人終於成了少數。


    姬雲的口號有兩句,但其中一句被呼喊的頻率遠遠高於另一句。


    “姬夏獨斷!我們隻信姬夏!”


    於是陳健看起來贏了,但實際上卻輸了,輸的讓他沒有了反擊之力。


    本以為是一場轟轟烈烈的大事件,可最終還是變為了需要聖人明君拯救的可笑鬧劇。


    所以當姬柏等人興奮不已地將這件事告訴陳健的時候,陳健短暫地沉默了片刻,莫名其妙了哈地笑了一聲,自嘲地搖搖頭。


    …………


    當陳健再一次出現在眾人麵前的時候,起始身邊隻有幾個人,幾個最親近的人和幾個黑衣衛。


    可每向前走一步,便有國人自發地手持武器站到了陳健的身邊,充當護衛,警惕地看著遠方。


    他們昂著胸膛,似乎想要阻擋遠處的暗箭;他們仰著頭顱,似乎已經看到了動蕩的平息。


    二十個,五十個,一百個……榆城不大,可當陳健走到了政廳前麵的時候,圍在陳健身邊的國人卻已經超過了他走的步數。


    那些曾經相信過議事會的國人麵對這樣安靜卻凝重的腳步聲,自發地拋下了之前曾經遵照議事會命令射向姬雲的弓箭,低著頭站在了不遠處。


    陳健沒有前往政廳,而是邁著緩慢的腳步來到了內河附近,來到了一處對麵的羽箭可以隨時射過來的地方。


    羽箭可以射來,同樣話語也可以傳去。


    對麵看到了陳健,也看到了圍在陳健身邊如臨大敵的夏城國人,但沒有人彎弓,而是靜靜地看著。


    詭異的寂靜在陳健停下腳步的時候被打破。


    “姬夏獨斷!”


    不知道誰喊了一句,接著就是山呼海嘯般的附和,數百人舉起了自己的武器高聲呼喊著,簇擁著陳健。


    暮色中,看不清很多人的麵孔,可陳健卻看到了他們明亮地充滿希望的雙眼,那些緊握著戈矛甚至有些激動的很年輕的受過開蒙教育的孩子,那些跟隨他從建設夏城一同勞作的結實胸膛。


    麵對此時,麵對此刻,百感交集,好半天陳健才壓抑住心中的種種情緒。


    麵對著族人,也麵對著對麵的作坊工,輕聲說道:“這動亂,是該結束了。”


    隻是一句宣言,沒有聲嘶力竭也沒有呐喊咳血,甚至沒有付諸實踐更沒有看到勝利,可在這種時刻,一句話就已足夠。


    在族人看來,這可是姬夏說的,既然要結束了,那便真的會結束,這可比議事會的那群人說一萬句都讓人相信,就像是有人說太陽從東邊升起一樣的理所當然會實現。


    許久,陳健緩緩說道:“今夜,或許很多年後會有人說,我和你們一樣都是叛亂者。而今天,會被有些人稱為叛亂者的勝利之日。”


    所有人都愣住了,陳健卻微笑道:“你們說自己是為了夏城,那些人同樣說自己是為了夏城。”


    “為了夏城,多麽高尚,多麽好聽,多麽讓人振奮的理由,可同樣多少罪惡也因此而生借此之名?”


    “誰來定義誰是為了夏城,誰就可以說對方是背叛者。這個問題難回答嗎?我說,並不難,隻需要弄清楚夏城到底是什麽。”


    “夏城是什麽?是那些氏族時代留下的親貴?是那些試圖過上其餘城邑那樣少數人不需要勞作日子的蟲蟻?還是千萬萬萬和你們一樣勞作著握著戈矛的國人?國人們,告訴我,誰才是夏城?夏城是誰?”


    眾人看看四周熟悉的麵孔,感受著手心處勞作磨出的硬繭,聽著陳健的質問,齊聲呼喊道:“千萬國人就是夏城!”


    這一聲喊完,仿佛所有的不安和怨氣都隨風消散,陳健仍舊微笑著,將血腥和暴力說的如此平和。


    “每個人心中的夏城並不一樣,所以每個人心中的叛亂也就不一樣。當他們指責我們叛亂的時候,我們不需要低頭不需要思索甚至不需要因為羞愧而無力,隻需要大聲回答他們:你們才是叛亂!”


    “叛亂,這個詞匯難聽嗎?要我說,不難聽。每個人對叛亂的定義不同,這不是和難聽的詞匯,相反還是個很好聽的詞匯。”


    “叛亂,哈,我們就是要判你們這些妄圖吸食國人血肉的人的亂,就是要判你們這些少數人定義的夏城的亂!”


    “這個詞不應該是自責的,而應該是充滿自豪的!因為勝利者可以定義叛亂,但勝利者卻不一定是大多數。”


    “如果這個詞仍舊是你們腦中的那種叛亂的話,我要說是因為那些少數人定義了叛亂,悄無聲息地讓他們相信了他們的說法,忘了自己到底站在哪裏。這是可悲的。姬雲說得對,你認為你千裏挑一,支持那些人定義的一切這是值得讚賞的,可如果你並非千裏挑一卻去支持他們,隻能說明你愚蠢。”


    “國人們,今後夏城的規矩還是一樣,叛亂仍舊是重罪,要被腰斬或是絞刑,隻不過今後的叛亂,是指的背叛了夏城絕大多數人的行為。”


    “少數人或許可能獲得勝利,甚至借用為了夏城的名義。但他們的勝利會在千百年後變為笑話,變為叛亂,因為他們背叛的真正的夏城。他們或許會借用我今天的話來替他們的叛亂塗抹上一層潔白的石灰,那時候我已經死了,你們也死了,但我相信咱們的子孫會擦亮眼睛,會分得清什麽是叛亂什麽不是。”


    “當千百年後,叛亂與不叛亂,隻是書上記下的一段話。或許記下書的人並非我們,但看書的人卻和我們一樣,他們可以分得清,看的看得懂。即便我們輸了現在,卻贏了萬世。”


    “夏城的規矩或許要改改了,錯的不是議事會,而是議事會中的人。是那些舊時代的親貴首領?還是你們目所能見的信任的國人?還是按照土地財產功勳不同而分別推選出的可以代表最廣大夏城人的人?”


    “我不喜歡城邑大會的製度,因為它會讓夏城走的很慢,但是不是隻有城邑大會每個人都能嘰嘰喳喳地發表意見這唯一一種可以代表所有國人的辦法?是不是就沒有一種既可以省卻扯皮爭吵可以集中力量辦大事、同時又能兼顧所有國人意見的辦法?”


    “這是今後夏城該怎麽走的事,在亂局結束之前還很遙遠,一旦亂局結束,所有的國人要爭論出一個辦法,隻是如今還不是時候。”


    “而現在,我想問你們,你們願意把定義叛亂的權利交到每一個國人的手中嗎?你們願意跟我一起去‘叛亂’嗎?”


    陳健沒有立刻得到回答,得到的隻是沉默,但他知道沉默未必是反對,有時候也是一種力量,在不斷積蓄的力量,在不斷思考的力量。


    所以他不害怕。


    沉默沒有持續太久,在回味了這些話之後,千餘個聲音同時呼喊道:“願意!”


    這其中,甚至還有一些對岸傳來的聲音,因為陳健所說的很多話其實也是說給對岸聽的。


    在得到了眾人的回答後,陳健抽出了無鋒,喝道:“擊鼓!吹笛!整隊!”


    這裏就在內河的邊上,隨時可能受到對麵羽箭的襲擊,可當無鋒抽出的時候,這些國人卻安靜地按照什伍行列就在河邊的空地上齊整了隊伍。


    和對麵的敵對還沒有結束,可國人們已經不再是不知所措,他們相信陳健會帶給他們勝利。


    而陳健則在對岸的敵人麵前,大聲地頒布著對付他們的命令。


    這很詭異。


    “明日一早。”


    “你,帶三十名黑衣衛,前往河流上遊,準備炸開水道,讓河流沿原本河道流淌,斷絕內河。”


    “你,帶五十人,前出岬灣,在山岬上挖掘孔洞炸開山岬,準備堵塞碼頭通往外麵的水路。同時炸開船閘,讓內河水流到大野澤中,幹涸水道。”


    “你,帶三百弓手,在岬灣一帶守衛,任何船隻經過立刻羽箭齊射。黑衣衛一百人保護弓手。嚴禁糧食和人員通過被炸毀的岬灣。”


    “姬柏,你帶剩下的黑衣衛,準備突襲冶煉作坊。一旦內河改道,立刻衝擊冶煉作坊。一旦作坊拿下,重新挖開河道拒守,一點點地奪回作坊。”


    “榆錢兒和紅魚,統領支取錢糧,今夜清點兵器羽箭火藥糧食數量,明天一早報給我。”


    ……


    僅僅片刻時間,原本混亂的內河右岸再一次團聚起來,至少這些人看到了希望,知道了該怎麽做。


    很多人也清楚,陳健這些話是刻意說給對岸聽的,打仗還是會死很多人的,當這些國人決定讓陳健獨斷的時候,其實他們心中已經接受了和對麵和談的意見。


    隻不過即便和談,也需要討價還價。議事會的各種混亂決議和軍權實際在陳健手中的事實讓對麵有足夠的資本,因為他們大可以離開,這才讓那些國人極為不滿。


    陳健的辦法聽起來也是在嚇唬人,對麵的戈矛已然成林,即便戰術得當卻也要損失巨大,誰也不希望這個局麵。


    可這嚇唬人的話是否實施卻掌握在陳健手中,這讓對麵有些恐慌。


    炸開河道讓內河水流幹,這就斷絕了他們依據河岔防守的可能;封鎖岬灣則意味著他們無法和外麵的農莊礦山取得聯係,也意味著他們無法安然地乘船離開;而冶煉作坊更是他們將來建城所需工具的來源,這是他們在這裏拒守等待的最重要的東西。


    拚死一搏,他們也不認為自己可以獲勝,也明白即便不勝也能殺死對方很多人,可是如今對麵的局勢再也不是之前的模樣,他們錯失了奪取榆城的最佳時機,如今要為自己當初的畏縮和妥協付出代價。


    這幾道命令對這些作坊工來說是致命的,因為斷絕了他們的希望,封鎖了他們的目的,讓他們離開榆城獨自建城的願望落空。


    希望一旦落空,那些更低一級的希望便開始占據上風。


    細心的幾個人發現陳健頒布的所有命令都是明天一早,這意味著今夜將是陳健給他們選擇的最後一個夜晚。


    這是一場博弈,作坊工們可以賭陳健隻是嚇唬他們不敢拚死一搏,可賭輸了呢?


    他們敢賭嗎?(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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