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城的大軍在東夷腹地攻城略地分化拉攏的時候,穹夕還在進行著他這一生至今為止第一次勝利卻又失敗的退兵。


    今年的秋季天氣極好,暫時還沒有連綿的秋雨,可穹夕心中的滯悶卻不能被秋風金陽吹散。


    嘴角起了幾個水泡,吞咽食物都是巨大的苦楚。他隻當不覺,每日裏仍舊走在隊伍前端,從不會違背自己的命令騎乘可以休息的牛,努力地維持著軍心。


    可是壞消息一個接一個的傳來,先是牟城三千人覆沒的消息,沒到十天又傳來了牟城被攻破的消息。兩件事距離十餘天,然而穹夕的大軍不斷向東縮短了得到消息的時間,也無形中讓這消息更為震驚。


    軍中不少牟城的勇士牙碎淚流,夜裏慟哭不已,折斷箭矢刺破手掌發誓複仇,逡巡於那些被俘獲的大河諸部的奴隸附近,想要以血相報全數屠戮。


    穹夕拚盡全力才將眾人的怒火平息,隻說這些人可以換回他們的族人,這才讓軍中勇士放下了屠刀。


    傳信的人穹夕認得,這消息不會有假。當初在和陳健會麵之後,他料想到了陳健可能會深入腹地,也預想到了可能會有什麽動作,可沒有想到會這麽快,更沒想到可以深入這麽遠。


    更沒有想到這次夏城人給自己的腹心帶來了多麽大的震撼,原本自己出征歸來深入自己族群城邑的時候,每一處都是歡歌笑語。


    交換奴隸的、準備酒宴的、歌功頌德的、傳唱史詩的……那才是勝利者該有的姿態。


    如今自己即便大勝歸來,掠奪了萬餘奴隸,然而經過自己族群的那些城邑時卻沒有了往常的歡鬧,有的隻是戰戰兢兢詢問的讓他不勝其煩的氏族首領。


    “夏城在哪?”


    “夏城真的可以操控閃電雷暴嗎?”


    “夏城怎麽可能十天就攻下了牟城?”


    “夏城人是飛來的嗎?”


    “他們俘獲了牟城三千人,自己卻隻死了幾十,這怎麽可能?”


    諸如此類的問題讓穹夕煩躁不已。


    這些傳遞消息的人根本不知道隱藏他們的恐懼和悲傷,將這些情緒傳染到了沿路的每一座自己族群的城邑,順帶而來的還有那些夏城人的可怕傳聞。


    這比一次失敗更加可怕。


    穹夕真的很想告訴他們那些夏城人沒有什麽可怕的,自己也同樣在月餘之間攻破了大河諸部的城邑,可有個首領在聽完這些話後隻說了一句:“可你攻破的不是夏城啊。”


    從那之後,穹夕便沒有再說那樣的話,心中後悔不已,如果當初在饃和夏軍決戰,即便慘勝至少族群不會恐慌至此。


    隻是所謂的後悔隻是因為某一刻的感性戰勝了自己的本心。如果打了那一仗,他將不會再是東夷的首領,東夷贏了而穹夕輸了,這不是他想要的,他希望穹夕便是東夷、而東夷便是穹夕,輸贏一體。


    此時的後悔與得失其實他早已做出了決斷,他不是苟利族群生死已的人。


    距離回到牟城還有二十天的時間,穹夕不知道在路上還會聽到什麽消息,隻好派出斥候先行向前,告訴那些傳信的人不要再把消息到處亂說了。


    這是以往從未遇到過的情況,也給他好好上了一課,這一次他學到了很多東西。


    既有來自自己的感悟,也有別人教會他的。


    帶來牟城陷落消息的人也將陳健給穹夕的忠告說了出來,穹夕哭笑不得,可又不得不承認這些話很有道理,逼得自己不得不去做。


    這裏距離夏城人可能出現的地方太遠,暫時不用擔心。可越是靠近自己的腹地,便越要遵守這些忠告。


    尤其是一些靠近河可以以船運兵、一些山穀可以伏兵數千的地方,都散出斥候規整隊伍緩慢前進。


    隊伍原本走的就不快,越靠近腹心之地反而越慢。以往靠近自己家園的時候便像回家一樣輕鬆,現在卻如同身在敵方的土地。


    八月末一場秋雨後,壞消息更是接踵而至。


    夏城人在攻破牟城後快速向東,以新附的奴隸挖掘城牆劫掠了一座城邑。隨後又趁著秋風正起草木幹枯的機會,以烈火濃煙順風燒城,新附奴隸蟻附攻城的辦法攻破了一座小城。


    這兩座城邑都不大,可卻都是穹夕所能控製的氏族城邑,而且距離穹夕的本城已經不遠。


    穹夕覺得陳健應該不敢攻取自己的本城,因為那已經深入太遠稍有不慎就是全軍覆滅於城下的後果。但那是自己的本城,太過重要,他又不得不擔心。


    權衡之下,穹夕不得不做出最壞的打算,即便他明知這最壞的打算可能性很小,卻不敢冒這個險。


    如今村落稀少,到處都是荒原,根本不知道夏城人到底在什麽地方,但夏城人想要伏擊自己隻需要在自己的城邑附近埋伏就好,那是自己畢竟要回到的地方。


    越是想要回去越要擔心夏城人的伏兵,速度不得不更加緩慢。等到了本城附近的時候,夏城的大軍已經散去不見了蹤影,隻能看到他們埋坑造飯的痕跡。


    顯然他們隻是虛晃一槍,實際上大軍已經沿著大河岸邊退走,借助穹夕擔憂本城的心思繞開了可能的戰鬥,也有機會把大量的奴隸物資運走。


    夏城人清醒的很,在自己的土地上都不敢和穹夕野戰決勝,更何況在東夷的土地上麵對萬餘憤怒到極點的東夷勇士。


    伏擊可能一舉獲勝,徹底讓大河諸部轉為攻勢隱藏大河諸部的矛盾,三年之內徹底攻取東夷。可一旦失敗,就會被黏在東夷腹地全軍覆滅。夏城人同樣也不敢賭,不敢畢其功於一役。


    接近城邑看著那些熟悉的山川林木之時,穹夕亦喜亦憂。喜的是自己總算將大軍帶回逼著對方退兵;憂的是經此一戰,夏城的實力又壯大了幾分,之後自己要麵對的敵人會更加可怕。隻要夏城還在,自己就不可能大舉進攻大河諸部,除非對麵內亂,否則自己時刻要擔心這個秋天噩夢的重演。


    穹夕也明白,即便自己虜獲了萬餘奴隸,威望仍在,甚至在各個城邑擔憂夏城的情況下自己的威望會更高。


    可從今之後三年內,進攻的主動權完全易手,自己隻能全力防禦,再無向西主動征伐的可能。


    某個瞬間,穹夕甚至把希望寄托在求和之後大河諸部內亂的可能上,可隨後他就壓下了這份心思,他不想把自己的命運交到別人手中,更不想把自己的勝利放在對手內亂的期盼上,那是他所痛恨的弱者。


    一路上他都在聽那些被俘獲的熟悉夏城的人說著夏城的故事,不再是那些神奇的牛耕犁鏵鐵器,而是夏城如何從山中走出來佇立於大河兩岸的細節。


    從一開始夏城十三氏族合議政事、私有土地征稅製度讓氏族首領失去權威、大肆獎勵氏族首領和氏族親貴讓他們和氏族底層階層分化以至於氏族失去凝聚力、再到最後翻臉的榆夏分裂,他都聽得津津有味,每一個細節都不放過。


    說話的人隻是將自己知道的故事說出,他站的沒有那麽高,不會想的那麽深遠,可穹夕卻聽懂了很多講故事的人自己都不懂的東西。


    敵人總會比盟友更早發現可以學習的地方,也明白自己或許可以學到夏城的一些東西給自己的城邑帶來一些變革,原本沒有機會,但現在卻有了機會。


    隱約間穹夕似乎明白了什麽——如今這的確是壞事,可事已至此,接受的話未必沒有好的一麵。


    這種恍惚的明白源於一個口信。


    自己本城附近留下了很多曾經被掠走的親族,他們用驚惶不安的語氣夾雜不清地傳遞了一個消息:夏城人在西邊三百裏外的河邊駐紮,希望雙方能夠在那裏交換親族。還建議雙方立下盟誓三年之內不互相攻伐甚至互相交換各種貨物,為了確保盟誓能夠執行下去,可以互留被俘獲的氏族內部的賢者親貴為人質。


    穹夕鬆了口氣,知道夏城也已經到了不得不休息的時候,而且很顯然這種交換並不是那麽簡單的事,更不是如同神話一般英雄拯救了淪為奴隸的親族的傳說,隻是為了達到彼此目的的一次默契的肮髒交易。


    他覺得他猜到了對方的心思,所以心情變得愉快。


    事已至此,悲天戧地已無意義,隻有順勢而為才有將來獲勝的可能。


    他將掠回的奴隸放入了自己的本城中,派出了大量的使者,以氏族首領的名義去通知東夷的各個城邑,讓那些沒有知道夏城人強大的城邑全都知道了夏城人攻破三城將三城掠為奴隸的消息。


    伴隨著這些故意的消息,還有他以諸部首領的名義的征發令,要求各個氏族出人作為一支機動部隊防禦夏城人,從自己的軍中拿出三分之一的勇士充實了隊伍,負責周邊城邑的守衛。


    他自己帶了剩餘的七千滿是憤怒的七千多人,朝著約定的地方進發。野戰對敵他不怕夏城軍隊,怕的隻是夏城人的機動速度,讓他根本沒有野戰對敵的機會。


    不管怎麽樣,華曆三十五年的漫長戰爭沒有讓穹夕喪失信心,他堅信自己的七千人即便攻不破夏城人的防守,夏城人同樣也吃不掉自己,一旦僵持附近的城邑就會圍住夏城人讓他們無路可走。更堅信自己的判斷,對麵的首領絕對和自己一樣充滿野心。


    這個時代的消息本來是走的很慢的,可憑借著穹夕故意叫人去傳播和征調的消息,讓整個東夷都知道了這個秋天發生的可怕事件:大河諸部的夏城,以一城之力,深入東夷腹地,一月之餘連破三城,掠人口數萬。


    華曆三十五年秋,東夷震動,諸部大驚,至明年夏末,夏城之名傳至東海之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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