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洲簡直不知道這句話從何而來。他伸手去抓林羨玉的手腕,想奪回葫蘆,卻反被林羨玉用力抓住,在他的手上狠狠咬了一口。不至於疼,但留了牙印。林羨玉下嘴的時候不假思索,咬完了才開始發蒙,嘴唇翕動,“我”赫連洲看著手背上那半圈牙印,心頭的火竟悄然熄了,他這是在做什麽?他明明知道林羨玉是個不安分的家夥,也猜到他突然提出門定是動了歪腦筋,明明可以同他好好講話,把事情的嚴重性告訴他,為什麽非要動怒?剛才又……為什麽抱他?七月流火,他已經獨自承受了很多年,左不過苦熬幾天,也就過去了,年年皆是如此。為什麽今年格外難熬?“不給你了!”林羨玉把金葫蘆往袖子裏塞,怒道:“你最近實在是太討厭了。”赫連洲還是想去拿。他不挽留自己,卻幾番爭奪金葫蘆,這可把林羨玉氣壞了,連忙把赫連洲往主堂屋的方向推,怒氣衝衝道:“我被禁足了,你也別進來,後院全是我的地盤。”他還劃分了地界,“從第三根廊柱開始,一直到後院,都是我的禁室,你不準進!”說罷,扭頭就走。留下赫連洲獨自惘然。阿南在後院焦灼地等待著,他生怕他家小世子被王爺責罰,小世子那樣的細皮嫩肉,饒是一記打掌心都受不住的。他等了好久都等不到林羨玉回來,正要衝到前院去,卻看見林羨玉雄赳赳氣昂昂地回來了。阿南愣住:“殿下,你這是?”林羨玉站在廊下,叉腰道:“我禁了赫連洲的足,他再也不能進我們後院了!”“啊?”阿南琢磨了半天,終於反應過來他家小世子被禁足了。他沒好意思點破,心想:禁足就禁足吧,總比其他責罰來得好些。他把蕭總管提前準備好的茯苓茶拿出來,“殿下,你現在肝火正旺,喝點茶消消氣。”林羨玉接過來,一口氣飲了一整杯。不知想起什麽,他忽然說:“赫連洲才是最應該喝茯苓茶的,他肝火旺得都快把自己燒著了,身上滾燙,人也喜怒無常,我再也不理他了。”阿南卻提出疑惑:“王爺身上燙?這是為什麽,王爺生病了嗎?”林羨玉倏然愣住,“他怎麽會生病?”赫連洲那樣的體魄那樣的力氣,單手就能把他拎起來塞進馬車裏,怎麽會生病?他心虛了一瞬,往前院看了一眼,小聲咕噥道:“我才不關心呢。”脫了北境的長袍,洗漱過後,他爬上床。阿南收拾完回到屋子裏,吹滅了蠟燭,房間陷入黯淡,原本可以倒頭就睡的林羨玉這次卻怎麽都睡不著,他把康寧葫蘆重新係在自己的床頭,和其他四隻小葫蘆在一起。他撥動了一下,小葫蘆碰撞出聲。耳邊忽然回響起阿南那句:“王爺生病了嗎?”後腰隱隱還有赫連洲留下的痛感,他開始輾轉反側,直到夜深了才囫圇睡著。第二天,他也很早醒來,吃完早膳就拿出昨天的小布袋,把白菜和黃瓜的種子擺在桌上,他問阿南:“阿南,你知道怎麽種菜嗎?”阿南撥浪鼓似地搖頭。“這可怎麽辦?”林羨玉趴在桌子上捧著臉,很是苦惱,不過他轉念又想:“應該和種花差不多吧,無非是找一塊地,刨出一個小坑,把種子放進去,澆一澆水,等上幾個月,小白菜們就會自己發芽了,你說是不是?”阿南笑著點頭,“是!”兩個人一起在院子裏勘察,最後選定了一片日照充足的土地,林羨玉用樹枝在地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圓圈,然後讓阿南用給小兔搭窩剩下的木料釘了兩個小牌。左邊是“羨玉白菜”,右邊是“阿南黃瓜”。寫完之後,林羨玉拍拍手,欣慰道:“大功告成!”阿南提醒他:“殿下,種子還沒放呢。”林羨玉:“……”兩個人忙活了一天半,才搞完全部的活。林羨玉從來沒做過這些事,忙完的時候已經累的癱在躺椅上,動彈不得。他本是不想幹的,可又想爭一口氣,想吃上自己親手種的蔬菜,還想讓赫連洲知道,禁商百害而無一利。他知道,要想推動北祁通商,最重要的就是突破赫連洲這一關。他歪著腦袋,呆呆地看向他的小菜園。正值日中,蕭總管給他們端來午膳。林羨玉被禁足之後,一日三餐都是由蕭總管親自送過來,蕭總管說:“殿下,今天王爺不忙,您要不跟我去前院,主動跟王爺”“我才不呢!我和他老死不相往來了!”蕭總管無奈:“這是什麽賭氣話?”林羨玉撅起嘴,扭頭望向另一邊。蕭總管歎了口氣。前院那位主子茶飯不思,後院這位又怒氣未消,可把他這個夾在中間的老頭子愁壞了。林羨玉也吃不下多少,簡單喝了點湯,吃了半張肉餅,就擺手回到躺椅上。溫煦的日光透過槐樹的葉隙,在林羨玉的身上灑下點點光斑,暮春的和風吹拂而來。他蓋著一張薄毯,沉沉睡了。迷迷糊糊之間,他聽到有鋤地的聲音,一聲一聲地,掀開他的土地。緊接著他又做了一個淺淺的夢,夢中有隻野獸走進後院,一舉摧毀了他的小菜園,那野獸形似狼,威武雄壯,低聲嘶吼,轉頭就朝林羨玉撲過來。林羨玉嚇得瞬間驚醒。一睜眼,看到了背對著他的赫連洲。赫連洲穿了一件單衣,挽起袖子,正拿著鋤頭翻地,他肩背寬闊,健碩又結實,彎腰俯身時肩膀上的虯結肌肉就快要賁發出來。他將林羨玉播下去的種子翻出來,拿起簸萁,不知往地裏撒了些什麽,再將翻出來的種子放進去,用土填平,最後拿起一旁的水壺,朝著地裏細細密密地澆水。林羨玉餘光一掃,才注意到赫連洲還在菜園的迎風麵插了一排半人高的木板。他在……幫我種菜?我在他的後院種祁國的蔬菜,他竟然沒有發火?林羨玉動了動,躺椅發出吱呀一聲響。赫連洲聽見了,動作微微停頓,待澆完了水,他轉身就要走,被林羨玉喊住。“赫連洲。”林羨玉的嘴角不自覺往下撇。赫連洲停在原地,林羨玉掀開毯子坐起來,兩個人都沒有望向對方,也沒有開口。沉默在院子裏盤旋。林羨玉想說些什麽,可他覺得這次是赫連洲更過分些,他等著赫連洲先開口,但他等了很久,隻等到一句:“聽桑榮說,種黃瓜要搭架子,架子要交叉著搭。”赫連洲說完便準備離開,林羨玉掀開毯子追了上去。氣候轉熱,林羨玉穿得單薄許多,一身豆青色的羅衫,襯得皮膚雪白,像一顆小小的新鮮出爐的青稞團子,內裏是軟糯的豆餡。他的羅衫和赫連洲滿是汙泥的單衣形成鮮明的對比,他怕林羨玉沾到灰,往後退了一步,這動作卻被林羨玉誤解。林羨玉嗡聲說:“誰讓你來的?這裏是我的地盤。”他一低頭,額前的碎發就落了下來,赫連洲微微抬手,想把他把碎發拂到耳後,可手上也髒,便懸在半空,然後緩緩收回。“我隻是不想看你糟蹋了種子。”林羨玉“哼”了一聲,嘟囔道:“你一個北方人怎麽知道種菜?說不定被你搞過一番之後,我的小白菜就再也長不出來了!”赫連洲沒有回應。他的心裏有些難以言明的情緒,可是他沒有經驗,對麵又是一個心智未開的林羨玉。實在是無奈。他略過林羨玉走上回廊,徑直去了前院,留林羨玉一個人在簷下氣地直跺腳。等阿南回來之後,他心不在焉地和阿南分析了赫連洲的播種步驟,林羨玉頻頻走神,阿南便催他上床睡覺,林羨玉歪倒在床上發呆,阿南出門倒水。不一會兒,他突然急匆匆地跑進來,告訴林羨玉:“殿下,明月不見了!”林羨玉立即披上外袍走了出去。兔舍裏隻剩羌笛一隻。林羨玉和阿南在院子裏找了一圈,都不見明月的蹤影,林羨玉急得團團轉,眼淚都快出來的時候,他的餘光突然掃到一行爪印。是明月的爪印。林羨玉循著那印子一路往前,先是穿過回廊,然後進入通往前院的巷子,林羨玉正要往前走,卻發現,爪印斷在半路。他抬起頭,看到了禁室的大門。門鎖竟是開著的,林羨玉心裏一咯噔,他小心翼翼地探頭進去,果然看到明月在禁室門口的小院子裏吃著羊茅草。“你膽子也太大了!”林羨玉攥緊拳頭,恨鐵不成鋼地說:“你怎麽這麽饞?後院沒有草給你吃嗎?非要來這裏吃草,我都不敢來!”可是明月沒搭理他。沒辦法了,林羨玉左右看了看,發現沒人之後,他決定隻身犯險,把明月救出來。一腳剛踏進院子,他陡然僵住。禁室的窗子竟然溢出了微弱的燭光。赫連洲在裏麵!他下意識想抱起明月就逃,可下一刻,就聽見屋子裏傳來一聲低喘。極其壓抑,極其痛苦。林羨玉聽得眉頭猛皺,心不自覺疼了一下。赫連洲怎麽了?他不會真的生病了吧?要不要進去看一下?林羨玉陷入天人交戰,左右為難,進去就會被赫連洲責罰,到時候半月的禁足估計要延長到半年,可是不進去……赫連洲病死在裏麵了可怎麽辦?他還等著赫連洲幫他回祁國呢!最後,後者占了上風。林羨玉放下明月,慢慢走到禁室的小門門口,門上的銅鎖也開了,他推門進去。看到了正拿著彎刃匕首往自己的肩頭刺的赫連洲,他渾身都是汗,肩頭的單衣滲出血來,可他看起來卻不覺得疼,表情反而輕鬆許多,喘聲漸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