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通得比你想象得多,你受傷了,下去休養吧。”秦修寧頓了片刻,目光凝聚在高昀沒有表情的臉上。“臣知罪,就算臣多餘操這份心了,臣退下。”碗被恭敬放在桌上,那道身影帶著雨夜的一絲涼意遽然離開了這間臨時的簡陋寢殿。高昀閉上眼睛,頓覺得好累。這七年,他經曆了什麽?還有他的手,那些曾經劃滿荊棘布滿繭子粗糲的手如何會變得如此柔軟?第71章不可能是他南朝平定戰亂後的第一場聲勢浩大的春祭就這樣戛然而止。回宮後,高昀召來三司通查此事。“稟陛下,通報天象的欽天監、掌管萬獸園的內務府、籌辦此次親獵的禮部、鴻臚寺,以及禦林、金羽兩衛怕都脫不了幹係。”新上任的大理寺丞叫李邑,為人耿直,剛正不阿,是高昀從去年督察院呈報的官員考核中選拔出來的一位地方官。此刻朝廷正是需要這樣的人,於是高昀放權給他,“盡管去查,三日,給朕結果。”於是上一刻還在查案的江潯之忽然因護駕不力也被押入監察司受審。但令人沒想到的是,這樁大案查起來竟異常得輕鬆,連李邑都始料未及,大有雷聲大雨點小的感覺。不過兩日,大理寺丞李邑就將奏報呈至禦前。欽天監監正季遜忠幾乎一見到那些刑具就立刻兩股戰戰地認了供,說是有個內務府的太監給他塞了片金葉子,提前將要呈給陛下的天象書拿走,他覺得總歸是要呈遞的就順水推舟,誰能想到一個天象也能成為謀害皇上的工具。當李邑帶人趕到那名太監住所時,發現人已上吊自盡,留下一封罪詔供認了自己的罪行,並供出幕後指使就是鴻臚寺其中一位主簿,主要就是負責外藩入京的禮儀接待。順著這條線,又查出是這位主簿的背後就是那位精玨國十七皇子。精玨國皇子為了出口惡氣,想出了這個自以為天衣無縫的主意想借天雷驚嚇那些動物,說是最初隻想驚皇上的馬,並沒那個膽量直接刺殺皇上。但他也沒想到怎麽最後居然是那頭鹿發了瘋。再說那位鴻臚寺的主簿,供出的背後動機倒是也算嚴絲合縫:鴻臚寺主簿曾是閻黨的門生,因為官職低微並沒有受到牽連,但因為一直懷才不遇得不到朝廷重用而對皇上也懷恨在心,於是這才與那十七皇子一拍即合。至於江潯之為何會護駕不力,據他說是前去勘察的路上被書上突然掉落的馬蜂窩困住,耽誤了時間。至此看來,這場不大不小的危機鬧劇可以算畫上了句號。高昀看完李邑的奏章,合上放到一邊,問身旁正好被叫來考學的南平公主。“你如何看此事?”南平才不掛心這些事,隻要皇帝哥哥沒事就好,於是隨口敷衍道,“李大人心思縝密,疏而不漏,自然是要賞。”高昀眼神落了下去,“還有呢?”南平惦記著新得的一隻小馬駒,本想應付完皇上的考學後好趕緊回去騎上試試,可抬眸偷偷望了眼高位上那位的神色,立刻知道這小算盤怕是要落空。她咳咳兩聲正色道,“不過,這背後的主事還應再詳查一番。”“哦?怎麽講?展開說說。”這一下可讓南平犯了難,“這....這幕後嘛......”她揪起一邊的眉毛偷偷觀察皇帝哥哥神色,另一邊的暗暗送去朝旁邊她的老師國子監新任祭酒傅南書求救。高昀耐心地斜靠在坐榻上,饒有興致地瞧著她這分神之術。國子監可以不著官衣麵聖,這是從老祖宗起就給天下讀書人的尊重。隻見一身白衣的傅南書負手垂立,眼神虛虛盯著遠處,拿出讀書人“兩耳不聞窗外事,任爾東西南北風”的看家本領,將那急救的眼神視為無物。“幕後定是另有其人,幕後之人,幕後之人......會是何人呢?”南平急得踱步,“皇帝哥哥,讓我想想,讓我想想,”踱著踱著就退到了傅南書旁邊,裝作不是故意,用腳尖朝著他鞋麵就狠狠踩下去,傅南書驟然皺眉,彎了一點身子,但口中並沒發出任何聲音很快重新站直,體態比剛才還要巍峨幾分,大有讀書人不屈不撓的氣勢。“皇帝哥哥,您就莫要為難我了,曆朝曆代哪有要公主上學堂,又要學著處理政務的。” 南平嗔怨,眼看傅南書還是沒有出來幫他的意思,氣得要炸了。她最不喜朝政,騎馬打仗她願意,那些勾心鬥角彎彎繞繞簡直聽到就頭疼。高昀看她演不下去了,立刻坐直身體,可還是一下牽扯到傷口,眉頭微皺,一旁的小太監立刻上來攙扶,“陛下小心,禦醫說不讓您久坐。”高昀眼神冷冷甩過去,太監立刻垂頭噤聲。“女子如何?公主如何?若將來朕又帶兵親征,誰來監國?身為高家子孫肩負民生,怎可整日就知道玩。”傅南書立刻跪下請罪,“是臣無能,還請陛下為公主另擇賢師。”“怎麽,傅大人這是嫌朕給你的官職小了,要辭官?”低沉的聲音忽地壓下來,形成一道沉重的幕牆。“臣不敢,臣是怕平白貽誤公主。”高昀怎會看不出他內心所想,於是沉聲道:“傅大人可知朕為何要給你這國子監祭酒一職?”傅南書不語,但他心中確有不滿。外人說的那些什麽必經之路他當然聽過,但他覺得要花上十年,太慢了。他寒窗苦讀十年,自認有治國大才,卻被扔到國子監去教一幫紈絝,再加上這位公主仗著是皇上最寵愛的唯一的妹妹,雖不嬌蠻卻毫不用心,他在上麵講學,她在下麵比刀畫劍,敷衍了事。這樣的官他簡直每日都在煎熬。高昀忍著下腹的疼再次坐正身體,直直望著下麵的傅南書,緩緩開口:“朕若沒記錯,傅大人七年前應該還是偏遠祁縣學堂裏一位書生,因甘相實施的''博儒令''才得以跳過層層繁冗盤剝,直接考入國子監。甘相這一舉措,為天下鴻儒至仕之路節省了至少三年。“三年,在曆史洪流中不過滄海一粟,但對於一個心懷廣廈的讀書人來說,三年韶華可做多少事,而對於整個國家而言,三年那就是一代國力的更迭。“世人都道是父皇臨危受命,力挽狂瀾,其實不然。是甘相的遠見卓識,才能在危難之際為我南朝源源不斷地輸送人才。此功不在當下,而在千秋。“隻可惜,也正是這些大膽革新的舉措,阻斷了世家權貴的用人之路,於是他們汙蔑甘相籠絡寒門結黨營私,恨不能殺之而後快。“七年前,他們終於如願了,甘相以一人之軀阻擋奸佞屠城,最終被一把火燒得屍骨無存。南朝的這根脊梁自此斷了七年,天下讀書人的心也跟著蒙塵七年,如今那些附屬小國也敢來直戳我南朝的脊梁,教朕如何不痛心。”傅南書全然沒有想到皇上會跟他一個剛入仕的小官聊起這樁令人痛心的往事,七年前的那場動亂,若不是位列三公之一的禦史大夫甘華清以命相護,這南朝早就落入賊人手中,江山易主。“在那之前,他用十年隻做了一件事,就是做一名國子監的教書匠。”忽地,傅南書一瞬抬起頭,眼神迸出抖擻之光。仰麵望向這位高堂之上麵容俊秀的皇上,心底湧出一種莫名的羞愧之感。聖賢教他的書他都讀到哪裏去了,居然以貌取人,居然自偏自傲。他咚地一聲重重磕頭道,“是臣偏塞愚昧,枉讀聖賢之書,臣有罪。”再多的話,高昀知道已不必多說,於是親自走下去將人從地上扶起,“那就請傅大人為南平教導一二吧。”見傅南書終於肯說話,南平喜上眉梢,裝作頗感興趣地虛心討教。傅南書盡管對這位公主仍十分頭痛,但麵對皇上的信任,終於正色道,“這背後的確如公主所言,另有其人。而目的也不在陛下,而是在我整個南朝。臣以為,秦王世子秦修寧十分可疑。”“不可能是他!”“不會是他!”大殿上同時響起兩道聲音,氣氛一時有些微妙的尷尬。作者有話說:寶們,本周,五更,開始啦,每晚20:08第72章求您救救他得聞這次春祭皇上受傷、江潯之被押入大理寺的消息時,王懷安正在回自己宮外宅子的路上。他幹爹這病生的突然,命他在身邊守了一夜,本欲回去沐浴更衣,卻在路上被下人攔下來報得了此消息。他忽而勒馬怔在清晨的大街上。路邊羊肉湯店已經傳出濃濃香氣,有的店麵剛掀窗掛旗,酒鋪的小二懶洋洋扛著條凳出來哐當一聲扔在地上,隔壁鐵鋪的老板娘罵罵咧咧埋怨又賭輸了錢。明明被熱氣騰騰的人間清晨包裹,王懷安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冰涼從腳底順著小腿向上竄,爬滿整個脊背。他遽然一夾馬腹,緊拽韁繩掉頭又朝郊外奔去。到了王慶的外宅,見不到幹娘,他翻身下馬朝屋裏飛奔。“幹爹,幹爹!”手心跑出了汗,他邁步往內間去,卻依舊沒看到人。剛才走的時候明明人還睡著,怎麽隻這一會人就不見了?他又跑到院裏,發現馬車還在。病沒完全好利索,不應該是回宮了,可為何幹娘怎麽也跟著不見了?突然,一聲奇怪的鳥叫從周圍密林傳來,王懷安循聲追去,林間隱隱聽到有哭聲。他加快步子,撥開茂密樹林循著那抽抽噎噎的哭聲找去。“作什麽,鬼鬼祟祟的。”肩膀上突然被重重拍了一下,王懷安陡然一驚,轉身即看到幹爹王慶站在身後。他驚異的目光從那蒼老的臉上向下打量落到他正在擦拭的手帕上。“幹爹?您怎麽在這?”“這話不得我問你麽,好端端地又折回來做什麽?”王慶幹咳兩聲,弓著身子彎腰走出密林。“兒、兒有事情想求幹爹。”王懷安跟在身後,還沒走出密林就噗通跪在地上,“幹爹,求您救救江潯之。”王慶駐足,緩緩轉身,蒼黃的眼珠中毫不掩飾失望。“你知不知道你在幹什麽!”王懷安膝行上前,拽住了王慶的衣角,“幹爹,您是不是知道什麽?”“起來,你應該謝我,若不是我稱病把你留在身邊,這次被押入大理寺的就是你了!”“可他並沒有做錯什麽啊,當年是孩兒無能,不幹他什麽事啊。”王慶恨鐵不成鋼地冷哼一聲,拎著他的脖頸吃力把人拽起來,“朝政局勢變幻,絞進這巨輪裏的有幾個是有錯之人!”“回去!”王慶甩開袖子,猛得咳嗽了幾聲,掩住口鼻的帕子下露出的眼神裏滿是失望。他異常疼愛的幹兒子,居然為了一個男人給他跪下求情。王慶彎下身子,捏住他的下巴迫使王懷安仰頭看著他。“你們這一個兩個的都中了什麽邪, 先帝是這樣,你也是這樣,就連皇上也奇奇怪怪.....”王慶心痛地說不下去,一股火憋住了肺,又猛烈咳嗽起來。“我說了多少次,全南朝的姑娘隨你挑,我養育你這麽多年,知道你小時候受盡苦頭,連淨身都找你替你瞞下了,我圖什麽!不就圖你肯真心做我兒子,將來為咱家延續個香火!可你呢?滾!”老邁幹癟的嗓音像一把鬆了弦的破琴,顫顫嗡嗡卻令王懷安聽著瑟瑟發抖。回去後他躺在床榻上一直到深夜,幹枯枯睜著一雙眼黑洞洞地望著屋頂。頭痛將他折磨地翻來覆去,渾身濕透,手心上一道又一道血痕都是他用刀子一刀刀刻在上麵,新傷蓋住舊傷,縱橫交錯,如網如織。即使這樣,待他重新張開雙手,他依然看得見手心裏僅剩不多的完好皮膚下,隱隱約約的細白蟲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