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一時間成了看雜耍的集市,有的恨不能遁地走,有的興奮翹首期待。可就在此時,那位主刀的禦醫卻突然像個不負責任的主角,掀袍朝天子跪下去,“陛下,臣忽然覺得乏味,不想做了。”滿堂嘩然。有人暗鬆了口氣,有的怨氣頓生,但更多的是震驚。這人吃了熊心豹子膽,居然敢公然抗旨?連高昀都未曾想到這個人居然會當著滿朝文武下他的麵子。一旁的王慶立刻看出皇上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大聲斥責道,“大膽!”跪在下麵的秦修寧沒等他下麵的話說完,便繼續開了口,“這點小事不如就交給我身後這個小內侍吧。”眾人再度震驚,難以置信自己聽到了什麽。什麽叫‘小事’?活人取膽,事關戰爭國運宥關,居然交給一個小太監?!被押在前排的圖庫勒也幾乎難以相信,腿不自覺開始發軟。難道南朝隨意是個人就可以做到活人取膽?他不由地心驚朝那小太監看去。秦修寧脫下自己麻衣給那小內侍披上,刀具用酒淬了遞到他的手上。小內侍在眾人提心吊膽的注視下麵不改色地接過那把銀刀,走到那精玨國使臣的麵前,一本正經向皇上一抱拳,“奴才鬥膽一試,獻醜了。”使臣白白胖胖的肚子半袒露著,此刻麵如死灰,一看到換了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太監自絕氣脈地一閉眼,嚇昏了過去。圖庫勒就睜睜看著那泛著銀光的刀子在柔軟的肚皮上劃了下去,一道血痕立刻清晰浮現,再一刀,血紅分成兩邊,髒器在內無聲地跳動著,小內侍指著一塊圓滾滾的器髒朝身後眼神求證,秦修寧頗漫不經心地點了下頭。小內侍唇角一勾,心裏嘖了一聲,可真愛演。圖庫勒此刻內心的震撼難以言喻,是他們想得太簡單了,看似軟綿疲乏的昔日之龍並非病弱將死,而是藏龍臥虎正在蓄銳,盡管他不願承認,但他知道他們吉蒙投錯人了。當活蹦亂跳的一塊血淋淋的肉團被投進了透明的琉璃罐子,圖庫勒感覺到了褲管裏的一道熱流。他居然嚇尿了!這莫大的羞辱令他在金羽衛押解他走到那刑床前,猛然掙脫朝一旁的柱子上撞去。幸虧秦修寧眼疾手快,一步上前朝他後頸出的穴位一掌劈下去。高昀已經達到目的,似是疲乏了懨懨到,“眾愛卿看累了,朕也乏了,把他帶下去,好生養著,朕要他自己捧著自己的鼠膽滾回他的吉蒙去,告訴吉蒙的那個汗,等朕去親自摘他首級。散朝。”好些個文臣是互相攙扶之下才走出大殿的,一直到上了自家的轎子腿還是軟的,當日這一幕怕是會令他們終身難忘了。至此,他們對於這位靖康皇帝徹底信服地無話可說。回禦醫院的路上,秦修寧走在前麵,中間隔著幾個小太監,後麵跟著剛才的那個小內侍,一直到禦醫院內院身邊沒了人,小內侍才追上來,“師兄,可累死我了,這衣服怎麽這麽硬啊。”說著就把自己的那身太監服往下拽。“宮裏的衣服漿洗都是用特製的皂角,一是為了防毒,二就是為了治你這樣手腳不老實的人。”“這和穿這身棺材板有什麽區別,真不知道你是怎麽想的,居然擱著舒舒服服的王爺世子日子不過,跑來當這個小破官。”秦修寧回了自己房裏,一屁股坐在床上,這才開始感覺渾身散開的疲乏。陸思安摘下自己身上的血跡斑斑的麻衣,在水盆裏洗滿手的血,嘴裏繼續老媽子似的絮絮叨叨,“你去年下山我就不同意,明明就差一步你的病就治好了,等治好了你想去哪去哪,師父也是,怎麽能任由著你胡來......”他一邊絮叨一邊心裏提防著身後飛來的鞋,可是他憋了半年一籮筐的話都說幹淨了也沒等來鞋,這才發覺不對勁,一轉頭才發現他師兄已經靠著床柱子睡著了。他輕手輕腳地走過去,默默歎了口氣。掐指算算從山上下來這人已經三天兩夜沒有闔眼了,眼下有了淡淡的青色,胡子從下巴四周冒出來一茬,給俊朗的臉上添了些野性和不羈。他還是喜歡看他這個樣子,穿一身官服雖幹幹淨淨卻像披了層別人的皮。他還記得當年同師父一起去尋他,撿到他時胡子拉碴像個流落江湖的乞丐。明明一張好看得不似凡人的臉被他當成抹布一樣,傷和疤不眠不休地往臉上招呼,把他的玲瓏膏用光了不知道多少瓶才給他清理幹淨,唯有後背那道疤實在是太大了,他也不讓他碰。一點不知道愛惜這皮囊,多少人想求求不來。陸思安走過去,慢慢將他放倒在床榻上,想讓他睡得好一些。可突然,手腕被狠狠抓住,力氣大得驚人。“阿尋。”第78章敢不敢做回李未尋?“阿尋。”迷迷糊糊的兩個字從秦修寧嘴裏冒出來,令陸思安一怔。他自然知道誰是阿尋,但他對這個名字半點好感沒有。“尋什麽尋,命都快尋沒了。”陸思安抽出手,沒好氣地給他把鞋子脫下來扔在地上,“也不知道把自己搞這副樣子,圖什麽。”“你隻能死在我手裏。”突如其來的一句把陸思安嚇了一跳,他怔然站起身,雙眼失神地望著這熟睡中的人。陸思安不懂,一個傷他那麽深的人,有什麽好惦記那麽久的。何況那個名字所代表的早已不是山間田野、市井巷陌裏的某個人,那……那可是當今皇上。他們現在究竟是個什麽關係,誰也不知道,他這個師兄嘴裏又向來一句靠譜話沒有,更沒人知道他心裏都在想什麽。師父說,情愛究竟是毒,害人至深。他可一輩子都不會碰。忽然,門外傳來了腳步聲。陸思安蹙眉,快速拽過被子把人蓋好,輕步走到門邊,在敲門聲響起之前一刻拉開了門。邱雲承的手懸在半空,門裏門外的兩個人大眼瞪小眼,懼是一驚。邱雲承沒想到秦修寧的房內有個這麽俊朗的年輕人,年輕人也沒想到門外這人臉上掛著毫不掩飾的擔心和醋意。一時間,一句話都不用說雙方就都明白了對方和裏麵躺著那人的關係。浪蕩子。兩人在心裏不約而同地罵。邱雲承本就被他和皇上的關係搞得鬧心了不知道多少個日夜,本想來直接問個清楚,沒想到又冒出來一個。隻見那俊兒郎堵著門口,絲毫沒有讓開的意思,隻是麵無表情地道了聲“睡了”。邱雲承一時氣急也不甘認輸地回了句,“那讓莫染好好睡,過會我再來看他。”他踮腳朝屋內戀戀不舍地看了眼,然後憤憤走了。陸思安嘖了一聲,關好門先去處理了那個圖庫勒,漫不經心地把那半邊膽摘下來泡進了琉璃罐,交給了來催的太監。一回房裏就發現人醒了,正在穿衣。“去哪?”他朝榻上的人斜去一眼。“輪值,給皇上請脈。”“你這才睡了不到一個時辰。”“晚上再睡。”陸思安閉了嘴,走到銅盆前淨手,反反複複地洗,水聲嘩嘩,一雙本就嫩白的手指洗得起了皺。秦修寧換了身幹淨的官服,正對著銅鏡擺正他的腰帶扣,看到了鏡子裏一臉鬱鬱的陸思安。“再洗要禿了,有屁就放。”陸思安甩甩手上的水,氣勢洶洶地瞪他。“師兄,我越看越覺得你不是來報仇的,倒像是報恩的。你說你是不是還喜歡他?”秦修寧手指突然一頓,竟然變得有些僵,按不進腰帶上的那個盤扣。半晌聽到他低頭嗓音疏啞道:“這屁你還是憋回去吧。”陸思安屬於一點就著的性子,轉過頭來咒怨地盯他,滿臉“我的屁憑什麽你說了算”的憤懣。“那你打算怎麽辦?那可是皇上,把命搭上了值得嗎!”“值不值”這種屁話他最近聽了很多,一時五味雜陳,一股煩躁就翻湧上來,秦修寧從腰間摘下自己的腰牌扔給陸思安。“值不值我自己說了算。要麽自己回客棧等我,要麽就去幫我找那本蠱書。”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師兄!”陸思安氣急敗壞的聲音從門縫裏追出來,“你可別忘了那藥還在身上你不能動情,你是要去玩命嗎!”秦修寧腳下一頓,最後什麽也沒說地走了。金鑾殿,盛夏炎熱,四麵巨大的風扇已經全開,當中央還放了兩個冰鑒往外冒著涼氣。秦修寧一進到大殿裏,不自覺地打了個冷戰。這也太涼了。高昀正睡著,大殿裏靜可聞針。季明禮老遠一看他來了趕忙陪著笑臉,把人親自送進去。自從活人取膽那一幕出現後,宮裏的人再見秦修寧既是敬又是怕,加上皇上重賞,一躍成了皇上身邊最紅的人,去哪都沒人敢攔著。季明禮小聲囑咐說皇上剛睡著,裏間涼快讓他直接去裏麵等著。“這怕是不合規矩吧?”秦修寧笑。季明禮心裏暗罵,打那天起您看見過規矩二字怎麽寫麽,但臉上一絲不苟滿臉堆笑,阿諛地十分專業:“您可折煞奴才了,您現在是我南朝最大的功臣,又有皇上親賜的令牌,哪裏來得規矩敢阻撓您進出呢?”秦修寧滿意地笑了笑,這人雖然臉上的每道褶子裏都寫滿了心機,但覺得有些地方還用得到他,便踏踏實實地踩著他遞上的台階走下來。進入內間,窗子被拉下的雨簾擋住,顯得格外曖昧昏暗。皇帳垂著,帳邊上立著一個小太監,臉生的很。也不像尋常太監那樣低眉垂目、拘謹規矩,而是隨意地修剪著地上擺著的兩盆紫鴛花。兩人對視一眼,這小太監麵無懼色,也不向他行禮。秦修寧心裏暗忖,難道不認識他是誰?還是說這皇上身邊的人就是厲害?他自然不會主動去搭話,默默站至一旁,看他繼續旁若無人地侍弄那盆花。這不尷不尬地午後沉悶了沒多久,就聽皇帳裏的人轉醒,細微啞聲道,“來人。”帳子外兩邊的人異口同聲,“在。”兩人又相視一眼,那個小太監先出了聲,“皇上既然秦世子來了,奴才就先退下了。”“不用,懷安,朕口渴了。”高昀嗓音暗啞如砂,帶著剛睡醒的朦朧,聽上去不像是命令,倒像有幾分撒嬌。秦修寧抬頭朝那正在倒水的“小安子”臉上看去,眼睛不大,眉毛也很疏淡,眼神有點冷,完全沒有太監中常見的那種嬌媚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