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喜歡暖的感覺,因此貪婪地沐浴著這最後的日光。秦修寧收拾停當,提著醫箱走到簷廊下就看到了這一幕。一身淡青色常服的李未尋深呼吸間仰頭看向鬱鬱蔥蔥的樹冠,白皙透明的眼角竟然浮現出久違的、熟悉的笑意。他提著醫箱的手緊緊攥著,胸口頓時襲來一種窒悶。那個笑容他有多久沒有見過了?就連夢裏的李未尋也都是不笑的,他總是或遙遠、或茫然、或清冷,殘忍地、麵無表情地看著他暴怒發瘋,讓人無比抓狂。而不遠處那個泛著微笑仰起頭沐浴在日光中的人,金色的陽光將他的側臉照得透明,清晰得能看到皮膚下細微的紅色的血管,表層一層金色絨毛隨呼吸微微跳動。明明是美好的畫麵,他卻生出一種強烈的破壞欲。這畫麵像一根已經被點燃的引線,正無限接近煙火,越是快要點燃,就越強烈地渴望看到它炸上天的絢爛。他知道自己又近了一步,因為“皇上”不僅還沒有忘記李未尋,反而,在無人處還會偷偷綻放,露出一點那隻小狐狸的尾巴。秦修寧眼角彎出魅惑誘人的笑意。“阿尋,來喝藥了。”作者有話說:糟糕,一不小心睡過今天更新晚了555沒錯,我們進入別院部分了!第80章要麽把它關好,要麽放出來高昀下意識轉身,那還未綻開的笑容僵在嘴角。阿尋,短短兩個字像一道打開過去記憶的咒語,倏然將他帶入現實與夢境的模糊地界,回廊盡頭的朱紅色宮牆虛幻成了一片白茫茫的雪山,而他麵前站著的是那個身披狐裘背著皮囊剛從山上回來的薛不染。“薛不染”噙著明豔笑意,正一步步朝他走過來。高昀甚至聞到了他身上的藥味,不算很重,是他熟悉的淡淡清苦味,還混雜著一點草木香。高昀不自覺在這味道中又放鬆了神識,看向“薛不然”的眼神裏帶了一些淡淡的熟悉的依賴,仿佛下一刻就會將臉主動靠上去,貼在他寬大溫暖的掌心裏。隻是那神情並沒有持續太久,完全是下意識的、幾息之間的自然反應,因為他很快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幾不可察地皺眉,怯怯後退了半步。周遭的一切重新清晰起來,龍樓鳳闕,碧瓦朱簷,一切都變回了皇家行宮別院本該有的樣子肅穆、寂靜、莊嚴。秦修寧又朝他走近一步,他緊接後退,防禦地阻隔對方前進的腳步。“朕說了,朕不想再聽到這個名字。”秦修寧不得不停下來,他幾乎懷疑剛才自己看到的是錯覺。那個他所熟悉的、鮮活的神情遽然從他身上消失,就像一個像被突然抽走了靈魂的木偶。一些悔意冒出來,看來是他冒進了。他躬身將手中的藥箱緩緩放下,借機調整著自己的呼吸,盡量讓自己看起來放鬆一些,然後鄭重地掀開袍子跪了下去,可是出口的話卻顯然還是說給李未尋聽的。“鬥膽和有罪臣都說累了,臣也說過陛下的命就是臣的命,臣還知道過去種種,陛下並沒有忘。你隻是......”秦修寧目光沉浮不定地從那張臉上掠過,“在害怕。”卸下陛下二字的尊稱,就等於脫掉他的那一層防備,這對秦修寧來說無疑是冒險,但亦是至關重要的第一步。“現在,我可以起來跟你說話嗎?”高昀怔怔地抬手,費力地從那個皇上身份裏抽離出來。秦修寧側身跟他並排站在廊下,一起望著遠處懸在宮牆外的夕陽。“你知道嗎,不知為何每每看到你我就會想到四個字。”秦修寧眉角頓了頓,深吸了口氣。高昀側眸,疑惑地望向那棱角分明的側臉。|“削足適履。”然間,高昀神思一滯,背在身後的手不自覺絞在一起。他心裏默默重複了一遍這四個字,那一刻他仿佛聽到有什麽東西被擊穿。這四個字形容他真的再貼切不過,這是一個聽上去就很殘忍也很愚蠢的詞,為了穿上一雙鞋,一個人不惜削掉自己的腳骨和肉。喉嚨忽然湧上酸澀,他倔強地別過頭,窘赧的同時居然還有一絲終於有人將他看破的輕鬆。“這些年,累嗎?”秦修寧的聲音明明輕柔得像一陣風,但落入高昀耳中卻有如千鈞,他仿佛這幾個輕渺的字,一寸寸劃開了那已經鉗進他皮肉裏的麟甲,也聞到了淡淡的血腥隨之彌散在空中。紅霞伴著殘陽眼看要從高高的宮牆上落下,微風將秦修寧的發絲吹拂在臉側,將人籠罩出一種疏懶。他緩緩勾起唇角,低沉的尾音裏帶著些期許:“為了穿進那雙金靴裏,你已經做得夠多了。”他轉過身,抬手間用拇指指腹擦過高昀緊抿著的唇瓣,眸中似有某種情緒在翻湧。“現在你要做個決定,要麽就把李未尋關好,要麽就把他放出來。”直到秦修寧的身影消失不見,高昀才回過神來。他怔怔地抬手摸他剛才摩擦過的唇,那裏一片微熱。他知道,有些東西任憑他如何用力,終是要關不住了。青荇宮裏沒了那麽多下人伺候,清淨歸清淨,但是也十分不便。那兩個倒黴被留下的內侍忙完東邊忙西邊,到了吃晚飯的時候發現火都還沒生好。“你這宮裏出來的小太監怎麽連個火都生不好,還等我們伺候你啊!”他們倆被留在這本就一肚子怨氣,逮著這個小太監一邊掩鼻咳嗽一邊斥責道。王懷安尋常在宮裏為了避人耳目就穿著最普通的小太監服,加上他長得俊秀,笑偶爾還會露出一顆若隱若現的小虎牙,看上去年齡要小得多,而這兩個遠在行宮的人根本不知道此人是誰。王懷安似也習以為常,不惱不怒地蹲在灶台前繼續生火,任由他們在身後推推搡搡罵罵咧咧。江潯之不用值守,睡醒來發現肚子餓得咕嚕咕嚕亂叫,跑去王懷安那廂一看人沒在,於是懨懨不樂地往廚房走去。遠遠還沒到廚房就被嗆咳得掩住口鼻,隻見濃煙從廚房裏滾滾冒出來,他暗道不好就往裏麵衝,不料與濃煙中一人相撞到一處。“走水了?!”兩個內侍嗆了滿臉淚,揪著王懷安的領子把人推到江潯之麵前,“大人,這該死的小太監,不會生火也不說,弄得現在根本進不去人!”王懷安的鼻子上、臉上蹭得都是灰,隻露出一雙透亮的眼睛,江潯之忽然覺得有幾分眼熟,但沒做它想,將王懷安拽到自己身邊,朝那兩人狠狠瞪了一眼嗬斥道,“我看該死的是你們!敢指使他,這可是......”“奴才,咳咳,不敢,咳咳咳....是奴才有罪,不想還是驚動了主子....咳咳”,王懷安輕輕拽了下他的袖子,打斷道。江潯之當他不願意把王慶搬出來惹是非,於是滿臉不耐地拎起其中一人,朝他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腳,“還不快滾!”“也不知皇上怎麽想的,連個廚娘也不給留下,這晚上吃什麽?”說著江潯之抬手要去給他擦他的花貓臉,但突然被一隻手擋下。王懷安眼神閃躲,避開江潯之轉身就要再進去,可還沒走出兩步,突然手臂被拉住。“你怎麽看見我總和看見鬼一樣?急匆匆幹嘛去?”“去給主子們做飯。”手腕處的被熱氣滾滾的手拉住,王懷安恨自己如此敏感,隔著薄薄的袖口,心跳又繁亂起來。“這麽賢惠還會做飯啊?”江潯之戲謔地一笑,眼看著王懷安耳根就莫名紅了一片。不過中間隔了幾年沒見,這小太監怎麽變了個人一樣,他記憶中的小安子可不是這樣容易害羞的性子。七年前護送皇上回來的那一路上,那簡直就是隻好鬥的公雞,一臉不服好像隨時要跟他幹架似的。直到他把他從追兵手裏救出來,他才不那麽跟他敵對了。就在他以為他們冰釋前嫌甚至兩人成為朋友的時候,這小太監突然避而不見,讓他怎麽也找不到人了。等再見麵時,人家已經是皇上身邊的“寵宦”。他原本一直也不太相信這個傳言,直到那次在護國寺裏遇見他為皇上祈福才坐實了這一想法。想到這,江潯之不禁為之惋惜。寵宦就意味著永不見天日。後宮之中,宮女一旦被寵幸還能討個名分,說不定還能一步登天,而他一個宦官,能落得個什麽下場?皇上就算再喜歡他,總不可能一輩子不納妃,一旦後宮有主誰能容下一個曾經被寵幸的小太監?江潯之忽然想起前朝一個秘辛,據說先皇在芝苓宮裏就藏著那樣一位,最後被皇後活活削成人彘,就泡在院當間的大缸裏日日供人展覽唾棄。王懷安看著江潯之臉上神色變幻猜不透他在想什麽,隻是感覺箍在他手腕上的力度又加重了幾分,他生怕他摸出自己的躁動異常的心跳,立刻渾身緊繃起來。想掙開他的手,但是動了動,一股隱隱的瘋狂念頭令他還是沒能抽出手。因為這點微不足道的觸碰對他來說是多年都無法肖想的。這裏沒有幹爹,沒有烏羽衛,他隻是個身份普通的小太監,被金羽衛大統領抓住手腕的小太監怎麽敢放肆地甩開大人的手?幾乎是轉念間他就給自己找好了理由,任由自己的手腕被緊緊握在他手中。有些情愫他一個人裝在心裏太久,實在難受的時候會忍不住想:要不就被發現吧,他做錯了什麽,不過是喜歡他啊。若他某日真悄無聲息地死了,那江潯之就永遠都不會知道有個人曾經那般愛慕他。佛不會收他這樣的“惡魔”讓他入輪回,而他也絕不肯喝下孟婆湯忘掉他,那就隻能做個孤魂野鬼,繼續遊蕩在這不生不死的人間。可這樣的念頭每每隻存在一瞬,就會被他又親手殺死。因為一想到被發現的後果,他會永遠看不到這個人了,心髒就會窒息般的痛。比起還能這樣偷偷看他,甚至像這樣被他握著手腕說話,他忽然又覺得心裏滿滿的、脹脹的,又隱秘地快樂起來。“我去做吧。”江潯之不自然地放開了他的手腕。“不、不、不用。那種地方怎麽可以讓大人進去,大人在廂房裏稍等片刻即刻。”再賴著不走就是僭越了,王懷安乖巧地抽出手腕,行禮後掀起衣角蒙著口鼻又衝進滿是煙塵的廚房裏去。望著那個倔強又生分的背影,江潯之慢慢歎出一口氣。最開始到達行宮的那一陣的輕鬆過去後,開始是漫長的煎熬。突然沒有了政務,高昀手足無措地不知道要做什麽,看書、寫字,又看書,又寫字,最後心神不安地隻能在殿上來回走動。秦修寧看他像一隻在地縫裏找糧食的饑鼠滿地溜達,無可奈何地把人按回了床上。“我看一時半會也吃不上飯,不如先睡一會,等飯好了,我再來叫你。”像高昀這種每時每刻都不放過自己的人,突然閑下來就會渾身難受,秦修寧聽聞他走之前還把幾位輔政大獨在禦書房裏整整三天,看著他將這短短七日的政務都梳理清楚,還把可能會發生的細枝末節又預演一遍,為的就是除軍報外一封奏報都不許送進行宮。可此時,高昀無比後悔這個決定。他隻歇了這一天,那種愧對祖先、愧對百姓、愧對蒼生的罪惡感便一點點滋生出來。“不過七日,天並不會塌下來的。”高昀朝他看了一眼,知道他說的有道理,隻好說服自己按他說的躺下。秦修寧在他的藥裏加了一些安神藥,親自看著他喝下去。不肖片刻,高昀的眼皮就開始打架,而他卻強撐著不肯閉上眼,像是仍在頑強地與睡意做無意義地抵抗。秦修寧知道讓他放下所有防備是件不容易的事情,於是笑著道:“硬撐什麽,困了就睡吧,做個好夢。”秦修寧給他拉上被子,一點點把他愛不釋手的被角從他手裏拽出來,“放心,在這裏,誰都不會傷害你。”說完,他俯身在他額頭上留下一吻。那動作熟稔又尋常,像是極其無意義的動作,又像是精心設計。無論是哪種,他的目的都達到了,那雙困得已經艱難緩動的眼睛倏然睜大。接著他又壓低嗓音,用如雷暗滾的聲音在他耳邊輕輕擦過。“乖,放心睡吧,我也不會隨意碰你。”高昀最終就是席卷著這句“我不會碰你”的狂風巨浪,帶著內心震駭無可奈何地閉上眼睛的。失去意識之前的那一刻他還在想,都親了還不算碰嗎?那究竟怎樣才算碰?!可惜他太困了,來不及再多想什麽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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