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地,秦修寧仿佛被這笑容刺了一下,手心麻麻地,然後泛出一點細微的疼來。他不置可否地移開了視線。橙色的夕陽籠蓋下來,他的側臉剛好陷入一片陰影中,眼下的一片淡青色顯得更加明顯。昨夜他看似走得瀟灑,但其實整夜都沒睡,耳朵一直醒著聽隔壁的動靜,生怕他再變回那個殺人傀儡。“多吃點,你太瘦了。”他又夾了一著菜到他碗裏,還給他倒了一杯熱茶。“吃飽了才有力量抵抗藥性。”高昀不再說話,接過茶喝了一口,然後低下頭默不做聲地吃起來。他也很忐忑,不知今晚自己會變成什麽樣,如果自己真的把他殺了......不安漸漸爬上他的眼角,抬眼去看望著湖麵同樣若有所思的人。“你可以還手的,”他的聲音有些不穩,目光沉沉地鎖夕陽裏那張好看的臉上,“如果我又變成那樣子。”秦修寧微微一怔,唇邊透出一絲若有似無的苦笑。“是想讓我再背個弑君的罪名不成?”他視線朝西暖閣的方向投去,“那二人可是看著你呢,稍微有點異動我就身首異處了。”“......那怎麽辦?”“這藥是有幾分凶險,我記得師父曾經用它救過一個中了南疆奇毒的人,那廝的叫聲現在一想到我還天靈蓋發麻。”他頓了頓,末了靜靜凝視他,笑意逐漸分明,“不過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什麽辦法?”夜裏的蘇河春水瀲灩,千疊山影倒影在華燈搖曳的水麵,被封鎖的水域上孤零零飄著一葉小舟。這艘並不起眼的小蓬船上,兩個模模糊糊的人影倒映在淡黃窗紙上。沒有伶歌妙舞,也沒有錦食禦饗,隻有連有錢人此刻都都享不上的清爽江風和吊一隻在船頭的奮力鳴叫的蟈蟈。兩人沒有任何客氣寒暄,其中一位狹長的眼眸微眯,捏起冰鑒上鎮著的一顆楊梅放入口中。“還是你們南朝好,大夏天竟然能吃到這麽新鮮冰爽的楊梅,我兒時記憶中裏的夏天隻有暴曬和風沙,嘴唇一直是幹裂的,缺水缺人缺食物。”“王爺自幼被送來,我以為已經在這紙醉金迷裏早就淡忘了呢。”“有些記憶是跟血液溶在一起的,除非死了,否則是永遠不會忘的。倒是聖尊,被一個小太醫牽著鼻子走,居然還能忍下去?”對方漆黑眸色冷如冰霜,輕蔑地一笑,“王爺不是也險些被秦禮那老東西騙得差點命都搭上,若不是我找人給王爺報信,咱們怕是沒緣分此刻泛舟江上了。”聽到那個名字,還在咀嚼楊梅的臉緊緊繃起,果核被咬碎得嘎嘎響。“不急,遲早會把這賬算清楚的。聖尊此次來想必是為了蝶而來的吧。”“不錯。王爺為何要把他們也牽扯進來?”翼王呸地一聲將殘渣朝船頭那蛐蛐籠子啐出去,那聒噪聲頓時消失。“沒辦法,人老了,耐性也越來越差。聖尊當年說這新蠱主一旦養成,這天下就是我囊中之物,所有人都可任我驅使,現在被一個秦修寧攪了局,作為盟友我不得幫聖尊一把麽。”“可蠱書上說了十年養一王,王爺冒然用蝶,看似加速蠱王成熟,實際是在破壞。王爺就不怕像養高衍那樣起了反作用前功盡棄嗎?王爺最善韜光養晦,已經忍耐了這麽多年,怎麽會就突然坐不住了,不僅僅是怕江山易老這麽簡單吧。”翼王懶懶向後一靠,露出自己多年練就的風流模樣,嗔笑道,“既然聖尊都猜到了,咱們就不兜圈子了。那邊已經等不及了,拿吉盟和精玨出來祭旗也是為了催一催聖尊。另外也提醒一下聖尊,當初你大婚之夜,他高家屠你全族,這仇聖尊沒忘了吧?還是說這些年與仇家的子孫真養出什麽祖孫親情了?”“推翻高家為我族人報仇,是老夫畢生所願。”“這就是了嘛,聖尊能忍辱負重這麽多年,我們定不會看錯人。”翼王豪邁地摟住對方肩膀,故作神秘地低聲道,“蠱主一旦養成,我們就可以同時出兵,用神母的母蟲控製蠱主,蠱主再控製那些蛹,到時裏應外合,定能一舉滅掉南朝。”“可現在最大的問題是,秦修寧把皇上帶去了行宮,外麵戒備森嚴,我的人根本進不去,而且他手上有克製噬魂蠱的鬼莧薑。”“那又如何。”翼王悠悠轉身,望向平靜無波的江麵,一雙濁目裏露出難得一閃而過的殺意。“已經進入第四個階段,除了神母,誰也控製不了皇上。再說,即便那藥真像傳說中那麽神,聖尊不是還安排了一把好用的利刃在他身邊嗎?”待他再轉身回來,恢複了常年被酒肉浸泡的懶倦模樣,仰麵靠在了船舷上,伸手又去撩撥那隻貪生怕死說什麽都不肯再出聲的蟈蟈。“那本蠱書上,是怎麽說來著?哦,隱-幻-噬-替,沒想到你們南朝養蠱這東西,竟真還有點迷人,哈哈哈哈。”一陣千金難買的清風,卷著一絲風雨前的涼意吹到岸邊,高高的蘆葦隨風搖動露出一個黑影,看清仰麵撥弄蛐蛐的人後,一個躍身倏然消失於黑暗中。作者有話說:ps:“相思疾苦”確實致敬仙劍,被眼尖的寶寶們看出來了(*^^*)另外這個蠱吧,就是小昀子自己的性格會被逐漸替代,但他自己不知道的,他以為那都是他自己在糾結,以為是自己變成了完全不同、也不值得被愛的人,後麵還會寫到的哈第85章討債。吃完飯,靛紫色夕陽已經徹底沒入宮牆之下,雲層遮蓋了落日的餘暉,在遠處的山頂上壓上一層黛青。高昀吃得很飽,感覺自己的身體很久沒有過這種簡單的滿足了。“奇怪的很,”高昀有點不好意思地看著自己麵前風卷殘雲過的盤子。“我好像很久沒這麽餓了。”“我猜,”秦修寧收起酒杯,抬眸望向他,“應該是跟你的吃的青梅有關。”“青梅?”“你有沒有留意過是從何時開始吃,又是從何時開始離不開的?”高昀蹙眉思考。是從什麽時候?是從那些白天扮傻子,夜裏偷偷看書開始的吧?困倦襲來,就發現咬一口酸梅下去,酸澀會立刻衝上腦門,眼淚一下被刺激出來,再困人也瞬間就清醒了。“食酸過多,會傷脾胃,食物被酸性消耗,很多藥的藥效也就不明顯了。大概也正是這個原因,你身體裏的毒性被遮掩過去了。”高昀忽地抬頭,瞠目望著他,“你是覺得這些青梅有問題?”“不排除有人利用陛下這點喜好的可能。”“可我派人去過,除你之外沒人在上麵做過手腳。”秦修寧失笑,倒打一耙,“從產地到運送,再從查收到清呈至禦案上,這中間經過實在太複雜了,也或許,”他有意停頓了下,“也或許......是你派去查的人有問題。”高昀臉色越來越凝重,他身邊的人都是跟他很久的,王懷安、江潯之、王慶、季明禮、南平......這些人中他很難去想象有誰會利用他或者背叛他。秦修寧點到為止,不再多言,隻是淡淡收回視線,然後取出一個瓷瓶,“這是今晚的藥。”白色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瓷瓶,高昀掂在手中蹙起眉。“我說的辦法就是把你綁起來。”高昀呆呆地看著那條繩子,仿佛這個場景、這個對話曾經在他生命中發生過,不止一次地發生過。而秦修寧將對方的沉默當成了默許。“皇上贖罪。”嘴上這麽說,手下卻絲毫沒客氣,一條繩結左纏右繞,把人得罪得死死的。最後他將繩子的一端拉在手裏,身體忽然靠近,鼻尖幾乎貼到那雙驚詫不已的眼睛上,“今晚,還要我陪嗎?”高昀被嚇了一跳,連忙往後躲,心跳隨之而起,“不用。”秦修寧又用暗火湧動的語調,戲謔道,“真的不用?”“不用,我吃飽了,我自己先回去了。”高昀故意加重了‘自己’二字,然後起身。突然,手上的繩子被猛地一拉,他一下向後倒去,跌入身後結實懷中。“藥效發作還要一會。”高昀對於危險的感知素來敏感,心一陣緊似一陣,貌似紋絲不動,但他的胸中卻經曆海嘯和地震前的心緒翻湧。“可朕.....”“不是阿尋麽。”秦修寧糾正道。他不緊不慢地將手搭在他的肩上,隻肖再半寸就可以捏住那截潔白修長的脖頸,他忍住想在上麵咬下去的衝動。“這裏冷,我想回去睡了。”高昀聽著身後的心跳,危險警告開始在身體的每一個末梢為他敲響警鍾。他沒有說謊,盡管現在是初夏,悶熱潮濕,但他的確手腳是冷的。“阿尋以前可是最喜歡在外麵。”高昀的臉像被火燒起來一樣,那荒唐的夢可就在昨夜,夢裏的薛不染是怎麽在野外就讓他神魂顛倒的都還曆曆在目。危險的味道將他完全擎住,似乎每根發絲都在叫囂著逃跑。“我去叫懷安他們吃飯。”他想掙脫身後的禁錮,也想強壓下那顆跳得不正常的心。可是秦修寧看出他的企圖,根本不會再給他掙脫的機會,不提到那人的名字還好,一提到那個名字煩躁再次湧上來,他忽然從後麵用胳膊環住他的脖子,大手鉗起他的下巴,“哦,對,忘了陛下還有一個專門侍寢的小太監呢,他每次是怎麽伺候陛下的,我倒是很好奇。”秦修寧突然靠近,貼上了他的耳朵,“陛下不是一向喜歡在臣身下的嗎?”“你!”高昀想掙開他,但是手腕被綁著,他隻能用手肘。但他當他手肘擊到他的腹肌上,又被反剪著捉住了。“萬一藥效開始,陛下又要殺我怎麽辦?”秦修寧忽然把人撥轉過來,將手腕高高捉起,高舉過頭頂,眼神裏的幽暗緊緊逼迫著高昀幾乎無法呼吸。“你戲耍朕。”一會阿尋一會陛下,高昀頓時羞憤交加,原來他分明就是故意的!從進入這別院,怕不是他等的就這這樣一刻。就在他要反抗時,那一臉戲謔的人突然托著他的頭按在亭柱上低下頭狠狠親了下來。這突如其來的吻,強勢地不帶一點溫柔,高昀死死被按住頭,連呼吸都是奢侈。舌頭被毫不留情地脅迫著跟隨著他的意誌,酥麻伴著疼痛抵在舌根,明明是身上最柔軟的器官此刻在他口中卻猶如一柄利刃,攪得他神誌天翻地覆,幾次他受不住想咬上去,但是對方實在太了解他,不僅用舌頭勾著他的唇瓣還巧妙地避開他的牙齒,隻是在唇肉和牙齦上那蘇蘇麻麻地一舔而過就令他腰肢一陣顫栗。他恨自己這過分敏感的身體,在這個人麵前總是完全不受自己的控製,仿佛秦修寧才是掌控他肉身的主人。終於,這場類似懲罰的吻以秦修寧單方麵的滿足結束。高昀羞憤地滿臉通紅,用綁在一起的手狠狠把人推開,一雙紅通通的眼睛恨不得在他身上穿個洞出來。“你究竟要怎麽樣!”“討債。”秦修寧坦誠地令高昀心頭一顫。果然,他自從出現就並沒有打算讓自己好過,那些對他的好,不顧一切救他,還有那些溫情的話,怕應該是都是為了這一刻。“陛下當初從我身邊不聲不響地離開時,可曾想過有一天我會這樣討回來嗎?”“所以,你做這一切就是為了羞辱我?”“不,”秦修寧放開他,噙著不達眼底的笑意,幽幽望著他,“我還得救你,看著陛下一次次償還當年欠下的情債,直到我膩了為止。”他好整以暇地收起笑意,拇指揩去他唇邊的濕意,“現在時間差不多了,陛下該回去用藥了。”高昀徹底被激怒,一把推開他,用還被綁在一起的雙手握成拳狠狠朝那張臉揮了出去,秦修寧猝不及防地挨了這一下,頭偏了過去。高昀的心還在狂跳,他凶狠得瞪著他,警告他離自己遠一點,待回到德鱗殿,砰地一聲關上了門,心才落回來一點。秦修寧揉揉痛得發麻的腮幫,望著那跌跌撞撞的背影,抹去唇邊陰冷笑意。“這就跑了,一切才剛剛開始啊。”德鱗殿還未來得及掌燈,幽暗一片,高昀腳步虛浮著朝他的臥榻走去,突然,屏風旁邊一個漆黑的身影令他一驚,本能地轉身就要朝外退,但突然那身影一閃,跪倒在他麵前。“皇上,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