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到臨頭還真麽多廢話,李德海,你還不如跪下求求我,叫我放過你。”“指望徐相?我可還沒糊塗到那個地步,那不過是讓自己死得更難看些。”李德海那陰冷的目光,就如同是一條瀕死的毒蛇,“我隻覺得好笑,丞相他人做嫁衣,還如此殷切,可笑丞相居然是個如此天真之人。”“主子?”徐京墨從神遊中抽離了出來,他看著阿盛,試圖壓下心底那點說不清的不適,閉了閉眼說道:“走吧。”寒之死了,李德海死了,裴修死了,這世上並沒什麽太大的變化,他們好像在某些人眼中很重要,但對於大衍來說,對於天下來說,對於滾滾向前的紅塵來說,他們都隻是渺小的一粒沙而已,掀不起半點波瀾。就連徐京墨從開口閉口喊寒之,到大事小事找阿盛,也不過隻花了一個月的工夫。大衍的夏已接近尾聲。八月底,大衍的不夜日就要來了,這是慶祝盛夏的最後一場狂歡,是所有大衍的少年少女們翹首以待的節日。不夜日是在蕭諳繼位後,取消了大衍宵禁時定下的,那時候蕭諳還太年輕,不知該怎麽推行新政,所以取消宵禁的新政幾乎是徐京墨一手推行的。取消宵禁從推行至今已有六年,在西邊的幾條街上,聚集起了一些民眾擺攤,漸漸地聲勢浩大起來,成為了極富盛名的西街夜市,夜夜燈火通明,遊人如織,上京仿佛成了一座不夜之城。雖說這不夜日一開始是為了推行新政而設立的,但幾年發展下來,倒成了大衍有情人的結緣燈會,這是令徐京墨都沒有想到的事情。每一年的不夜日蕭諳和徐京墨都會同遊西街夜市,為的是查看新政效果如何。徐京墨每年都會受到許多少女的青睞,往往幾條街逛下來,手裏的花都拿不住,須得蕭諳幫忙抱著才成。但今年,情況不大一樣。徐京墨在西街夜市的一處小入口等著蕭諳,遠遠地便見兩個騎著馬的身影飛馳而來,隨著勒馬時傳來的嘶鳴,隻見墨色的衣袍翻飛,蕭諳翻身下馬,穩穩地站在了他的麵前。蕭諳身後也站了個瘦高的人,由於光影模糊,那人也站得不近,徐京墨看不清他到底長什麽模樣。蕭諳先開了口:“這是我身邊的侍衛,尹昭。”徐京墨目光中流露出欣慰來,他點點頭,讚同地道:“今年你帶了個人實在是個好決定,這樣阿盛就不必一個人跟在我們身後了。”“不,我帶尹昭來,是讓他陪著阿盛的。”蕭諳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什麽?”“哥哥,今年的不夜日,隻有你和我一起過。”蕭諳走了過去,自然而然地牽住了徐京墨的手,湊過去在徐京墨的耳畔低聲道,“今夜,你不能再收任何一個女子的花。”第十一章 星星尹昭知道蕭諳是嫌他們兩個礙事,特意用他來拖住阿盛,但莫名其妙被安排了這樣麻煩的差事,他實在是也高興不到哪裏去。“閣下叫尹昭,是吧?”阿盛撓了撓頭,開始絞盡腦汁找話說,“尹兄,今年貴庚?”尹昭掀開眼皮看了阿盛一眼,眼中無波無瀾,聲音也冷冰冰的:“二十五。”阿盛瞬間瞪大眼睛,扭頭將尹昭再次上下打量了一遍,驚訝地道:“不是吧?你看起來並沒有比我大多少啊,我還以為你剛及冠呢。”尹昭沒答話,向前去的腳步卻是加快了些。“尹兄,你晚上吃過東西了嗎?”“沒有。”“啊?你們皇宮裏的侍衛待遇這麽差?”阿盛眉毛扭在了一起,惋惜地直歎氣,“是不是因為要跟在‘那位’身邊寸步不離地護著,所以都沒有什麽空閑時間?不過也是,你那主子要是出了點什麽事,整個大衍都要風雲突變了。要我說,你要是哪天不想在宮中了,不如來徐府吧,你別看徐相總是不苟言笑的,其實心腸很好呢。”尹昭淡淡地掃了一眼阿盛,嘴角抽了抽,懶得同阿盛多說。阿盛自顧自地說下去,他像是個憋壞了的竹筒,好不容易找到倒豆子的地方了:“我以前不做侍衛長的時候,閑餘時間特別多,輪休的晚上我常來西街夜市,這裏我可熟著呢。有家餛飩鋪味道很好,皮薄餡大的,湯裏還會撒些胡椒麵,冬天夜裏吃一碗,全身都感覺暖起來了。對了,你喜不喜歡吃紅糖涼粉?前麵不遠就有一家,他家啊,是……”聒噪的聲音戛然而止,尹昭有些不太適應,側頭去看阿盛,隻見他麵上神情有些呆滯,半晌後才有些失神地喃喃道:“是以前寒之哥最喜歡的……”尹昭愣住,緩緩將頭轉了過去,費力地從喉嚨裏擠出一句幹巴巴的安慰來:“節哀。”“不夜日都是出來尋樂子的,不說這些掃興的話了。”阿盛神色稍霽,他雙手枕在腦後,走在沿路的兩排泛黃的紙燈下,悠悠地道,“我說,尹兄,你平日裏說話就喜歡幾個字幾個字地往外蹦嗎?還是因為厭煩我,所以連多說幾個字都覺得煩?”這倒還真不是,尹昭原本就是個沉默寡言的性子不過說是厭煩,也是有一點的。阿盛沒得到答案,卻渾不在意,笑嘻嘻地一把摟住尹昭的脖子,在他耳畔低語:“哎呀,你何必總是拉著一張臉?你長得這般俊俏,都被你這副臭臉給毀了!你沒看見一路走來,有好幾個姑娘的眼睛都在你身上打轉麽?但你一枝花都沒收到,害得跟在你旁邊的我也沒有姑娘來搭話……”尹昭臉色微變,步子也跟著一頓,他挑眉問阿盛:“你很期待有姑娘送你花?”“那倒不是,我才十九,著什麽急呢。”阿盛訕訕地摸了摸鼻子,臉上悄悄浮現起兩片紅雲,“就是在不夜日,連一枝花都拿不到,感覺有點兒丟人。”不夜日男女若是中意對方,便會以花代表心意,送給合眼緣的陌生人,所以西街夜市裏處處都可以看到賣花的人。兩人路過一個賣花姑娘,阿盛眼睛一亮,丟下句“等等我”,便去買了兩枝花回來。那姑娘賣的是一籃芙蓉花,粉白色的花瓣重重疊疊,在月色下也能瞧見幾分豔色。阿盛分了枝給尹昭,調侃道:“你還是拿著吧,不然她們還真不敢來和你說話,平白無故擋掉了姻緣可就不好了。”尹昭盯著手中的花,心道,姻緣?他還真不需要。他是暗衛首領,不像阿盛是府上侍衛,可以隨意婚嫁。宮中暗衛是不允許有私情,甚至不能擁有多餘的感情,在進入暗衛營的那一刻起,他們就必須要做到忘卻私情,隻記住命令。有召必來,不問緣由,有命必達,不問對錯,一輩子活在夜色之中,成為皇帝隨身的影子、手中的利刃,這就是暗衛的宿命。尹昭眼皮微抬,將手中的芙蓉斜插在了阿盛的鬢邊,他淡淡地掃了一眼阿盛紅透的耳朵,留下一句話便轉身離開“還是你自己留著吧。”街市人來人往,燈火璀璨,叫賣聲混成一片,此起彼伏,徐京墨行走其中,也不由得露出一絲笑意。當初推行新政的時候,老臣們竭力反對,撞柱死諫者何止一二。取消宵禁確實是個極大的變革,當時是為了收整京軍,然而如今無心插柳柳成蔭,無意間也使得上京百姓生活好轉,國庫也是連年充盈。不夜日舉辦至今,已經具有相當大的規模,星星點點的燈火綿延十裏,來往行人眾多,使得上京仿若真是個沒有夜幕降臨的地界。“小心!”徐京墨還沒反應過來,便被人抱住腰肢,往旁邊一帶,他就整個人撲進蕭諳的懷裏,緊緊貼住了蕭諳的身體。兩人親密無間地摟抱在一起,連呼吸纏在了一起,使得徐京墨輕易地聞到了熟悉的青竹香。“剛剛有個跑過去的男人,我怕他撞到你。”蕭諳先發製人地道,同時不動聲色地鬆開了徐京墨,“你沒事就好。”徐京墨抬頭望去,前方人頭攢動,三兩成行,哪裏有什麽跑動的人影?他心下存疑,卻也不欲在這上麵有過多糾纏,便繼續向前走去。他們走的這一條街上大多都是賣小吃的攤位,新出爐的糕點甜香誘人,架子上的肉烤得滋滋冒油,鐵鍋中翻炒著軟彈的河粉,各種食物的香氣飄散在空中,燴成一道最樸實的人間煙火。蕭諳目光一直落在徐京墨身上,他長睫顫了幾下,低低歎道:“真好……好久沒見你這麽高興了。”徐京墨心頭微動,手指在袖中蜷了又蜷,終是沒有伸出去摸一摸蕭諳的頭。過於親昵的舉動,對於現在的他們來說,已經不太合適了。蕭諳指著前方一個煙霧繚繞的燒烤攤,好奇地伸長脖子去瞧:“那個是什麽?聞起來好香啊。”“那是烤茄子。你從小就在宮裏,應該是沒吃過這些吧。”徐京墨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輕快,“今日你不是‘陛下’,可以放肆些,要不要嚐嚐看?”兩人要了一份烤茄子,徐京墨掏出幾文錢丟進一旁的盒中,店主熟練地剖開茄子,撒上蒜末紅椒,刷滿醬料,不消片刻,香味便撲鼻而來。兩人等了一小會兒,烤好的茄子就被攤主裝在一個小盒中,徐京墨接過來,先是向蕭諳的麵前一遞:“你先吃。”蕭諳拿起兩根竹簽,徐京墨還沒來得及阻止他,便看他挑起一縷茄肉就往嘴裏送。“燙!”蕭諳將東西囫圇吞下,吐著舌頭呼呼直哈氣,痛得額上都冒出了汗。徐京墨被蕭諳這狼狽的模樣給逗笑了,他搖搖頭,話裏都是憋不住的笑音:“怎麽還跟個孩子似的。”誰料蕭諳一聽這話,立即大聲地反駁:“我不是孩子了!哥哥,我今年已十八了,你卻總把我當小孩看!”他說著說著,聲音低下去,燙得微紅的唇翕張許久,才沮喪又委屈地說:“京墨哥哥,是不是我在你心裏,一直就是個長不大的小孩?”“我……”“京墨。”蕭諳直直地看著徐京墨,四目相對,徐京墨看得出蕭諳眼中的認真,“我不想你再把我當孩童,也不想做你的弟弟……我想你用看男人的眼光看待我。”徐京墨聽出他這話別有深意,卻不敢細究下去,隻好用裝傻的方式蒙混過關:“你確實已經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了,這些年來你做得很好。你看普天之下,哪還有人敢把你當作可以隨意戲耍的孩童?”蕭諳勉強擠出一個笑,神色卻黯淡了下去,他低下頭,在徐京墨耳邊輕聲道:“哥哥,我會等。”徐京墨沒有答話,隻繼續向前去了,蕭諳也默默抬腳跟上。兩人緩步前行,蕭諳一直緊緊地挨在徐京墨身側,就算有些姑娘想要來送花,也都被蕭諳惡狼一樣的眼神給凶退了,這一條街走下來,他還真連片花瓣都沒收到。西街夜市末處連著護城河,因為沒有掛燈,也沒有攤位,這裏沒什麽人來,周遭隻有流水的潺潺聲和時斷時續的蟲鳴。徐京墨也走得有些累了,說道:“回去吧,阿盛和尹昭應該在等了。”“哥哥。”蕭諳拉住了徐京墨,而後從懷中掏出一個錦袋,將它放入徐京墨的手中,“你還記得前幾天,你醉後和我說過什麽嗎?”“我不記得了。”徐京墨隔著袋子摸那東西,形狀渾圓,他收攏手指,正好能握住,便猜這是顆珠子。“你曾問我要天上的星子。”蕭諳一頓,“你說得對,即便我是皇帝,也不是事事都稱心如意的……”蕭諳一邊說著,一邊將錦袋打開,從中倒出那珠子來夜明珠在夜色中散著柔和的光,仿佛是天幕中一顆星子落在他手裏。“我能力有限,隻能送你這樣的星星。”蕭諳眉眼微彎,眼中是一派春意融融的溫柔,看得徐京墨心頭發燙,“還望哥哥你不要嫌棄。”徐京墨忽然覺得他掌中並不是夜明珠,而是一顆赤誠、熾熱、沉甸甸的心。重逾千斤,貴過千金。第十二章 公主“阿盛,阿盛?”容音繞到阿盛麵前,伸出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阿盛,你想什麽呢?那麽出神,叫你好幾聲你都不應!”蹲坐在門檻上的阿盛被籠上了陰影,他抬起頭看了容音一眼,神色懨懨地道:“沒想什麽。”“我猜猜看……莫不是你在想不夜日上送你花的那位姑娘?”容音忽然笑了起來,她笑得兩頰高高堆起,在陽光下像是顆熟透了的山楂,“喜歡就去和人家姑娘說嘛,你怕什麽?都說烈女怕纏郎啊,可別生生耽誤了一段好姻緣。”“我沒有想他!”再說,那個人也不是姑娘。阿盛伸手搓了搓兩頰,將自己的思緒從不夜日漫天的燈火中抽離,生硬地將話題轉開:“你來找我做什麽?”容音嘴唇一碰,發出一聲短促的“啊”來,而後道:“差點把正事給忘了,我就是想問你,相爺去哪兒了?一整天都沒瞧見他。”“相爺一大清早就去馬場挑馬了,說是為了秋狩做準備。”“秋狩?今年相爺要參加秋狩嗎?他往年不是都不去的嗎?”容音抬起手掌在頰邊扇了兩下,臉好像更紅了些,“今年上京格外熱,我看這天到了九月也不會涼下來的,參與秋狩不是找罪受嘛。”兩人正說著,就聽有下人道:“相爺回府了”徐京墨從外走進來,他腳步很輕快,一身利落的騎裝,額上一層薄薄的汗在陽光下反射出光澤。他將馬繩隨手丟給身後跟著的侍從,伸手把領子上的盤扣解下兩粒,話裏是止不住的笑音:“好久沒有這麽暢快地騎過馬了。”“主子,挑到喜歡的馬了嗎?”容音取出一塊幹淨的絹帕,遞給徐京墨,“快擦擦汗。”徐京墨將帕子在頭上按了按,說起這事,他的眼驟然間亮了起來:“今日我去馬場,正好見著一匹西域貢來的玉獅子,那馬著實是漂亮,身形矯健,通體沒有一根雜毛,跑起來逐日追風,是匹千裏良駒……不過性子倒是烈了點,馴服它著實是花了些功夫。”還不待容音接話,他又自顧自地說起來,話語間都是難以隱藏的激動:“照夜玉獅子果真與大衍的馬不同!疾跑速度快、持續時間長,跑出數裏都不會急喘,我在西境時就想試試了。不過玉獅子在西域也隻進貢給皇室,以前一直沒有機會養上一隻,這回也算是了卻心願!”容音麵色微怔,有些驚訝地問:“相爺去的是皇家馬場?”“嗯。”徐京墨摘下護腕,轉了轉身體,讓僵硬的腰肢舒緩開來,“陛下讓我去挑一匹好馬,說想要在秋獵時與我跑馬,我便去了。”容音手上動作頓了頓,心裏暗自想到,總覺得這些年來,陛下與主子越來越親近也不知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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