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之後,徐京墨聽到青年的聲音響了起來:“哥哥,我沒有那個意思,我從來都沒有因為你是坤澤而看輕你,更不想讓你隨便找個乾元應付情、潮。”“你是我見過最厲害的人,文韜武略,你無一不通,琴棋書畫,皆已是大家風範……其實有時候我也會想,是不是這位置給你坐更合適些。”蕭諳輕輕笑了起來,在這黑夜中,他仿佛才有勇氣將這些說出來,“你已然是大衍最厲害的徐相了,坤澤隻不過是你最微不足道的一個身份,我又怎麽會因此改變對你的看法呢?”“無論你是什麽人,你都隻是我的哥哥,對嗎?”徐京墨覺得,那雙握著他手腕的手,似乎有些過於燙了。第十四章 聽話不知何時,徐京墨沉入夢鄉,等他醒來已是天光大亮……他少有睡到這個時辰的日子,因此不由有些頭腦昏沉。待梳洗後,昨夜的記憶逐漸蘇醒,徐京墨暗自琢磨著小皇帝是什麽時候回去的,又有些擔心皇帝回去的時候被人瞧見,生出些不必要的麻煩來。容音服侍徐京墨用過早膳,便親手為徐京墨沏了一盞補血益氣的藥茶,徐京墨端起熱茶啜了一口,看著容音那欲言又止的模樣,覺得有些好笑,便打趣道:“什麽天大的事兒,能把我們容姑娘愁成這樣?”“今日風大,主子去圍場時多添件衣吧。”容音將那件早已備好的披風遞了過去,“我知道相爺不願與他人有異,隻是您現在這副身子骨受不得寒……”容音將後半句話壓在了舌根下若是可以,最好少與乾元往來過甚。今早容音進來服侍徐京墨時,滿屋子的青竹氣息簡直令她心焦,這久久不散的信香霸道地宣示著主權,難道相爺對陛下就一點防備也不曾有嗎?時至今日,怕也隻有這兩人還覺得這樣的相處方式沒什麽問題,且不說兩人的身份,單論一個懵懂初成的乾元,一個久積成疾的坤澤,隻怕是但凡發生什麽意外,兩人的關係就要駛向再無回頭之路了……秋狩的第二日,天氣格外晴朗,正是適合狩獵的日子。徐京墨出發時營地已沒什麽人了,大多都在圍場中追逐獵物,他樂得清閑,獨自一人在林中策馬飛馳,耳旁呼嘯的風聲吹散了近日所有的不快。光線從葉片的間隙中傾瀉而下,落在覆了一層薄汗的麵龐上,照得那雙眸子如琥珀般通透。這一番下來,徐京墨渾身都熱了,他一扯韁繩,任玉獅子自己向前緩行,一人一馬便這樣漫無目的地穿於林間。就在此時,一陣談笑聲從前方傳來,玉獅子跟著受了驚,連甩了幾個鼻響。徐京墨安撫性地拍了拍玉獅子,凝神聽著前方的動靜,卻意外的聽到一個耳熟的男聲:“盛琉公主,抓緊些……朕的禦馬性子烈,小心傷到你。”“陛下,我是在馬背上長大的草原兒女,不必擔心我!”徐京墨聽到這裏便已有了猜測,他下馬獨行幾步,果然看到了在一旁的尹昭和皇家侍衛。徐京墨揮了揮手示意他們不要出聲,等他看清了這裏的情形,頓時覺得有些啞然。一襲雪白騎裝的盛琉坐在馬上,耳邊別著一朵妃色的木槿花,使少女頰邊映出一層淡淡的粉。盛琉微微垂首,似乎很在意麵前為她牽馬的男子而那身姿挺拔,著一身暗龍紋騎裝的青年,不是蕭諳還會是誰呢?隻見這對佳人對視一眼,便同時笑出了聲,盛琉捂著嘴壓低身子,在蕭諳耳畔說了幾句悄悄話,片刻後,便又聽到蕭諳大笑起來。此情此景,恐怕隻有情投意合四個字能描繪出此間的氣氛了。“相爺可是來找陛下的?需要向陛下……”“不必打擾。”徐京墨哼笑一聲,再開口已是多了三分寒意,“我也隻是路過此處,不必多言。”徐京墨說罷便倏然轉身,邁著沉重的步子離去,無人見處,那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覺握緊了,腕子也跟著隱隱作痛起來。他也不知自己這是怎麽了,心間陡然生出一種毫無緣由的怒氣。難怪世人總說最不可信便是男人的嘴,蕭諳昨夜還在和他哭訴有多不情願與盛琉結親,一副烈男模樣都快把他都騙到了,結果今日不過轉眼工夫便能與這位公主濃情蜜意、兩情相悅,這天下簡直沒有比蕭諳變臉更快之人了!那昨夜那副假惺惺的模樣是演給誰看!徐京墨暗自揣測著,也可能是這從沒近過女色的小皇帝在故作矜持,等這傻小子見到了許多的溫香軟玉,體會過真正的紅袖添香,恐怕充盈後宮、開枝散葉之事就再也不需要他操心了……這麽一想,他該感到欣慰才是,畢竟身上的擔子又少了一個,那麽離他過上清閑日子的心願也就更近一步了。但,他心中這怒火與不快是因何而來?徐京墨眉頭漸漸糾結地擰在了一起,直覺告訴他此事必有蹊蹺,但他不願再深究下去……徐京墨將這些情緒歸結於蕭諳隨口就來的謊話,以及輕信他人的自己。應該是這樣的,徐京墨想……也隻能是這樣。大衍也許很快會迎來第一個後妃了,也許皇嗣也將在不久後降生,到那時,蕭諳應該已經成長為獨當一麵的皇帝了吧?那樣,無論是大衍還是蕭諳,都不再需要他了。他隻要像今日這般,識趣地、悄然地退場,便是最好的結局了。…………夜裏,隨行的禦廚按照西戎的習俗為君臣準備了炙肉,為了使得炙肉更有觀賞性,特意在圍場找了一塊空地,架起燒烤架子開始烹飪炙肉。形式雖然隨學了西戎的模樣,但到底還是留著幾分皇家的矜貴,肉是野豬肉、鹿肉與牛肉,烤架下所使用的燃料都是上等果木,散出的煙都是香氣撲鼻,可謂是把派頭做足了。在這種情況下,也不好設座,大家都不再拘束,在圍著烤架在鋪好的毯子上隨意坐開,饑腸轆轆地等待著下一輪的炙肉上桌。徐京墨沒什麽胃口,便揣了一壺酒向林間走去,由於人們坐得比較分散,他離席時沒什麽人注意到,這倒是給他省了不少麻煩。徐京墨有些出神地望著天上的明月,心裏亂成一團,就在他抬手欲要借酒澆愁之時,一隻骨節分明的大手從後麵輕輕捏住了他的手腕。“被我抓住了。”那人微微低頭,溫熱的鼻息噴在徐京墨耳尖那顆小痣上,“這裏有隻偷酒喝的黑狐狸。”徐京墨側過頭去,撞進一雙滿含笑意的眼中,他頓時就覺得熱了起來,於是不敢再看那雙眼,隻垂頭有些慌亂地道:“胡說什麽,放開。”蕭諳聞言挑了挑眉,乖乖地放開了徐京墨的手腕。徐京墨剛鬆了一口氣,就覺得腰間被人從後抱住了,接著,肩上一沉,一隻毛茸茸的腦袋就靠了過來“我要看好你……”蕭諳長長地歎了口氣,有些無奈地道,“答應過我的,不許喝酒。”徐京墨剛想回話,就聞到一股極淡的香氣,他頓時就變了臉色,用肘向後重重一擊,硬是將蕭諳頂了開來:“陛下這是忙了一天,終於得了空?便這大好月夜,別浪費在管教臣子身上。”“哥哥,你在說什麽?我隻是擔心你的身體……”蕭諳又歎了一口氣,難以掩飾地露出些疲態來,下一刻他又摟上了那把細腰,用力地將人禁錮在懷裏,沉聲道:“哥哥,我好累,讓我歇一歇吧。”“你……”“我有聽話的……今日,我一整天都陪著盛琉公主。”蕭諳略略低頭,嗅著徐京墨領子裏逸散出的幽幽梅香,盡管信香極其寡淡,但蕭諳卻覺得漂泊的心忽然靜了下來,於是便不由傾訴得更多些,“我好累。”徐京墨漸漸地停下了掙紮的動作,任由蕭諳將腦袋也靠了過來,隻聽這人悶悶道:“我知道這是為了大衍,可……可或許我不是個合格的皇帝。哥哥,我心裏是極不願接受這樁婚事的……我不喜歡盛琉,這點我騙不了自己,也同樣騙不過盛琉。”不知為何,徐京墨聽了這番話,竟是心間一鬆。他垂著頭,有些怔怔地看著橫抱著他的手臂,半晌才從喉嚨擠出一句:“感情是可以培養的,你與她……”“我不這樣認為。”蕭諳打斷了徐京墨的話。風也止了,似乎躲在樹梢,與月輝共窺這對佳人。蕭諳於他耳畔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是滾燙的、纏綿的,令徐京墨逃無可逃:“對一個人是否動心,隻消一眼,我的心中便已有答案了。”“你,你這個年紀懂什麽?”徐京墨有些結巴,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此刻為何如此慌亂,“你以後還會遇到很多人,不必這麽早妄下定論。”他掙開蕭諳的懷抱,將那瓶酒塞進蕭諳的懷裏,罵罵咧咧地走了:“真倒黴,怎麽每一次喝酒都被你逮個正著,回去了!”而後,他竟是連蕭諳的臉都不敢再看,隻拂袖匆匆離去。這地方離行宮有些距離,他走了會兒才看到營地的篝火,等進了行宮內,徐京墨才想起披風不知道落在何處了。他正頭疼該怎麽跟容音解釋,容音卻匆匆幾步迎了上來,低聲與他耳語:“主子,盛琉公主來了。”待徐京墨走入自己的院子,未見人影便先聞到那股幽香白衣女子自屋內走出,向他福了福身,輕聲訴道:“丞相,小女已等候多時,還請進屋一敘。”第十五章 決定“公主不必對臣行此大禮,秋夜寒涼,請先進來說話吧。”徐京墨將人攙起,兩人一同走進了正廳,徐京墨讓下人們都到院外候著,自己親手將門關了,這才回頭看向盛琉。盛琉揪著膝蓋上的布料,將裙擺攥得皺巴巴的,徐京墨看出了她的緊張,特意放輕了聲音問道:“不知公主深夜到訪,可是有什麽要緊事?”“要緊事……倒也說不上。”盛琉垂著眼,低聲歎了口氣,“隻不過對我來說,是關乎下半輩子的事。”徐京墨眉頭一跳,還不等他接話,又聽盛琉歎了一口氣,而後說到:“丞相如此聰慧,應該也猜到我跟著使臣們來的目的了吧……父王命令我嫁給大衍的皇帝,他要我為西戎一統草原部落爭得一份助力。”“公主既已來到大衍,想必已想通了……”“是,我也曾以為我可以接受這樣被安排好的人生,報答父王對我的恩情……可直到來到這裏,我才發覺這一切比我想象中的還要糟糕。”“公主,你與陛下年歲相仿,所思所想都會相近些,你們隻是要更多的時間再了解下彼此。再者,陛下雖在適婚年齡,卻未曾有過後妃,你此時入主後宮,想必會擁有繁華富貴的一生。”徐京墨思索片刻,又補充道:“也許公主是擔心未來因西戎會與陛下生了嫌隙?以臣對陛下的了解,他是個極念舊情的人……就算真的有那一日,他也會記得年少時夫妻間相互扶持的日子……此事若成,公主與西戎,都能得到陛下的一份掛念。”“這也正是我來找丞相的原因。”盛琉站了起來,定定地看著徐京墨,她杏眸中映照著一層濕漉漉的燭光,那是一種徐京墨都看不懂的情緒:“都說大衍的徐相能辨天機、斷乾坤,所以今日我想請教丞相一件事,西戎與大衍結親,對象就一定要是皇帝陛下嗎?”徐京墨一愣,緊接著便聽盛琉放低了聲音,抱怨道:“我與陛下真是沒什麽緣分的,我知道他心裏不怎麽喜歡我,看他那副冷冰冰、凶巴巴的樣子就知道了!唉,雖然我從小便跟著姑姑學習漢文,但比起讀書,我還是更喜歡與阿哥練劍、與我的馬兒跑遍草原……”說到這裏,盛琉便忽然停了下來,她悄悄地觀察著徐京墨的神色,有些猶豫地開口:“你們大衍的男子,是不是都不喜歡我這樣的女子?”“公主這是說得什麽話。”徐京墨也是剛剛才意識到,麵前這位公主不過才是個十六歲的姑娘,在這個年紀就要背上這等沉重的擔子,也是蠻可憐的。他這麽想著,語氣便也不自覺放柔了些:“公主心胸之寬,能容下一整個草原,這已是其他女子所不能及的。這般颯爽的女子,自然是令人心馳神往的。”“唉,若是你們的皇帝有你一半的好脾氣,我也不至於這般……”聽盛琉公主的意思,她應該也不願與蕭諳結親了。徐京墨暗自想著,既然兩人都沒這個意思,那也沒必要強求了畢竟強扭的瓜不甜,到時成了怨侶就適得其反了。剛剛盛琉那番話點醒了他,就算結親的對象不是皇帝也不要緊,上京世家子弟那麽多,隻要盛琉公主挑個心儀的,讓皇帝下旨賜婚便好了。至於蕭諳的婚事……還是順其自然吧,蕭諳長大了,這事兒該他自己拿主意。月老也太難當了,徐京墨承認自己是沒這個能耐。“公主的來意我已明白了……不必擔心,此事就由臣向陛下說明緣由。”徐京墨點了點頭,不覺帶了幾分笑意,“畢竟人這一輩子很長,跟心悅之人一同走完,才算不枉此行。”……盛琉離開後,沒有回到自己的宮殿,反而是進了西戎使臣所住的院落。心結解開了,她的腳步都是輕快的,在這時她已顧不得那麽多規矩,隻想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族人們,讓他們放下心來。畢竟之前皇帝的態度不明,揣測君恩本就是極熬人的一件事。“塔日哈,快開門,我有件重要的事,現在就要說!”不久後,門被打開,一個中年胡人從門內走了出來,他衣衫有些淩亂,一看便是匆忙披上的,連扣子都係的歪歪扭扭。“怎麽這麽晚來找我?”塔日哈皺著粗黑的眉毛,有些著急地道,“你還是未出閣的姑娘,晚上來見我是非常不合適的!你快回去吧,公主。”盛琉吐了吐舌頭,繞開他向裏走去,說道:“哎呀,我真的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說,你就先讓我進去講吧!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了!”塔日哈搖了搖頭,他們對這位小公主向來沒轍,隻能跟著盛琉一起進去,關門時還特意左右看了看,以防被人看見生出不必要的麻煩。屋內隻點了一盞油燈,光線十分昏暗,應該也是剛剛才點上的。盛琉不在意,進去便迫不及待地說道:“塔日哈,你不用再擔心和親的事情了!我知道你是父王派來看著我的,你們都怕我反悔逃跑對不對?”塔日哈沒想到盛琉開口就是這麽一句話,他立刻局促起來,黝黑的麵龐上也帶了幾分不自然的紅:“公主,可汗也沒有別的意思,他隻是……”“好了好了,我又沒怪你。”盛琉滿不在乎地擺了擺手,“這不是今天的要緊事,我以後再和你算賬。我這次來,是和你說和親的事我已經辦妥了,我剛剛去見了大衍的丞相,就那個宴會上坐在皇帝右側的、又高又瘦的乾元,在他們大衍很有權的那個徐京墨……”“公主,我幾年前便見過他了。”塔日哈有些汗顏,但轉念一想,又發現這不是最大的問題,“不對,你去找他做什麽?就算再權勢滔天,他也不能左右帝王的婚事啊!”盛琉有些害羞地低下頭,一張俏臉紅透了,躊躇了半天才緩緩開口:“他說不會再強求這件事情,皇帝那邊他會去說,而且,我還試探著問他願不願意娶我,看他的意思應該是願意的……”“公主,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我知道,塔日哈,我沒有比現在更清醒的時候了。我不願意嫁給他們的皇帝,若說我要共度一生的丈夫,我隻想要像徐相那樣成熟穩重的男人,而不是在人後連個笑臉都不肯給的皇帝。”盛琉又道:“我想嫁給徐相也是一樣的,他是整個大衍第二尊貴的人,且也是個還沒成家的乾元。與其我與皇帝兩看相厭,還不如我嫁給他,讓他為西戎爭取同盟之事,反正我看那皇帝隻聽得進去徐相的話。”塔日哈眉頭擰成了麻花,他沉著臉,一字一頓地說:“這件事情絕對不行。”“為什麽?”“公主,和親不是給你找個夫君,而是你的夫君隻能是皇帝也隻有這樣我們才算完成了可汗交代的任務。皇帝就是皇帝,他才是天下至尊,而丞相永遠是一人之下。就算今日他重權在握,誰又能預測到未來是什麽樣子的?他日或貶或殺,也不過都隻是皇帝一句話的事。公主啊,你真的要把西戎的未來,押在這樣一個人的身上嗎?”“就算你賭得起,西戎又能賭得起嗎?”一時間,屋內陷入一種僵硬的沉默之中,深夜中,院中傳來一聲極小的響動,小到盛琉都沒有聽見。武功極高的塔日哈聽到後神色一變,站起身匆匆說道:“此事不要再談起,絕無可能有其他餘地。時候不早了,公主趕快回去歇息吧。”正如塔日哈所猜的那樣,一直監視著西戎人的暗衛回到行宮中,將所聽到的情報盡數上報給了蕭諳。蕭諳原本看奏疏看得頭昏腦脹,此時再聽到這樣的情報,頓時睡意全無,隻餘下燒得騰騰的怒火。“一群癡心妄想的東西。”蕭諳將手中的奏疏重重拍在桌案上,冷冷嗤道,“朕的生意做不成,就敢把主意打到徐京墨身上……我看這幫人是嫌命長了。”蕭諳眼角微紅,他起身來回急促地踱步,而後竟是怒極到一腳踹翻了無辜的博古架,上好的美玉和瓷器應聲而碎,碎渣狼藉的鋪了一地,嚇得房中其他隨侍都跪伏在地上,連大氣都不敢出,生怕被牽連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