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善緣齋,就是春雲樓自成立以來,每逢年節都會在正月裏開齋宴請百姓,小廝們在白日裏都會準備很多精致吃食,發放給城中百姓,以結善緣。這善緣齋會一直持續到正月三十那一日,不少人都受過他們的恩惠,因此有人尊稱鶴老板為善緣慈人。烏舟正是在這善緣齋前捉住了蓬頭垢麵、胡吃海塞的薛鬱,一個手刀下去就將人劈暈了,拖進了一個無人注意的小巷中……至於他身上的傷,則是先前衝撞了皇帝,被罰了板子,他借著關係一直拖到兩日前,回宮後他先受了頓板子。沒想到這行刑的人是下手一點都不留情,直將烏舟打昏了過去,直至今日才醒來。隻有烏舟找到了薛鬱,徐京墨精心設計的局才有資格開盤。徐京墨聽到這個消息,心中鬱結終於散了些,他將玉扳指在手裏拋玩幾下,望著它輕聲道:“明天是個好日子,開始行動吧。”烏舟點頭應是,從徐京墨手中接回扳指後,轉身就要走。徐京墨伸手輕輕拉了下烏舟的胳膊,示意他停一停。等烏舟望過來,徐京墨拿起膝蓋旁邊早就備好的傷藥,遞給了他:“拿上這個吧,我知道你用得到……烏舟,你是我的希望,我不能失去你。”…………衍景七年的正月二十,一個震驚了上京眾人的消息傳來光祿勳薛鬱墜落山崖,生死不明。這事要從官兵在白天發現薛鬱的蹤跡說起,那時候他們見到了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出現在城郊,於是一路追至一座大山之中,結果在山林中跟丟了人。首領大為光火,立即命令兵分三路去找人,最後有人在一個懸崖之上發現了一個昏迷的人,他身上衣服血跡斑斑,袖子還扯破了一邊……但此人不是薛鬱,而是曾在酒樓中與薛鬱大打出手的權臣黨人郭致遠。除此之外,還有一片淩亂的血跡和夾在石縫中的一枚玉扳指。追捕而來的首領認為郭致遠就是凶手,將人帶回去關押了起來畢竟郭致遠先前對前任丞相那是一個忠心耿耿,一直認為徐相是被冤枉的,還幾次揚言要報複清流的無恥小人,前些日子更是在酒樓中和薛鬱結了仇!怎麽看,怎麽像凶手。皇帝知道這件事,心中很是不快,當即命令新上任的廷尉去審問調查,定要查出薛鬱的下落……值得一提的是,之前的廷尉燕思因為辦事不利,被皇帝隨便找了個借口治罪,連貶多級。所有人都覺得郭致遠就是凶手,因為他太具備一個凶手該有的特質,就如同先前季統領年宴被虐殺案中,伏法認罪的徐京墨一般。可郭致遠入獄後,堅持稱自己是清白的,說他是被人打昏了擄到山崖上的,而非是與薛鬱打鬥致昏……總之,郭致遠抵死不認罪,也說不出薛鬱的下落。這讓薛太尉又急又怒,他又是急躁的武夫性格,幾乎要帶著人衝進獄裏將郭致遠殺了。徐京墨聽到外麵的形勢後,悠哉地抿了一口茶,對烏舟淡淡地道:“不急,先晾他幾日。等他心裏焦灼到極點,防線全然崩潰時,你再將那封信送去薛府。”幾日後,早已失去希望的薛太尉傷心欲絕,大病一場,短短幾日,頭發便白了大半。他正在家中對著薛鬱的玉扳指發呆時,一封箭破空而來,將一信封釘在了薛太尉臥房的門上。信裏裝著兩張紙。一張是薛鬱親筆寫的:「救我。」一張則是徐京墨寫給薛太尉的信:「薛大人英鑒:令公子萬事均安,請釋錦懷。在下徐京墨,僥幸苟活於世,卻被囚於深宮之中,不得脫身,如今想與閣下做個交易。我知大人肯定會笑我如今已經是個死人了,還有什麽資格與大人談交易二字,可我請大人暫時放下過往恩怨,且聽我一言。權臣與清流兩黨互相製衡,方才成全平衡之道。清流曾是一把製衡我利器,可若是權臣一方衰微,清流獨大,必將成為陛下的下一個心腹大患。到時候,薛大人還有心思嘲笑我如今的處境嗎?唯有我活著,繼續操控權臣一黨,將來,清流才有可行之路,自然,薛公子也會毫發無傷地回到您身邊,想來薛府中定能再現父慈子孝的光景。想必薛大人心中已有定奪。若是薛大人想好了救我出去的法子,便在三日內,將回信放在西街第四個巷子最裏側的活格內。」如此篤定,如此聰慧,如此狂妄。確實是那個人才有的做派。薛太尉冷笑一聲,氣得將信揉皺後丟到了炭盆中,火舌高高躍起,瞬間就將信吞沒了。…………深宮中,徐京墨把玩著手中的鳳印,覺得蕭諳真是想一出是一出。昨日非要將鳳印拿給他,還鬧著要下旨冊封皇後,把徐京墨好一頓折騰,這才攔住他發瘋。徐京墨心裏也有些發怵,他總覺得蕭諳的狀態也很不對勁……這麽下去不是辦法。兩人的關係越是僵持,蕭諳對他的戒心如果太重,那麽烏舟與他逃出去時,將勢必困難重重。更何況,他也確實是累了,和蕭諳糾纏至今,他和蕭諳都需要一個結果哪怕不會太好,至少他對自己浪費的心思和時光,都要有個交代。徐京墨起身,走至門口對著外麵的暗衛道:“煩請你去通報一聲。跟陛下說,今夜我會備好酒菜,等他前來一同用膳。”第五十八章 永別聽到暗衛的通報後,蕭諳立刻放下了手中的折子,腳步輕快地向深宮走去。先前他曾命尹昭去尋阿盛,原本是帶了些試探的心思,然而後來見尹昭失魂落魄地回來請罪時,他還是動了些惻隱之心。阿盛雖然在將軍府縱火,但終歸是沒有傷及季珩的屍體,蕭諳打算看在尹昭的麵子上,就將此事輕輕揭過了。誰知前幾日尹昭突然向他請辭首領一職,在蕭諳的再三逼問下,尹昭才說出了實情他在城中的眼線都找不到阿盛的蹤跡了,怕是人已經出了事,他要自己親自去找阿盛。蕭諳沒有答應他的請辭,但破例放了尹昭出宮去,告訴他事情辦完後就盡快回來。不知不覺間,已過立春,上京依舊是寒風瑟瑟,蕭諳打了個噴嚏,鼻息之間凝出一道道霧氣,飄散在夜色之中。他走得很急,畢竟這是近些日子以來,徐京墨第一回主動要找他,無論如何掩飾,他是騙不了自己的他現在,心中就跟揣了隻兔子一樣。先前同徐京墨說話時,徐京墨總是冷眼相待,極少給出回應,這一次,蕭諳是真的很期待徐京墨會同他說些什麽。深宮之中,有一處院落透著暖融融的光,那是等待來人的意思,蕭諳推門而入,先是聞到了一股淡淡的熏香,而後才是看到了那個他常常記掛的身影。徐京墨坐在滿桌好菜旁,循聲望來,隨手拍了拍身旁的椅子,對著蕭諳道:“來這邊坐。”蕭諳坐到了徐京墨旁側,他掃了一眼,發現桌子上的菜皆是他愛吃的辛辣口味,一看就是特意準備的。這不禁讓蕭諳心頭浮起淡淡的猶疑,照說按徐京墨的性子,即便是有示好之意,也不會做得如此遷就……“你我二人,已經許久沒有這樣心平氣和地坐在一起了。”徐京墨伸手取過酒壺,將酒杯斟滿,而後遞到了蕭諳的麵前,“有時候,我也在想,到底是從哪一步開始出了錯……你我之間,最後鬧成了這樣。”蕭諳舉起麵前的酒杯,一飲而盡,而後他聽到徐京墨淡淡地問他:“這麽久了,你還覺得,是我殺了季珩嗎?”徐京墨又伸手為他倒了一杯酒,“還是認為,是我心裏恨透了你的緣故,所以才不願認罪、不願理你?”蕭諳渾身一顫,但並未有任何的回答,沉默良久之後,他抬手又喝下一杯酒。“你沉默,是因為還在懷疑我……”徐京墨也抿了一口酒,他垂下眼,朦朧的光線間,蕭諳看到他的眼角的一抹紅意,“還是身為大衍的一國之君,你不得不懷疑我?”蕭諳沒法答話,因為徐京墨的每一句話,都問到了點子上,實在是將他說得啞口無言。這些他與徐京墨都心知肚明的答案,他屬實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隻能一杯又一杯地喝著酒……這酒不知道是徐京墨從何處尋來,濃香醇厚,是一等一的烈酒,蕭諳不過幾杯下肚,便覺得腸胃燒灼,眼前重影陣陣。蕭諳以右手支頭,一雙眼睛黏在了徐京墨身上,暈乎乎地盯了好半晌,才答非所問地說道:“哥哥,留下來陪我吧……過去那些事情,我都可以不再追究了,隻要你願意做我的皇後,我就不再關著你了。”徐京墨目光有些複雜起來,他將酒杯緊緊握在手中,問道:“為什麽一定要我做你的皇後?”“你原本就是最合適的人選……”蕭諳捂著沉重的腦袋,努力將眼前這個人看清楚些,“三公九卿不是世襲的官位,但你知道先皇為何一定要召你回來,成為新相輔佐我嗎?”這還真是困擾徐京墨多年的問題,徐京墨不解地追問:“為什麽?”“先帝病重之時,曾命太史令進宮卜卦。太史令算出,大衍曆代君王少子,太子更是子嗣單薄,有諸多劫難,唯有令主鳳命格之人伴於身側才可破局。這樣不僅能保大衍基業,更可成就蕭氏千秋萬代的大業。”“那個人……是我?”徐京墨聽到此處,不由想起多年前明淨大師的說辭,大師說,他的肩上落了一隻九天之鳳,當年他並未將此話放在心上。可若真如蕭諳所言,這無稽之談的命格之說,恐怕這世上不止有一人信了。“是,你原本就是父皇留給我的人。”蕭諳醉得都有些說不清話了,手臂一伸便趴在了桌子上,癡癡地盯著徐京墨瞧,“你我相遇,乃是天意。”徐京墨被荒唐得說不出話來,雖說先帝多信怪力亂神之事一直是出了名的,但他沒想到連委任一國之相都如此兒戲,也不知道是不是當年真的病糊塗了。隻因太史令的一道卦,他,蕭諳,甚至於整個大衍的命運都被攪亂了。鬼神之說,又怎可當真?半夢半醒間,蕭諳雙唇微動,自顧自地低語道:“若真有命中注定這一說,那你就該是我的劫數了。”說完這話,蕭諳便一頭紮在胳膊裏,醉得不省人事。徐京墨看著已然睡熟的蕭諳,一瞬間有些恍惚,這張不設防的睡顏,總會讓徐京墨想起很多往事來。他太清楚,麵前這人,是個兩麵三刀的小騙子,嘴裏就沒幾句真話,切不可輕易聽之信之。可這個人,也是一到雨天會鑽進他懷裏,無事就喜歡趴在他膝頭上撒嬌的少年……此間種種,難道都是假的,從不曾有一點真心嗎?若是不曾真的在意過、愛過,又怎麽會擁有如此刻骨的恨意?徐京墨不是喜歡逃避的人,他年歲長些,對很多事都看得比蕭諳自己更透徹,他不想餘生兩個人都活在對彼此的仇恨裏,那樣太累,也太放不下。也許是到了要離別的時刻,也許是因為他也酒意上頭,也許是因為蕭諳已經睡熟……此時此刻,他忽然很想將一些藏了很久的心裏話,同蕭諳講講。說這些,並不是要與蕭諳再有什麽糾葛,他不過是要將壓在心底那塊舊石搬起,將所有有關前塵的東西都清算幹淨後,付之一炬。“蕭諳,其實我很討厭下雨天,陰冷的感覺時常讓我回想起一些不太好的事,但是和你在一起時,我的心情會沒那麽糟。”徐京墨頓了一頓,他望向蕭諳的目光變得柔和了些,他的聲音輕得仿佛怕是擾醒了今夜的月色:“其實,我早就動了不該動的心思……”他伸手將蕭諳額間落下的碎發攏起,輕輕掖在了那人的耳後,指尖拂過蕭諳的鼻梁,讓蕭諳一縷混著梅香的酒氣鑽進了蕭諳的鼻中,他渾身一顫,驟然從夢中醒了過來。他呆呆地望著徐京墨未收回的手,好半天才捉住了那隻手,不敢相信如今徐京墨還會與他這般親密,他喘了兩下,才小心翼翼地問道:“……你剛才,是否對我說了什麽?”徐京墨沒抽回手,也沒有否認,隻是對蕭諳道:“感情是一件必須建立在平等之上的事情,若在蕭諳這個名字前頭永遠占著皇帝二字,那你永遠也得不到他人的真心。蕭諳,你未來的皇後,是要與你攜手一生的人,至少要在你愛的和愛你的裏麵占一個,才能帝後和睦,安度餘生。“這個人,不會是我,明白了嗎?”一時之間,蕭諳喉間湧起一股腥甜,他將徐京墨的手背貼在臉上,低吼著道:“你為什麽從來不肯愛我?難道過去那些年,你也不過隻是曲意逢迎,對我一點感情也無嗎……若是愛我,又為何不願留在我的身邊?”徐京墨撇開眼,聲音裏也帶了幾分澀然:“你當真不知道原因?”蕭諳將徐京墨的手都捏得變了顏色,他頭痛欲裂,胸口絞痛,幾乎要嘔出一口血來。烈酒使他的腦子也變得不甚清晰起來,他努力想琢磨徐京墨今日的用意,可想來想去,徐京墨的溫柔和親近都似乎目的很明確,那便是放鬆他的警惕……這麽說,徐京墨還未放棄要從他身邊離開的念頭嗎?蕭諳眉眼鬱鬱,散出一股狠厲來,聲音忽然沉了下去:“我不會放你走的,絕對不會……你休想從我身邊離開。你是我的人,就算是死了也要埋在我的身邊,無論如何,我絕不放手。”就這樣,徐京墨醞釀許久的說辭被蕭諳打斷了,他看見蕭諳那模樣,心裏好不容易憶起過往的那點情意,瞬間煙消雲散了。徐京墨先是用力地抽出了手,而後反手就是一個巴掌落在蕭諳臉上,這一下,可是半點沒留情,直打得蕭諳半邊耳朵嗡嗡作響。“蕭諳,今日我就受累再教你最後一次愛從來不會是無緣無故的。”徐京墨不再看向蕭諳,這一刻他才意識到蕭諳對於愛的認識是多麽淺顯。在蕭諳眼裏,似乎隻有陪在身邊才能證明愛意,他不知道,這世上的愛有千萬種,有身不由己,有相忘江湖,更有縱使身死也難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