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嗎?”蕭諳麵上沒有太多的表情,他摸著下巴,同杏兒輕聲說道:“你知道,上一個進殿的宮門守衛,他的下場是什麽嗎?一個玩忽職守的守門人,連進出的馬車都不仔細查驗,日後若是有刺客,豈不是也會將人隨意放進來?所以,朕賞了他宮刑,他不必再做不適合他的活計了。”“陛下,奴婢知錯,奴婢知錯了,是奴婢沒看好大人,可奴婢當真不知道他的去向。都是奴婢沒用,請陛下開恩,寬恕奴婢吧!”杏兒哭得厲害,她是當真怕極了,自徐京墨走後,皇帝先是在宮內將所有物件都摔了,而後開始一個個對跟此事有關的人進行審問,每個進殿的人都被下了極重的刑罰,已經有不少人都殞命於此。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皇帝一夜未睡,眼中都熬出了淡淡紅絲,可他仍未有停下的意思。這一夜,殿內充滿數人的哭嚎和死亡的氣息,最後,也輪到了她。蕭諳懶懶地抬了手,陰鬱而不耐地道:“既然問不出什麽,就拉下去,杖……”“陛下!”門外匆匆走進一個太監,打斷了蕭諳的話,情勢緊急,他也顧不得禮數周全,直接跑到了蕭諳耳邊,與他低聲說了幾句。聽了這話,蕭諳立刻也顧不上什麽杏兒桃兒了,立刻起身向外匆匆走去。他甚至都等不及出宮的駕輦,直接命人牽了一匹快馬,就一路飛馳而去。馬載著蕭諳從宮門跑到了上京的城郊,一刻也不曾停歇,顛簸之中,那股熟悉的心絞痛再次湧了上來。蕭諳捂著胸口,卻懶得再找息丹。那息丹原本就是抑製疼痛,不讓徐京墨瞧出端倪,如今也不再需要了。蕭諳抑製不住地胡思亂想起來,若是看到自己死在他麵前,徐京墨會心軟嗎?那冷心冷情的人,應該也不會吧。找到了那間宅子後,蕭諳先是看見了未拴好的大門,心中頓時有了些不大好的預感。他下馬親自帶人搜了一圈,卻是什麽都沒找到他來晚了,這裏已經是人去樓空。蕭諳低低喘息幾聲,胸肺間全是混亂的雜音,他胸口的絞痛加劇,一時間竟分辨不出,這痛到底是源自於蠱蟲作祟,還是因為失去了徐京墨。直到一個暗衛偶然間觸發了博物架的機關,蕭諳來到臥房,果然看見了那不知通往何處的密道。他瞧著那處,忽然胸中一痛,捂著心口,不受控製地咳出一大口血來!一旁的暗衛扶住了他搖搖欲墜的身體,驚恐地叫道:“陛下!”這麽多年了,徐京墨了解蕭諳,蕭諳又何嚐不懂徐京墨那人選擇從密道而出,就是為了要逃避所有人的監視,拖延時間。在尋找的過程中,恐怕他早已與那名為烏舟的暗衛雙宿雙飛,去向難尋了。多麽縝密的心思,多麽決絕的去意。是他瞎了眼、盲了心,竟然覺得還能和徐京墨重新開始,可徐京墨早就已經不要他了,他帶著另一個中意的人走了,並且再也不會回來了。再也,不會回來了。這麽看來,徐京墨當真對他一點真心都無,多年來,他才是越陷越深的那個人……這場感情就像是一張蛛網,而他則是蠢到妄想能從蛛網上獲利的獵物,一旦被束縛其中,便是越纏越緊,掙紮都是無用的。大概,死亡的那一日方可解脫。當蕭諳意識到這一點後,他幾乎痛得發狂,心如死灰地又是嘔出一口血。隻見他大笑了幾聲,下頜盡是一片血色,狀若癲狂地大聲道:“燒了吧!”“什麽?”一旁的暗衛生怕會錯了意,麵上帶著幾分迷茫。“燒了,都燒了……這裏,統統都燒了……”這裏存在一日,就會提醒他一日,徐京墨走了,帶著另外一個人永遠地離開了。蕭諳閉上眼,麵前倏忽間躍起的火光,將他臉上的淚痕照得分明。這一刻,他終於也明白了,胸腔裏的活物不再跳動的感覺。第六十章 錯過城郊的一處宅子走水燒光了,本沒什麽可大驚小怪的,不過若是皇帝下令放的火,那就另當別論了。大衍臣民對這座宅邸猜想紛紛……極少數人才知個中原因,不過個個都對此事噤若寒蟬,諱莫如深。皇帝似乎還沒瘋夠,隔日,他又跑到了前丞相的府邸之中,要帶著人便要也燒了這徐府。蕭諳站在院中,冷眼看著如今這座不複往日繁華的府邸,從前此處有高山流水,無數仆從,現在卻靜悄悄的,唯有幾隻烏鴉停落在屋簷上,隱隱透出幾分死氣。這裏承載著他和徐京墨的許多回憶,也是整座京城中,與徐京墨有關的最後一件事物。他的下頜緊繃著,麵上流露出一絲掙紮之色……過了許久他才對旁側吩咐道:“動手吧。”正在暗衛動手在地上潑油時,一道女音遙遙傳來,厲喝道:“都給我住手!”蕭諳抬眼望去,一身紅衣的女子從一道拱門後急急而來,如同昨日燒亮了城郊半邊天的一蓬火。隻見她氣勢洶洶,一把攔在了蕭諳的麵前,恨聲道:“陛下就當真如此恨主子?恨到殺了他還不夠,還要將主子的一切都抹殺,不許他在人間留下最後一點痕跡嗎?”“明明……是他恨朕。”蕭諳麵有嘲諷之色,他盯著宅子的雙眼含著癲狂的血色,那是一種玉石俱焚般的決絕。料峭春風中,蕭諳負手而立,仰起脖頸,盯著虛空中的一點,緩緩說道:“這世上往來者甚多,連一個不過相處數日的暗衛,你都可以放在心上,卻獨獨不願施舍給朕一點真心……想來你也不想和朕有任何牽扯了,那便連這宅子也燒了吧!既然要走、要丟下朕,那不如了斷得更清楚些吧。”蕭諳痛苦地捂著眼睛,胸口騰起一股洶湧的火氣,那是嫉妒的滋味。這感覺宛如將他放在烈火中焚燒,使他備受煎熬,又酸又痛,連喊痛的力氣都生不出來。他雖然命令暗衛去找徐京墨,但心中並未抱太大希望,因為他知道,徐京墨想走,那就是有讓他遍尋不到的把握。隻是他不明白,徐京墨到底是喜歡那個暗衛什麽?就連離開,也不辭勞苦地要帶著那個人一同走,難道他們已經到如此難舍難分、同心同意的境地了嗎?想到這些,蕭諳的心髒就好像開始生出爛瘡,他不知道該如何使它們愈合。見狀,容音提起裙擺跪在了蕭諳的麵前,一字一頓地道:“我跟在主子身邊已有近七年的時間,不敢自稱最了解他,可也曾窺見過一點主子不曾示人的心思。有的時候,陛下看不明白,主子也未必看得明白,但奴婢是局外人,反而能將事情看得更清楚些。做了主子這麽多年的身邊人,今日,就容奴婢說句公道話吧。“就算主子已不在人世,奴婢也不允許陛下如此汙蔑他。陛下可以說他心思太深、思慮過多,可絕對不能說他對你沒有真心……若是他泉下有知,定然會神傷的。“敢問陛下一句,這些年來,他的所作所為,陛下竟沒心沒肺地全然看不見嗎?若不是瞎子,你為何獨獨瞧不見他的心意,還如此的忘恩負義!”容音恨得渾身發抖,早知蕭諳是這樣的白眼狼,徐京墨當年就不該將一頭狼養在身邊。她瞧著蕭諳扭曲的麵容,心中驟然升起一股快意,越說越是口無遮攔:“你將這世上最真心實意待你的人都殺了,以後孤身一人,再無人替你遮掩風雨了……哈,主子在這世上最後一點真心留給了誰,陛下當真不想知道嗎?若是將這裏燒了,陛下也看不到主子在書房留下的東西了。”她抬起頭,不卑不亢地看向了蕭諳,語氣淡然:“我自知無法與君王抗衡,可這些話也憋在心裏許久了,不得不說。我的主子已經背負冤屈,已經是下場淒慘……更可憐的是,有人還這樣糟踐他好不容易捧出來的一點真心。”這一刻,雖然二人一站一跪,蕭諳卻覺得自己是在被容音俯瞰審視著,脊背上都爬起一股涼意。容音飛快地抹了下眼角,笑著道:“陛下要殺要剮,我都認了,因為這是我的選擇。就讓容音再去地下,侍奉主子吧!”徐京墨於容音,是知遇之恩。當年,她隻身入丞相府做侍女,還是個小姑娘,在什麽都不懂的年紀裏,是徐京墨將她提攜至身側,讓她繼續讀書識字,跟著賬房先生學做事,有時還會親自指點一二,逐漸將她培養成可以擔起整個徐府的存在。就連她身上這一襲紅衣,都是徐京墨親口允允準的。她跟在徐京墨身邊侍奉時,曾有人進言,說丞相身邊的侍女總穿一身紅衣,太過招搖,也不守規矩。徐京墨未曾放在心上,隻是揮了揮手,言那些都是墨守成規的老想法,沒必要往姑娘家身上套,為何不拿這些來束縛男子呢?他偏就喜歡張揚熱烈的人,瞧著多有生氣。或許這是徐京墨隨口打發人的話,容音卻實打實地聽進心裏去了。自打那時候,她便不僅僅隻當徐京墨是主人了徐京墨待她的寬容和耐心,早已讓容音把那人看做是兄長一般的親人。得知徐京墨死訊後,容音大受打擊,形容消瘦,整個人好似在這年冬天被抽去了生機,強撐的精神氣兒一下就散了。在徐府被抄後,容音遣散了所有的下人,獨自留守在再也無法等到主人的府邸中,在每一處緬懷著亡魂。若是今日皇帝不來,容音本是打算帶著這股恨意,替徐京墨守著這徐府,在徐府中孤獨終老的……容音閉上眼,等待著屬於她的結局。“停手吧。”蕭諳說完這句話,便凝視著容音,可最終,他什麽都沒說,抬腳從紅衣女子身側邁了過去,朝著書房的方向去了。…………丞相府中,有一處專用來批閱奏疏和頒布命令的院落,協助丞相管理事務的官吏白日裏也會在此處辦公,因此設在很遠的地方,用重重高牆隔了起來,徐京墨平日走過去還需要些時間。書房卻不同,它在同臥房一處的院落中,穿過一條長廊便是,徐京墨隨時都能處理大小事宜。因此徐京墨隻要無事,大多數時候都會待在書房中,偶爾也會在書房中批複奏折。蕭諳知道,但並未有對此處踏足太多,多數時候,他都是去臥房中找徐京墨。就算他來了書房,大多也是來同徐京墨談事的,結束後兩人並不會多做逗留……說起來,他還當真從未好好看過這裏。書房已有幾個月未被人使用過了,仍舊一塵不染,處處整潔,想來是容音每日打掃的緣故。蕭諳隨手翻了翻案上的書冊,並未發現什麽不妥之處,他也沒什麽失望的,因為他並不對此抱有太多期待。容音還是不懂,徐京墨是不會對他有情的。翻開的書冊裏裏麵寫著許多批注,蕭諳拂過那些力透紙背的字,指腹也跟著沾了些未散盡的墨香。蕭諳放在鼻下嗅了嗅,不由想起了前些日子,他和徐京墨在書案上的那些荒唐事。好似隻有在情、事裏,徐京墨才會對他稍微溫和些,不過,也可能是徐京墨被弄得說不出話,也沒那個力氣再罵他了吧。蕭諳捂著臉低低笑了兩聲,聽起來卻像是在哭。他不該來這裏的。正當蕭諳要轉身走出書房時,一隻烏鴉忽然從屋簷下直撲而來,蕭諳被這猝不及防的變故嚇了一跳,扭身錯開一步,身體一個不穩向了書架倒去,那木架竟是一下被他撞翻了!一時間,無數的書嘩啦啦地散落一地,蕭諳護著頭,還是書脊被砸了好幾下。好半天後,他才緩過來,邊用力推起壓在身上的木架,邊環顧四周,卻發現那隻黑漆漆的罪魁禍首不知所蹤。書架被立起時,有一張巴掌大的紙從側邊夾層之中飄落了下來,打著旋倒扣在了地上。蕭諳帶著疑惑撿起了地上那張紙,將它翻轉了過來待他看清上麵畫著什麽,一瞬間,天旋地轉,腦中嗡嗡作響。寥寥幾筆,眉目銳利、姿容英朗的青年已然躍然紙上。這熟悉的眉眼鼻唇,不是他,又會是誰呢?熟悉的筆法,精心的勾勒,逼真的神態,即便是在裁成這樣小的一張紙上,仍能看出作畫之人是如何用心描繪了這小像,可謂是處處細致,筆筆帶情。小像旁,還落了一行小字: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夜夜流光相皎潔……任憑是誰,都能一眼看出其中的情意了。在深宮之中,蕭諳曾逼迫徐京墨為他畫一幅丹青,那時徐京墨拒絕了,他的理由是,丹青需要細致觀察對方的樣貌和神態,徐京墨不願意見他。然而在記憶中,徐京墨從前似乎也沒有過長時間地注視他。這畫像卻如此傳神,須眉畢現,說明徐京墨早就已經將他的模樣刻進了心底,一舉一動都了然於心,無需對人落筆,就已經能畫出這樣一張小像了。時至今日,蕭諳終於遲鈍地讀懂了,在他提出丹青的要求時,徐京墨那一閃而過的複雜神情……徐京墨哪裏是不願給他畫,而是,早便有了這樣用心的一幅畫,如同那不見天日的感情一般,被悄悄藏在了此處。蕭諳頓時覺得眼前一陣發花,他不得不扶住了書架,手抖得幾乎拿不住一張薄薄的紙。小像中承載的,是徐京墨從不曾開口的情,更是不願訴說的意……可是現在,好像什麽都晚了。他究竟……都錯過了什麽?小像沉甸甸地躺在他的掌中,宛如一顆曾怦然而動的心,燙得蕭諳幾乎抓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