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還是恩愛過一段時間,樂姬富有才情,又懂得一些時興的新花樣,很長一段時間中都比正房得寵。也是為了哄樂姬高興,丞相就將她的哥哥引薦為官,給賀渝明找了個不高不低的官職做著。賀渝明此人腦子靈光、擅弄人心,在他的巧言令色之下,無論是丞相還是其他官員,都被他哄得服服帖帖,很快就青雲直上,可謂是在官場之中如魚得水。好景不長,待他母親生下孩子後,因產後體弱無法侍奉丞相,很快就遭到了厭棄。漸漸地,丞相來到偏房的次數越來越少,他也淡忘了坐在海棠花樹下,抱著琵琶為他婉轉吟唱的女子。從前那些許下的誓言,都成了鏡花水月,早已都不做數了。待他漸漸長大,分化成了坤澤這事被丞相知道,便更是被父親厭惡,連帶著母親也被父親不喜。徐京墨記得母親是如何逐漸枯敗下去的,纏綿床榻、日夜哀思,人瘦成了一把骨頭,還抱著丞相所送的舊物等待著。他也曾找過丞相,可連麵都不曾見到,於是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母親衰弱、病逝。他痛恨父親的負心,更痛恨自己的無能。那段日子徐京墨實在是不願回想正房的兒子分化成了乾元,總是對他趾高氣昂,有時還會刻意捉弄他,奴仆也不會對他這個無人在意的庶子好聲好氣,時常克扣他的吃穿用度。在徐京墨吃不飽的時候,他偶爾會跑到舅舅家中用飯,他的舅舅從不曾苛責或是不耐,而是吩咐下人好好招待徐京墨。就是這樣一飯一飯累起來的恩情,讓他直到現在也願意勞神照拂著賀文程,護他一生順遂。徐京墨有時候會想,如果當初他沒有因為一則荒唐的預言,被倉促推到丞相這個位置上,是不是對所有人來說,都會有著更好的結局。他不敢深想,唯恐事實真是如此。在他登上丞相之位之後,愈有如日中天之勢,連帶著他身邊的人都雞犬升天,其中便以賀渝明為代表。賀渝明時任丞相長史,多次假傳他的意思,利用他的聲勢,在朝中大肆斂財,甚至還敢做起了賣官鬻爵的勾當……徐京墨一而再再而三的忍耐,卻更助長了賀渝明囂張的氣焰,讓他膽大妄為到敢擾亂朝中的秩序。徐京墨曾多次警告過賀渝明,甚至架空了他的權利,可還是架不住有人因賀公背後的靠山而繼續討好他。這也致使賀渝明越來越目中無人,無法無天到了蔑視鐵律的地步。在一個深夜之中,他看著桌上滿是彈劾賀渝明的折子,以及親信收集來的賀渝明貪墨的罪證,終於下了狠心,進宮請了聖旨,褫奪賀渝明的官職,將人打入詔獄,聽候問審和發落。徐京墨親自清點了賀府自為官以來的所有的賬目,其中搜到一本暗賬,裏麵全是這些年來賀渝明中飽私囊的記錄,數目大得驚人,就連徐京墨看到也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期間無數人求登丞相府,都是要給賀公說情,徐京墨心裏明白,這些人實則是更怕之後也要被清算重罰,於是幹脆閉門謝客,通通不見。在將賀渝明所有的罪行列出後,徐京墨親自寫了一本奏疏呈給了皇帝,他言明這件事自己也有錯,以賬目核對貪墨金額後,若是賀渝明的家產所不能償還的,便由他來補足。在自請罪過後,徐京墨上請皇帝,在金殿之下判了賀公五馬分屍的酷刑這是他以義割恩的決心,更是他敲打在朝臣頭上的一記響錘。這樁案子,史稱“賀公案”。那是徐京墨一生之中,最難的一次抉擇。他選擇了大衍的江山,選擇了清肅晦暗的朝堂,也選擇了割舍往昔的恩情,將所有罵名皆背負於一人之身。為了大衍山河清明,他決不能因個人恩義而徇私枉法、姑息養奸。這是他不能回頭的一條路,也是他注定孤身一人行的道。在賀渝明被處刑的那天,徐京墨自請去監刑,對上賀渝明恨毒了的破口大罵,他心中痛得發顫,居然還能麵無神色地舉起行刑牌。那一天真是令徐京墨永生難忘,他記得,比毒辣的陽光更刺人的是,行刑台下那些人看向他的眼神驚疑、嫌惡和害怕。這讓他不由回想起,那些在徐府中,被所有人所憎恨的時光。也許在世人眼中,他親手推舅舅上了行刑台,就是一個冷血無情、不配為人的權相吧。即便被誤解、被嫌惡,徐京墨也習慣了沉默以對,他不屑於解釋,更不會為之後悔。可就在今日,徐京墨在這個經曆過無數次的噩夢中,第一次夢到了行刑台下,有一稚童惡狠狠地盯著他,其目光之狠毒,好似要將他拆骨剝皮,直看得徐京墨遍體生寒。那會是……沈霜沐嗎?“主子,主子……”熟悉的聲音將徐京墨從夢中喚醒,他渾身大汗地醒來,對上了阿盛擔憂的眼。“我沒事。”徐京墨雖是這樣說著,卻還是坐了好一會兒,才下了馬車。他有些魂不守舍地向府內走去,月夜下,徐府中一片寂靜,連平時吵鬧的蟬聲都消了不少。微風拂過樹葉,發出沙沙的輕響,就在徐京墨要推開房門之時,一個渾身酒氣的人不知從何而來,一把從身後摟住了他的腰。徐京墨正要掙紮,忽然聞到了酒氣之下,一縷暗暗浮動的青竹香,於是手上力道一鬆,就這樣任那人不聲不響地抱著他。也不知過了多久,身後那人終於趴到了他的肩上,一張口,滿是哽咽的音色:“哥哥,你同她們在一起,玩得可還盡興?”還未等徐京墨回答,唇就被一隻大手捂住了。蕭諳似是不願聽到這個答案,他嗓音沙啞,幾乎是在哭著求徐京墨:“如果你一定要娶妻生子的話……我給你做妾行不行?”第七十六章 驚雷徐京墨不知道蕭諳又發什麽瘋,連忙向後支了一下手肘,將蕭諳的身體略略頂開一些,微微側過頭看了一眼蕭諳。當看到這人臉上亮晶晶的淚痕時,徐京墨拚命壓住上翹的嘴角,眨了眨眼,故意逗這人道:“做妾?你看起來可不怎麽好生養,我為什麽放著溫香軟玉不要,非要找你?”蕭諳一時也說不出反駁的話,他的腦子被酒意蒸得有些迷糊,隻能憑著直覺做事,將人往懷裏帶了帶,心慌意亂低頭輕輕蹭著徐京墨的臉頰,動作裏滿是祈求的意味。要不是蕭諳作為一個乾元,實在是生不出來,恐怕他要連給徐京墨生個孩子這話都能說得出來。“好了好了。”徐京墨微微垂著眼,隻覺得自己好像被一隻纏人的大狗撲住了,“我沒有與女子成婚的想法。”“你別騙我……”蕭諳的聲音更啞了,他似是承受不住一般,哀哀地用一雙沾著淚珠的眼望進徐京墨眼裏,“你一連多日都去了風雨樓,是沒有尋到中意的嗎?”蕭諳在徐京墨去風雨樓的第一日就知道了,他聽著暗衛呈上來的密報,心如刀割地將人揮退,捧著那密保呆坐了許久。他再三同自己講,但凡是哥哥想要的,他都不會再阻撓了,隻要哥哥開心就好……他這般自欺欺人地過了好幾天,強迫自己不去在意這件事,可在每一個勉強入睡的夜晚,蕭諳都夢到了徐京墨同一個麵貌模糊的女人在一起,琴瑟和鳴,最後對他緩緩笑著道“蕭諳,我不要你了”。我不要你了。這是蕭諳此生最大的夢魘,也是他內心深處最懼怕的事。最後,在今日蕭諳實在是無法忍受,便來徐府提前等著徐京墨回來。可一連等了好幾個時辰都未見徐京墨的人影。蕭諳不敢派人去催,隻好在徐府裏自己找了壇酒,坐在院子裏借酒澆愁。不喝酒還好,一喝多了,蕭諳更是控製不住自己胡思亂想起來。蕭諳還記得,他第一次向徐京墨隱晦地表達喜歡的時候,徐京墨愣了一下,最後隻是揉了揉他的腦袋,滿不在意地說,他們以後都會娶妻生子,但對象不該是彼此。他知道徐京墨隻是把這些話當做戲言,並未放在心上……徐京墨又何嚐不是從未信過他的心意呢?心中的痛楚幾乎將蕭諳逼瘋,他怕風雨樓中,會有一個徐京墨願意久留的“理由”。蕭諳並不是自降身段到要與風塵女子爭風吃醋,而是在徐京墨麵前,他與那些人都是一樣的卑微到塵埃中的求愛者,使勁渾身解數隻為求得月光片刻的眷顧。“我去風雨樓不過是為了查事,又不是去尋歡作樂。”徐京墨瞪了一眼蕭諳,可是卻絲毫沒有離開這個懷抱的意思,“確實讓我查到了一些陳年舊事……”“先不說那些。”蕭諳用嘴堵住了徐京墨下麵的話,他溫柔地勾住了徐京墨的舌,小心翼翼地試探著,仿佛是在尋一份心安。在這段時間裏,徐京墨亂了一天的心終於漸漸地安靜下來,他情難自禁地伸手,住了蕭諳的脖子,放縱地加深了這個吻。徐京墨抬起眼,看向蕭諳烏漆漆的眼眸,忽然意識到這個人,能夠在這樣短的時間內,將自己的情緒安撫得如此妥帖,那些如陰雲一般的事情,在此刻都盡數散去了。或許在蕭諳麵前,他才能真正地做回自己,好的、壞的,都可以不必強忍下去,藏在一張完好的麵具之後。徐京墨忽然想起一件事,他輕聲說:“對了,我還沒有問你,你知道九娘會的事情嗎?”“知道,是風雨樓的人同你說的?”蕭諳神情有些沉重。“不是,隻是偶然發現。”徐京墨想了想,又道:“你當初到底是為什麽殺了鳳九娘?”通過風雨樓女子的講述,徐京墨拚湊出了九娘會的由來。那姑娘說,鳳九娘死得不明不白,好端端地投了井,她們一直都覺得事有蹊蹺,可是無論怎麽查,都查不到下手之人,隻好作罷。在一年前,忽然有位大人來風雨樓傳令,說是上麵特意有人吩咐了,要讓鳳九娘歸還良籍,特此來樓中告知遷籍,並且還將鳳九娘葬回了祖籍,將她還在世的親屬都給了恩典賞賜,足夠他們安度餘生。更奇怪的是,在接下一個月裏,風雨樓的姑娘們被人頻繁贖身,這些姑娘唯一的共同點就是,在鳳九娘生前與她關係要好。被贖身的一些青樓女子,自發聚在一起,成立了九娘會,以九娘的名義行起好事來。這些女子都吃過不少苦頭,甚至還染過病,甚至做這行的苦楚,於是拿著神秘人給的賞賜,在各地贖出一些剛被家人賣入青樓的少女,將她們送去私塾,供她們繼續讀書,也算是美事一樁。漸漸地,青樓中流傳出關於鳳九娘積了大功德,回天上做神仙的傳說,於是青樓的姑娘們紛紛立起小紅龕,供奉起這位新的女菩薩來,都盼望著自己也能除去賤籍。“是我的過錯,自打在你府上看到鳳九娘躲在屏風後,便覺得她很可疑,怕她將所聽到的事到處亂傳,我便派人去解決掉這個隱患……那時我的想法大概是寧可錯殺,不能放過。”徐京墨已經猜出事情的原委了,隻是聽蕭諳這樣說,仍然覺得不大舒服。蕭諳歎了口氣,又緩緩說道:“後來我也知道這事做的不好,讓你我之間生了嫌隙,也不是一個君父該做的事情。就像你曾說過的那樣,我就算是皇帝,也沒法讓死人複活,隻好用這種法子補救一二……剩下的,隻有等我死後再償還了。”徐京墨聽到這個字眼,心髒猛然一縮,眼底的笑意也漸漸收斂了。他靜靜地凝望著蕭諳,忽然抬手按上蕭諳的心口,開口問道:“九娘會的事情我知道了,那無妄蠱的事情,你還打算瞞我到什麽時候?”蕭諳一愣,意識到徐京墨在說什麽之後,他的酒意一下就嚇得全散了,背上頓時冷汗直下,手也漸漸鬆開了。“跑什麽。”徐京墨斜了一眼蕭諳,抬手按著蕭諳的後腰不準他逃,“嘴上說得那麽好聽,遇上事了就想跑……敢做不敢認,嗯?”蕭諳渾身僵硬,他實在是有些無措無妄蠱原本是他要帶到墳塋中的秘密,卻在這樣一個時刻毫無防備地被揭開了,慌神過後,隻餘下莫大的恐懼。於是他咽了咽嗓道:“哥哥,我不是有意騙你……我隻是不想以這種方式,強迫你留在我身邊。這不是為了我的過錯贖罪,更不是為了博得你的同情,我隻是不想看你死在我麵前,卻什麽都不做。”“我知道。”徐京墨捏著蕭諳的下巴,在那上麵咬了一口,“隻是陛下若想嫁進徐家的門,身體康健是必須的……我可養不起一隻病懨懨的金絲雀。”說罷,徐京墨便從蕭諳懷裏退了出去,他也不待蕭諳回話,便背著手向屋內跨步走去了。他的背影很瀟灑,烏發如瀉,在月光下一蕩一蕩,蕩進了蕭諳的心裏。蕭諳在原地站了很久,才遲緩地反應過來,這些話裏的深意。他眼前一陣陣發花,幾乎承受不住這突如其來的驚喜,他倒退幾步倒在花樹下,用手捂住了眼睛,不住地喃喃道:“哥哥……”這一夜,徐京墨沒有做夢,長久以來,這算是他難得的好眠。他想,既然老天安排他們相遇,又注定他們無法分離,不如就這樣接受一切吧。實際上到了這個時候,連徐京墨自己都說不清是否算是原諒蕭諳了。他隻知道,諸事纏身,糾纏至今,他已經疲憊到沒法再糾結誰對誰錯了。也許他也沒有太多的時間可以揮霍了,誰又能說得準,他一定活的到七老八十呢?想通了這些,他便也不再多糾結了。在用過早膳後,徐京墨去了書房,獨自整理著這些天以來找到的線索。他越是整理,越有一個猜測漸漸在腦中形成,隻是現在沒有太多證據,他不好貿然要求蕭諳抓人。就在三天後,阿盛為他帶來了一個新消息,那便是關於沈霜沐的生母,林湘並非是她的本名,而是在入了青樓後才取的中原名字。林湘的本名叫做瑪合爾,意為“美麗的眼睛”。她是個西域人。再多的,阿盛就沒有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查到了。徐京墨聽到消息後,麵色突變,心髒猛地跳了起來西域人,又是西域有關的人。那麽那位手下有著眾多西域殺手的鶴老板,會不會也和這件事有關?正當徐京墨麵有猶疑的時候,徐府中忽然闖入了一個人,他身著黑色長袍,麵戴銀製麵具,身量不高,行走間動作也有滯緩,似乎身上還帶著傷。見徐京墨和府中暗衛擺出應戰的姿勢,來人搖了搖頭,攤開空空的雙手,說道:“我不是來找麻煩的,我來,隻是為了要告訴你們一件事。”阿盛當即就認出了這人,無論是身量還是聲音都那麽熟悉,他絕對不會認錯!於是向徐京墨說道:“主子,這人曾救過我,若不是他,我早已不在世上。若主子肯信我,不妨先聽他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