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完才知,一開始就錯了。 不是鳥,是淌水的小鴨子。奄奄一息那些時日是怪極之淵太冷,小鴨子也挨不住。 再冷,它也願留在極之淵,因它回不去了。 “我做錯了。”餘羨不動聲色憋了很久。這天學會了問心術,但他很難過。 始終是人間的活物,小鴨子沒個三年就死了,這之後餘羨便不愛養人間的活物在身邊。 他悶聲不響,同等地害怕所有生離死別。 餘羨僅用過一次這個術法,先下恍惚點頭。白盡澤知曉他在想什麽,於是道:“罷了,這次我來。”第36章 人皆畏之。 什麽問心不問心,雲挽蘇未曾聽說過,不等他二人抉擇,心中氣惱誓要為自己方才的惡心解一口氣。 就見他手中的墨扇扇骨生出鋒利的刀刃,刀年銀光刺目,刃之短小,出鞘的鳴聲卻似劃破耳道般尖銳。 誤闖十裏荷境那回,雲挽蘇就是用這把扇子對付的餘羨。當時餘羨未能看清,現在知道了,不論有沒有法術護身,雲挽蘇顯然都吃不了虧。 鐵扇離手飛旋而出。 樹人瞪大眼,偏頭躲閃開, 鐵扇嵌入樹幹,如同嵌入皮肉般的柔軟。 暗黑血漿自扇麵兩側噴濺,白盡澤伸長手臂將餘羨護著。血汁在他毫厘之處受到一股力反彈回去。 於是,三人又隻雲挽蘇遭了殃。 他滿麵血汙僵在原地,眼睜睜看著未及收回的扇子被樹人反手拔下,塞入口中,大口嚼碎吞咽下肚。 她斷了舌,兜不住的唾液沿著嘴角往下淌,墨扇渣子混著濃稠唾液一起滑出來。 雲挽蘇閉閉眼,恨得牙癢。 餓久了,一把扇子開胃菜都不算,樹人粉色的瞳仁燃起猩色,貪婪的模樣恨不能拿這幾人果腹。 她展臂,一把抓住雲挽蘇飄起的袖擺。 “當心!” 餘羨出聲時,雲挽蘇已被拉得踉蹌。 此時疾風大作,黑霧強製退散。樹人忽而麵目扭曲。仍舊不願鬆手,愈發用力把人往回扯。 “啊啊啊!”他又怕又惡心,被扯住胳膊時,隻覺得胳膊要被她捏碎了。 白盡澤眸色漸鋒,無形無影的壓製使得樹人愈發不堪。 肉體仿若被活剝一般痛苦,毫無章法的咿呀聲從逼仄的喉嚨擠出,她無聲嘶吼,鬆開了雲挽蘇。 即便如此,樹人的痛苦隻增不減。腰腹與樹幹的銜接處源源不斷往外溢墨色黏稠的血。 肆虐的狂風中,餘羨聽到了女子的哭聲。 “白盡澤,等等。” 餘羨往前邁幾步,還是晚了。 樹人徹底與樹幹分離滾到地麵,腰腹處已是血肉模糊。 她不再掙紮,更像解脫。雙手幾近攥著地麵,努力仰著下巴,下一刻爆發出快意的大笑。 白盡澤蹙眉禁了她的聲,問徒弟:“等什麽?” “她會死……”不過現在看來輕易死不了。餘羨問:“她怎麽了?” 雲挽蘇抹了把臉從地上爬起來,麵頰白一塊黑一塊,髒得同在泥中滾了個來回。 他問:“咦?她怎麽還小了一圈?” 別的不提,方才幾倍長的手指現下變得與常人無異,甚至更小些。隻是那凸出來的雙眼看久了還是得慌。 斷掉的舌也自己長回來了。 雲挽蘇想起什麽,腹部翻騰不斷,拍著胸口幾欲想吐。 “她活不久了。”白盡澤隻用肉眼望著地上半截身體,心中便有了大概。 餘羨點頭,等著他繼續說。 “此地喚印疆,地勢複雜,人多數群居山穀,有守穀之說。守穀人則一般選女子,這是天賜的榮耀,女子在印疆地位之高,被譽為香火不熄的母神。於是,守穀人又稱神女。” 真金白銀毫不吝嗇往身上戴,這便是守穀人上任最高規格的裝扮。 女子服飾的花紋磨損得看不清了,銀項圈上的紋理像是傳說中的國人。長著鳥的喙和翅膀,臉還是人的模樣。 傳說國人的翅膀不能飛行,如同拐杖一般用來扶著走路。印疆是個少有說自己是國人後代的地方,傍水而居,幾乎與世隔絕。 白盡澤話音落,樹人停止狂笑,局促不安地望著四周,接著往白盡澤這邊爬。 她大抵想說些什麽,白盡澤為她解除聲禁後,哽咽地咿呀聲不斷,一個有效字音都不曾捕捉。 她不知在此處待了多久,或許不啞,隻是忘了如何說。 “若是神女,又為何淪落到此等境地?”餘羨的視線自然輪到她身上,爬過之地,石板拖了一路血痕。 餘羨脫下外袍蓋在了女子截斷之處。 “不能說話,那認不認字?”雲挽蘇蹲下身,問:“為什麽會長在樹裏,能寫下來嗎?” 女子脫離了樹才像一個人。她點頭,停止嗚咽,指腹沾了自己的血往地上畫。 雲挽蘇歪著頭,看她一筆一劃笨拙地塗畫。 看不懂,完全看不懂。他回頭望身後的兩人,赫然發現白大人席地而坐,已是閉眸不語。再望地上的女子,側麵貼著地,不知何時昏睡過去了。 附滿青苔的石板隻有大概兩個字符。 他問餘羨:“白大人這是在……問心?” “不是。”餘羨在白盡澤身側坐下,答道:“在審。她若是守穀人,入口在這裏無疑,但具體在哪隻有她知道。” “哦…”雲挽蘇拖了長長一聲,恍然大悟連連點頭,“這些時日我險些忘了,你師父是個審判者。” “從前不是?”是不是餘羨怎會不知,他偏生要問。 餘羨輕描淡寫地問,致使雲挽蘇都未曾察覺有何不妥。 他點頭道:“審判者同陰曹掛鉤,懸棺也是陰府所出,他是神,這是在自降身份。” “不是人皆畏之嗎?” “畏的是白大人,哪是審判者的身份。”雲挽蘇思量片刻,口無遮攔道:“這麽和你說吧,若我是審判者,審判者便嫌少有人知曉了。” 餘羨沉默良久,問:“白盡澤為何要當審判者,不當審判者前他是什麽?” “神,唯一的天神。至於為何要當審判者我尚不清楚。不過,有一人一定知道。” “誰?” “圭臧。他知道的...” 說話間,白盡澤緩緩睜眼,視線落在雲挽蘇繪聲繪色的臉上,他沒說話,勝過了千言。 雲挽蘇的話聲戛然而止,猛然想起另一件事。 極之淵,白盡澤救他那次曾說過一句話。 “關於這一萬年以及萬年前的種種不許再提。” 他當時不知好歹問了句為什麽,後果是有了人形的他又恢複了原形。 越想越是後怕,雲挽蘇想問前邊那些話白盡澤到底聽到了多少,不敢問…… 他咳了咳,回環道:“圭臧能知道什麽?他整日守著陰府那一畝三分地,無趣至極...” 言畢,他望著餘羨笑,餘光往白盡澤那瞟了又瞟。 “如何?”餘羨先將雲挽蘇的怪異放一邊,白盡澤這麽快便審出結果,於理不合。 白盡澤搖頭,起身道:“她不記得了。” “不記得?” “不錯。” “竟連姓氏名誰都不記得了?”雲挽蘇微有些可惜,原以為這便是突破口了。遲遲等不到昏睡的女子醒來,便問:“她不會就這麽死了吧?” “她寄生於樹,離了本就撐不了多久。” 隨著女子的死,盤踞邊緣的黑霧徹底散盡,這地方的原貌方才在眾人眼前呈現。 nan風dui佳 他們在峽穀的大棧道之上,四麵錯落岩石對壘的巨大石像。神色各異望著同一處。 正是他們所在的棧台。 眾多石頭人,餘羨隻被藏在半腰的吸引。別的都有耳口眼鼻,唯他獨一張嘴巴,頭頂是一個個銅盆疊成的凹陷。不知是想將聲傳得更遠,還是想將聲匯聚到一處,抑或是一種裝飾。 “如此看來,能不能進去這堆石頭人才是關鍵。”說話間,雲挽蘇餘光晃了一晃,隱約覺著有什麽東西動了一下,定睛一看又說不清在哪…… 從餘羨的反應來看,並不是幻覺。 再看白盡澤,已經追上去了。 師徒二人一前一後飛出棧道,雲挽蘇廢人一個,跺著腳焦急道:“我呢?別留我一個人在這啊!” 沒人回應,他便沿著棧道找出路,腳下也得小心,稍不留神便會落入水中。泛青黑的水潭,深不見底會吃人。 這邊,餘羨忽而想起雲挽蘇,折回來哪還有什麽人。 黑霧漸起,餘羨望著白盡澤消失的方向,耳邊脆鈴聲響,比以往聽到的更添一份蠱惑。 他腳下不穩,撲通跪在棧道之上。樹人睜了眼,五指蜷縮捏的哢哢作響,撐起半身望著他。 “你沒死。”餘羨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到,耳裏唯有那串銀鈴,震耳欲聾地在顱內回蕩,同他的意誌殊死搏鬥。 聲音來自四麵八方的石頭人張口的口。源源不斷朝他襲來。 樹人不說話,一點點爬向他。五指悄無聲息變長,指甲發黑,枯枝一般在地麵移動。 餘羨抽出鎖魂鏈纏住那雙手,他封住聽覺,什麽都聽不見了,連顱內尖銳的脆聲一同噤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