鴿子抖著翅膀蹭了蹭他的掌心,隨後便踏上窗沿沒了蹤影。六福公公從小太監手裏接過膳食,雲塵看著麵前極為豐盛的大魚大肉反倒是沒了胃口,夾了幾筷子放進碗裏後,轉言吩咐他將剩餘的分去給外頭的宮人。在船上滿腹心事的也沒睡個安穩覺,他隨意幾口安撫了五髒廟,便耐不住倦意地合眼靠回了榻上。榻上仍舊是他出海前的擺設,兩隻軟枕,兩床被褥。唯一不同的隻是,他身旁從原先那個會擁著溫熱的人,變成了一個還沒他小臂長的冰冷木雕。是當真不習慣啊。六福公公在殿外候了幾個時辰,隨後輕手輕腳地進殿將燭芯剪斷,又將雲塵攤在外邊的大半個身子蓋回被褥裏,順道還給那木雕小人也拉了個被腳蓋上,這才退出了殿內。宮裏守夜的梆子輕巧響了一夜,再停下時便是霞光微露。殿外侍衛手勢招呼著換了最後一趟班,替下來的人打著哈欠鬆緩了勞累一夜的神經,趁著沒活趕忙回了偏房小憩。雲塵翻來覆去了大半夜好不容易得來的安睡,卻殿門外突然的嚷嚷聲打斷,六福公公急得手腳並用,楞是攔也沒攔住。“塵兒!”雲濟興致勃發地幾步走到床前,這才意識到雲塵還未醒,後知後覺地捂嘴收了聲,仍舊是晚了一步。“塵兒還在睡你為何也不跟我說一聲啊。”他幽怨地朝六福公公看去一眼。“老奴知錯……”六福公公心裏叫苦連連,分明是他三殿下要不管不顧往裏跑,怎麽的還賴到自己頭上了。瞌睡蟲跑了便抓不回來了,雲塵歎了口氣,頗為無奈道:“皇兄這一驚一乍的可又是謂濁惹你了?”“非也。”雲濟伸出食指晃了晃,“謂濁今日不進宮了。”“為何?”六福公公適時拖了把圓椅放在雲濟身後。“他在外頭幫著找賊呢。”雲濟坐下道,“這段時日我們不在皇城自然不知道,皇城裏出了一個很是厲害的賊人,大家都喊他人見不愁。”“人見不愁?”雲塵聽這稱呼笑了笑,“為何不是人見愁?”雲濟揣了滿肚子的閑話正等著他這句,聞言搓了搓手,麵上難掩興奮。“這賊人偷的東西湊在一起,大大小小也夠買座宅子了,且他每回偷盜時均無人看見過。翻牆進屋偷,走在大街上也偷,弄得人心惶惶的,唯恐稍有不注意值錢的東西便沒了。”他繼續道:“先前有人報過官,官府原以為丟個東西不足為奇,便將人打發走了。可後頭是越來越多的人報官,這才引得人注意到此事。可官府也拿他沒轍,這不剛巧撞上謂濁了,便求著他幫上一幫。”“此人來無影去無蹤,自然是見到了不愁,不見了發愁。”“當真如此詭秘?”雲塵微歎一聲,轉向雲濟明知故問道,“皇兄大清早的過來怕不止是為了告知此事吧。”“那是。”雲濟見他嘴上雖在問,舉止間卻已收拾開東西,笑吟吟道,“這不是想著塵兒剛回宮無聊,帶你出去湊湊熱鬧嗎。近日朝政繁忙,父皇便是要嘉獎你,也得再過上幾日。”雲塵聽他挪列了一大堆借口將自己置身事外,忍俊不禁地搖了搖頭,換了身素淨點的衣裳便陪著出去了。兩人都未乘轎也未帶隨從,一路晃蕩著倒也樂得自在。皇城一貫都是熱鬧非凡,雖說百姓對這人見不愁皆抱有忌憚,卻依舊擋不住街上攘往熙來的盛況。雲塵跟著人堆擠在一家飾品鋪前,他上回在南水送楚樽行的白玉劍穗一直不見他用,先前無意提了一嘴,那人支吾了半晌才說是怕將玉撞壞了,便一直收在身上。想到此他沒來由地輕笑出聲,撥弄著攤位裏堆疊在一起的劍穗精挑細選著。“你個混小子給我站住!”背後傳來一陣騷動,人群下意識地往兩旁分隔開,留出了中間一條一人寬的小道。圍著裙的老板娘揮舞著木鏟,一邊氣喘籲籲追趕著麵前的男子,一邊嚷罵著讓眾人幫忙攔下他。那男子蓬頭垢麵,腳下穿著的破草鞋也散了大半,情急之下他慌忙推倒幾個街邊攤位擋住去路,撒丫子地往前橫衝直撞。雲塵丟下幾兩碎銀收起劍穗,探出頭看了一眼,剛巧與這男子對上視線。後者步履一轉,當機立斷地掰開其餘眾人躲在雲塵身後。“好哥哥救救我!”他嘴裏塞著半個饅頭說話含糊不清,手上還捏著三個肉包,扯著雲塵的衣袖貓腰縮在一旁,將袖子上抹了一片油光。“年輕家家的不學好,竟學那人見不愁偷東西!”老板娘兩步一喘地趕至麵前,麵露凶色,叉腰伸出一隻手怒喝道,“還銀子來!”“我、我沒銀子。”男子不肯抬頭,這四個字仿佛讓他受了何奇恥大辱,他聲音是越說越小,甚至還帶了點哭腔。“沒銀子來偷東西,這陣你倒還惡人先擺張怨屈臉了?我可冤枉你了?”老板娘見多了此類無賴,咄咄逼人,說著便要繞過雲塵將男子揪出來。男子不依,掙紮著哀聲懇求雲塵救他。圍觀的群眾是越來越多,連帶著還有被他掀了鋪子的鋪老板也來聲討賠銀子。雲塵向來喜歡看戲,誰曾想今日卻成了被看的那頭。他心底扶額歎氣,見這男子頂多也就二十上下的樣子,終是止住老板娘的罵聲,問道:“他偷了你多少銀子的東西,我替他賠了。”“呦吼,還真讓這毛賊小子抱上個冤大頭。”有人給銀子,老板娘的氣焰也安撫下不少。她掰著手指細數,也不開口要價格,“十個肉包六個饅頭,公子看著給吧。”雲塵聽得咋舌,轉頭看了眼男子偏瘦的身形,暗歎怎的如此能吃?他隨意遞了些銀子過去,略過老板娘驟然放大的喜色,朝紮堆的鋪老板依次賠了銀子後,便打發著眾人散開。“多謝好哥哥。”男子擦了把臉,露出俊朗較好的麵容,“好哥哥有恩於我,我定會報答的。”雲塵心不在此,環視周邊找著雲濟的身影,心不在焉道:“如何報答?”男子咬了咬唇似是有些苦惱,許久後才下定決心道:“那……我將自己賣給您可能行?”第84章 新任侍衛雲塵聞言挑了挑眉,這才收了神色回頭看他。男子眼裏蒙了層水霧,看上去好不可憐。他雙手正不斷搓拭著本就打滿補丁的衣物,還時不時恂恂觀察麵前之人的反應,像是局促不安似的。雲塵自上而下地將他打量一通,視線在他胸前稍停了片刻,饒有興致道:“我為何要買一個來曆不明的賊人回去?”“我並非有意要偷旁人東西,我是……”他話還沒講完,肚子便先不爭氣地叫了幾聲,隻得麵露難色地轉言磕巴道,“好、好哥哥,您能帶我吃些東西嗎,我好幾天沒吃過飯了。”雲塵看著他被肉包沾得油光可鑒的嘴,吸了口氣欲言又止。雲濟拎了兩袋酥餅過來,見他還杵在飾品鋪子前,揚言問道:“塵兒還沒挑好?”“好了。”雲塵接過他遞來的酥餅袋子,不解道,“兄長買個酥餅怎的用了這些時候?”“方才在街上看見謂濁了,便跟著走了轉。”雲濟四處看了看,壓低聲音耳語道,“那人見不愁當真是有點本事啊,謂濁從早忙到這陣竟也沒將人給逮到,連個影子都沒瞅著。”“許是這街上有些家底的都被他偷了個幹淨,眼下怕是正忙著另尋良處下手,無人失竊自然尋不到此人。”雲塵意味不明地笑笑,將酥餅遞給身旁眼巴巴盯著看的男子,隨後招呼一聲,讓人跟著自己落座在一家江南麵館子二樓。雲濟一張嘴在宮裏時便閑不住,離了管束更是肆無忌憚,一路上絮叨個沒完沒了,生生將雲塵吵得有些心疼起蕭大將軍來,直等桌旁環坐下三人,他這才注意到眼前還多了個邋遢失儀的生人。眉頭剛擰在一起,沒等他開口詢問,男子便先找掌櫃的要了張濕布擦幹淨臉,隨手扔在地上,朝兩人略顯羞怯地笑了笑。他模樣生得很是精致俊俏,甚至有些女兒家的嬌秀。“我姓景,爹娘給我取名為何存。”“景何存。”雲塵跟著念了一道,“你有爹有娘的為何要穿成如此模樣來街上偷人家的包子吃?”“因為他們不要我了啊。”景何存莞爾抿唇地回了句,給自己添了杯水,麵上看不出絲毫怊悵。可雲塵還是從他眼底的笑意裏抓出了幾分熟悉的低落。他下意識摸了摸胸前的玉佩。“三位客官,您的麵好嘍。”掌櫃的一手托盤頂著三麵熱騰騰的陽春麵走來,臨近桌邊時卻一腳踩到扔在地上的濕布,身形一個晃蕩,手裏的瓷碗便脫離控製地整個朝景何存麵上灑去。“哎!”掌櫃的瞪大眼睛驚呼一聲。景何存手裏還端了滿滿一杯水,頭也不待回,掌心頓時撐桌而起,跨間跟著便是靈便一轉,幾乎是與那冒著白氣的麵湯同時,一個撤離座位,一個潑灑座位。動作間還遊刃有餘地將雲塵扯了過來,避免其被湯汁濺到。“哎!對不住,對不住!”掌櫃的渾身抖了抖,連聲道歉,顧不得雙手的灼熱感,哈腰掌嘴地用袖子擦了張幹淨的桌子,“瞧我這手笨的,公子萬萬莫要怪罪啊,今日這賬便算在我頭上,幾位放開了吃,權當我給各位賠罪了。”“掌櫃的手沒事吧?”景何存將水杯放下,見他手指被燙得通紅發脹,攔下他的動作,“別忙活了,趕快將你這手放冷水裏泡上一會兒,靠手藝吃飯的人要是廢了手哪成啊。”“哎哎哎,多謝公子,多謝公子。”掌櫃的躬身道謝,急忙招呼過小二取了墊布過來收拾,又吩咐夥房重新上了三碗麵。雲塵拌開碗裏的細麵,掃了眼那滴水未灑的水杯,勾唇笑道:“反應尚可。”“小時候我爹娘嫌我生得嬌柔,逼著學過些功夫。”景何存對答如流,望著雲塵衣擺上泛黃的油漬,又道,“弄髒了您的衣服,我會賠給您銀子的。”“這倒不必了。”雲塵手指敲了敲桌麵,淡笑道,“與其讓你賠我銀子,不如直接將你送去官府得來的賞銀多。”“為何啊?”雲濟吃到一半停了下來,狐疑道。“兄長催著我上街,為的不就是他嗎?”雲塵轉過筷子,用背麵挑開景何存的衣袍,從裏頭勾出了原先在自己腰間的荷包,“我還以為這人見不愁少說也是個中年男子,沒想到竟也才二十出頭。”“什麽愁?你說他是何人?”雲濟嗆了口麵,目瞪口呆地接過荷包。景何存也是微微一楞。雲塵慢條細理地舀了勺湯,像是對他這幅驚楞的模樣很是滿意。先前在街上他便注意到他胸前鼓起,平白起了疑心。原以為是個疏於管教的頑劣痞子,帶他來館子除了顧慮外也純粹是被他那罕見的食量嚇了一跳,想著親眼看個稀奇。他躲閃湯汁時的反應力絕不僅是片麵功夫,甚至還不忘趁著拉扯自己的功夫順走荷包,如此舉動才對他身份有了些眉目,隻是心裏尚無定數,此話也就隨意試探一番。雲塵唬人向來有一套,便是扯謊都能將假的扯成真的。景何存盯著他看了許久,以為他當真猜到了,雖是雙瞳驚異,卻也未想著隱瞞。麵前這公子別說看著一身質樸,言行舉止間透露出的意味,絕然非官既貴。心念驟轉間,他索性上前幾步蹲在雲塵腿邊,搖著他的雙膝,軟下聲線。“求求好哥哥別送我去官府,去了要挨板子的。我不是有意拿人東西的,留下我好不好?”“為何要留下你?錯了便是錯了,偷竊了如此多的東西,理應該挨板子!”雲濟重重拍下筷子叱罵道。雲塵不喜旁人過於接近,不著痕跡地避開他,卻在看到他手臂上的鞭傷印子時還是叫停多問了聲:“偷的東西可當了?”“沒有。”景何存鬆開手搖了搖頭,小聲道,“買了間帶地窖的小屋子鎖起來了。”“無論是出於何種緣故,都不是你能隨意偷拿旁人東西的理由。世上多得是人比你苦,但凡想犯事,人人都能拿出一個說得通的名頭,那還要不要王法了?”雲塵頓了頓,“將東西還回去,往後莫要再犯,我便當不認識你如何?”景何存怔了半晌後,點了點頭, 繼而拉上他的衣角,低聲問道:“好哥哥能不能留下我,我爹不疼娘不愛,往後自己也隻有死路一條了。”“我留下你做什麽?”雲塵蹙眉反問一句,“養個無用之人?還是養你去幫我偷東西?”“我有功夫的!”景何存見他想起身離開,急切道,“這世道亂得很,我看您一人出來身旁也沒人護著,我給好哥哥當個侍衛隨從如何?”--------------------景偷偷:我怕好哥哥一人出行危險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