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屋頂上,景何存呆坐在房簷邊緣。他手裏握著一個帶有疏異花紋的腕飾,望著觸不可及的月色靜靜出神。他像是與這漫無邊際的昏沉天幕融為了一體,許久下來都不曾移動,直到不知從何處傳來的一陣細小鈴鐺聲,才將他飄遠的思緒牽了回來。徐徐作響的鈴鐺聲略顯沉悶,像是被人捂住了一般。若是尋常人不刻意分辨自是留意不到,可他耳力極好,不難聽出這聲音是從腳下客棧裏傳出來的。也不知是何人大半夜的不睡覺在此搖鈴,景何存心裏腹誹連連。好在他眼下愁緒如麻,這響一陣停一陣的鈴聲,也算是在這慢慢長夜裏伴他一程了。第99章 意猶未盡東曦既駕,晨霧稀薄,床榻邊的簾帳仍是無人掀開。朦朧茫昧中透映出了兩道人影,一道半身仰靠在床頭,一道偏身靜躺在裏側。雲塵多年下來養成的習慣,時辰一到便也睡不著了。縱使昨夜他壓著楚樽行折騰到大半夜,這陣也不得不揉著眼睛迷糊轉醒。“殿下再躺會兒,還沒睡到幾個時辰。”楚樽行垂眸將他耷拉在臂膀上的黑發撥開,脖頸間的鈴鐺隨著他的動作又搖響了幾聲,緊接著就被一隻略顯生硬的手一把按住。頭頂傳來的嗓音低緩悶沉,曖昧不清的脆響聲勾得人心尖欲動。雲塵沒忍住彎了彎眼角,爬起身子跪坐在他腿上,方才那點模糊勁兒早就被他拋到了一邊,不懷好意地勾了兩下沒了聲響的銀鈴。“按住它做什麽?”雲塵將他手挪開,幽幽道,“在攤子上特意挑的,沒多大聲響,吵不著旁人。”兩人皆是隻著了一件鬆垮垮的裏衣,他一隻手挑動著楚樽行身上的鈴鐺,一隻手還閑不住地越過他的衣物在他周身遊走。指尖走走停停,緩慢劃過他的後背前胸,留下了一道道帶有體溫的暖流。又像是玩心大起似的,停在那結實的腰腹上輕輕掐了一把,被那人僵硬地抬手擋開才總算行好作罷。楚樽行扯了扯繩子,商量著問了一句:“殿下何時……將它取了。”雖說這東西不足為奇,尋常男子的頸飾也有許多以鈴鐺做配的。但尋常是尋常,若是放在眼下這番情形,又是另一碼事了,看著終歸是有些令人遐想。截然不同的回憶湧上腦海,要說在島上第一回 醒來後他還有些不自然,那這一回生二回熟的,現下倒也坦蕩不少。手被人牢牢按在被褥上他屬實無計可施,隻得頗為無奈地等著四殿下有一下沒一下撥弄著自己身上的鈴鐺。“急什麽,一會兒便給你取了。”雲塵捂住他的耳朵,玩上半天舒坦了,便也收了手不再逗他。將鈴鐺取下擱在枕旁散開的紅繩上,看著他胸前被自己弄上的片片紅印,相當愜意地趴上去合眼又休息了一陣。昨夜他也不知是為何混了頭,竟攔下楚樽行將欲翻身的動作自己壓在他身上。紅繩穿過鈴鐺束縛在那人脖頸跟手腕間,雲塵隻覺著心下跳動得厲害,頭腦一熱索性不準他動,自己則在他身上摸索著試探起來。也不知過了多久,突如其來的陌生感讓他一時有些手足無措,又費力又找不著去向。好在這繩子最後還是被人雙手掙了開,自己也莫名其妙被他調換位置按在身下。他動作向來輕柔有數,倒也從不會讓自己有太多疼痛不適。雲塵回想至此,熟門熟路地扣住楚樽行的下頜,拇指伸進他口腔中前後遊蕩一陣,隨後含笑望著麵前驟然放大的五官,猶如蜻蜓點水般在他略顯冰涼的雙唇渡上了點餘溫。他將人按回被褥裏,揉了揉了他腕上還帶紅的繩印,垮下床束發更衣:“我去買些早點回來,阿行可有什麽想吃的?”“這種事何需殿下去,我來就是。”楚樽行說著便要起身,雲塵早有預料地抬手推了回去,不容置疑道:“就在樓下,下去一趟的事。說了讓你今日好生睡一覺,倘若我回來不見你在榻上,買的東西便不準你吃,聽見沒?”楚樽行看他佯裝嚴肅的樣子不由好笑,即便是睡不著也躺了回去,幹脆閉目養神地等他回來。“好,聽殿下的便是。”隻是他這合目等來的,除了雲塵外,好像又多了兩串旁的腳步聲。聲音由遠及近,雲塵進屋朝門外招了招手,身後跟著進來的是抱了一大籃子吃食的景何存,還有一位身段婀娜窈窕的女子。楚樽行在聽到腳步聲時便換好了衣物,瞧見是誰還有些意外,也下榻欠身拱手:“邵門主。”來人正是在南水縣打過交道的青羽門門主。邵緣君頷首回了禮,尋了張椅子坐下。雲塵坐到她對麵,等她抿完了手中的茶水後,才出言問道:“邵門主為何會在此地?”“去皇城途經此地,留下來歇了半日。”邵緣君眸色懨懨,聲線平淡道,“本想昨夜走的,但雙鸞與我說在街上看見了你跟楚公子,便又多留了一晚。”雲塵點了點頭,知道她不可能無緣無故來找自己一趟,於是道:“門主不在南水縣待著,好端端的去皇城做什麽?又為何不直接從南水走,還要途徑廬州?”“公子不必拐彎抹角,我既來找你,便定是有事要同你說。”邵緣君爽快笑了笑,對上雲塵的視線,平淡道,“我將青羽門散了,往後江湖上便再也不會有這個門派一絲一毫的消息。裏頭剩下的弟子也不多了,我此趟前來,便是想求公子可否想個法子保他們往後安穩。”散了一個門派無疑是將她最後的歸屬斷了,雲塵無意識地托著臉,他看得出邵緣君這笑意背後似是訣別,不答反問道:“我與門主想來也就南水那一麵之緣,翠兒姑娘我沒救下,吳婆婆我也任由她送了性命,按理來說我是一點忙沒幫上,門主找我也能放心?”“怎能說是沒幫上?公子並未經曆過自然體會不到。”邵緣君碧眸微沉,笑得落寞,“人是被牽掛栓在世上的,或是家人的牽掛、或是野心的牽掛、亦或是責任的牽掛……吳嬸那幾年也就靠一個‘等’字支撐著,公子可能明白等是何種感受?”雲塵淡笑著點頭,楚樽行在霜寒島那將近一年的時間裏,他都是一天天數著日子過的,怎會不明白。“死有何好怕的?不過是兩眼一閉的事。吳嬸一家都沒了,她那份牽掛自然而然地也沒了,活著怕是比死了還要煎熬。”雲塵聽出了她話裏流露出來的意思,猶豫了良久還是問道:“邵門主,青羽門可是出了何事?”他問得小心,可邵緣君卻答得豁然:“死了,除了我跟不到十名弟子外,都死了。”雲塵頓了半晌,從她方才托自己安排後事的舉動來看,那背後之人怕也不是容易對付的茬:“門主此行去皇城,可是找到了那滅門仇人?”“當夜攻上青羽門門口的是宮裏的隊伍。”邵緣君見雲塵皺了皺眉,不甚在意道,“是何人動的手我一直都清楚,我要找的隻是這隊人馬背後的始作俑者罷了。”雲塵聞言沉吟片刻,如果說是宮裏的人馬,那他倒是對此事略有一番印象。隔了太久,具體的他也說不準,隻是當年順帝曾以鏟除江湖餘孽的名義向外派了好幾隊人馬。即便是對方再厲害,一個門派總歸也就那麽點人,自然無法抗衡朝堂,故車馬來去也不過用了幾日的功夫。他那陣年歲尚小,這些事自然也容不得他過問,便隻留心一耳。可如今聽邵緣君這一說,那所謂的江湖餘孽,應該就指的是青羽門了。邵緣君將門主信物極盡憐惜地輕放在桌上,是一塊殘缺了三邊角的令牌。毫無預兆,她忽而低聲向雲塵絮叨起一段往事,像是在沉痛,也像是在提醒自己到死也不能忘卻。第100章 滅門之禍似乎是江湖慣例,各門各派的公子小姐都有一顆放蕩不羈不受約束的心。在安逸貼實沒有後顧之憂的環境中長大,自然便需要寨子外邊的新鮮刺激來平衡自身見識的缺陷。故爹爹娘親嘮叨爛了的話,向來也都是聽之任之。山上的月亮看著仿佛近在咫尺,夜晚的寧靜習慣放大所有事物的輕響,造就了死物般的碎石枯葉演變成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小道上穿梭著一個瘦小的虛影,哼著小曲兒的少女提著幾壇子烈酒,披著夜色一蹦一跳地往寨子裏跑去。她腰間掛著一把越過半人高的重劍,小小的身子倒是將其托得穩當又輕巧。偷偷背著爹娘跑出去買酒喝,回去定是要被罰站木樁了。少女望著不遠處的寨門停下腳步,鄭重其事地尋思著該如何應對一會兒的雙重怒氣。如蝶翼一般的睫毛上下動了動,鬼點子便湧上了心頭幹脆讓大師兄替自己扛下算了,左右大師兄人老實憨厚,她又自小驕縱慣了,該挨在她身上的打也都盡數分散到一眾師兄弟那兒了。如此想著她心情也暢快了不少,繼而哼著未唱完的歌謠,幾步跑回了寨門。迎麵而來的卻不是往常守門師姐溺愛的調侃,而且一陣濃厚刺鼻直衝頭頂的血腥氣。鋪天蓋地的紅撞進她眼裏,寨門外躺著的全是她熟悉的身影。昨日還追在她屁股後麵嘮叨的大師兄喉間被劃開一條深長的口子,雙目猩紅地倒在坡前的石頭上,他腦袋不斷上下晃動著,僅靠後頸那一張人皮與脖子相連。微微偏側過來的眼裏是不甘,是痛恨。“師……兄?”少女手上的酒壇子脫力砸在地上,她渾身顫抖,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可雙手移開後眼前依舊是這番煉獄一般的場景。整個青羽門毫無生氣,大片大片殷紅的液體浸滿了整條石道,粘黏著她的後跟讓她不敢再往裏走。她倚著腰間的重劍跌跌撞撞地跑進大堂,撥開眼前濃厚的水霧,入目的卻隻有一位胸口穿著血窟窿奄奄一息的女子。女子身旁還倒了一個麵目全非的男人,腰間垂落著一塊缺了三邊角的令牌。是她的爹娘。女子瞧見她來,渙散的眼神裏拚命擠出一抹溫和的笑意,嘴唇開合著讓她不要害怕。吊著的最後一口氣在看到少女安然無恙後也終於放心地緩緩消散,她眼角滑落一個慶幸的淚痕,隻在空中拚湊成一句微乎其微的叮囑。“緣君,快走。”“娘!”邵緣君瘋了一般惶急地撲過去,可縱使她再怎麽翻動女子的眼皮,也始終等不來那些她往常最不愛聽的責備。黑霧繚繞在大堂屋頂,曆曆風聲嘶啞著送行一眾慘死的冤魂。被點穴藏在草垛後的師門弟子衝破穴道踉蹌出來,其中一位年歲稍長的姑娘紅著眼吞下嘴邊的嗚咽,強迫自己鎮定地拿過門主令牌,帶著偷生下來的人急速撤離。邵緣君還沒從眼前的血海中尋到出口,神情恍惚地跟著往前走,她拉了拉死命拽著自己的手,蓄滿眼眶的淚水這才一顆顆地往下掉,木然的像是在懇求一個慰藉,說出的話音卻扭曲得不成樣子。“雙鸞……我想站木樁……”“師妹偷跑出去是該罰的……”雙鸞不敢回頭看她,背過身去腳下不停,“等我們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師妹再補上這頓罰可好?”邵緣君崩潰地搖搖頭,腳下卻被什麽東西膈了一下,她低頭看去,是一根染了血的簪子,是她娘時時刻刻拿在手上等著給她的嫁妝……“他爹啊,也不知道我們緣君何時才能嫁個如意良君,你說我這簪子日日摸著,怕是也戴不到她頭上啊。”“戴不到咱倆養著便是了,高低一個混丫頭還養不起了?”“快別說這糟心話,我們還能守她一輩子不成?可不得找個她中意的好家人托付了去。”“是是是,夫人說的有理,等到那陣你我便清閑了,同夫人醉酒手談的日子就快要來嘍。”……老門主灑落的笑聲消失於耳邊,邵緣君喘著氣從過往中奮力抽離出來。沒了倚靠的她早便學會了如何掌控自己的情緒,她將桌上的門主令牌推給雲塵。“雙鸞帶我們逃出來後曾回去看了一眼,發現門內所有鑰匙都被人拿走了。”她取出一張地圖遞了上去,“我爹娘為防患於未然攢了很大一批錢財,分別放於兩地。一處是在門內的地窖裏靠鑰匙開啟,一處便在城郊外,以門主令牌打開。”雲塵粗略掃了眼地圖上的圈,沒接手,等她平複了一陣,才沉聲道:“門主追查下來的幕後主使可方便告知?”他這話便是想於她對上一對,順帝當年派遣人馬上山也是因批了張折子,且若邵緣君所言不假,這遞折子的人雲塵倒也聽太傅說起過,是個熟得不能再熟的人。邵緣君押了口茶水,緩緩啟唇道:“當朝右相,江勝平。”“隻是我到現在也不明白,青羽門在江湖上也算不得頭牌,他為何單單要對我們下手,就為了那些錢財?”沒等雲塵開口,她便又自嘲地搖了搖頭,“那些錢財隻怕都入不了他的眼。”“門主姐姐,你們可是認識朝堂上的什麽人?”景何存替她難受得很,突然想到什麽,擦了擦嘴上的油漬,“我家那邊的小門小派也時常會為了自保在官吏上尋個靠山,隻是這靠山若沒尋對人,惹來的怕就不是自保,而是殺身之禍了。”雲塵聽見這話神色不動地朝他那看了一眼,隨後又若無其事地轉回頭望向邵緣君。邵緣君被他問得一愣,她倒是從沒往這方麵想過。但要說有,那還當真有過一個。她腦海中緩慢浮現出一副場景,那年青羽門外皚皚白雪,兩道仗劍淩空的身影破開落雪相纏比試,年少無知的她隻顧著啃著燒雞蹲在樓台上看。也正是因為麵前翩若驚鴻的身姿,才讓她對劍法來了些興趣。陌生男子點足停在雪麵,豪爽地連連拱手稱讚。老門主舉起酒水與他碰杯,言辭間似乎還稱呼了他一聲。楚將軍。邵緣君遲鈍地應了一聲,嘴裏那句“將軍府”也便跟著吐了出來。這個回答出乎雲塵意料,他確認似地重複了一遍,按年歲來算能對上的便隻有一人:“楚老將軍?”“我爹也沒明說過。”邵緣君極輕地歎了口氣,“他隻說是他碰上的至交,兩人一個擅戟,一個擅重劍,我爹每每提到他都難掩欣賞。”“那便是了。”楚樽行想起府裏兵器庫那數不清的戟,點了點頭。“是不是都不重要了,終歸是過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