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塵揚了揚眉不置可否,反手在枕頭底下掏了一把,摸出了一個木雕娃娃在他麵前晃了晃。“你在島上那陣便是他陪我睡得覺。”他晃了有一陣,隨手將其扔在旁邊,摟住楚樽行理所應該道,“現在換你。”楚樽行微微撐起身勾落了簾帳,相當配合地含笑點頭:“是該換我了,那殿下便快些睡,明日還要早起。”雲塵懶洋洋地哼出一聲,閉了眼不再說話。楚樽行支著頭在一旁陪他,有了先前在廬州的經驗,他這回楞是等人貨真價實地睡熟後,才翻出殿外撐著假山輕咳了幾聲。樓倉給的藥丸本就分量不多,如今剩下應該也就是一個多月節儉的量。他隨意往嘴裏塞了兩粒,又倚在山石上調息了好半晌才輕手輕腳地躺回了雲塵身側。翌日一早,雲塵向順帝說明情況後便跟著雲濟一道去了將軍府。順帝對楚老將軍的重視可想而知,楚家大院本就比一般的宅院大上許多,這陣光是宮裏送來的補品跟手信都滿滿當當堆了大半個院子,家仆左右忙碌著才勉強騰出一條能過人的窄道。蕭謂濁跟著他爹從正堂出來,見到雲濟後便讓他爹先回去,自己則留下來等幾人一起。非家奴外的其餘下人是沒資格進正堂的,會壞了主子的氣運,楚樽行便找了個雲塵回頭就能看見的角落站著等他。府裏的下人有些是新換的不認得他,隻當又是哪家的俊俏公子,本想端把椅子讓他坐著,楚樽行知道不合規矩,也不願她們事後為難,便搖了搖頭讓她們退下。他自幼被丟進皇宮,算下來也十幾年沒回來了,縱是府裏的老人也都得細瞧好一陣子才將他與記憶中那個從不多言的孩子重疊在一起。老人到底是少不了眼力見,自知往常對他非打即罵的沒給過好臉色,眼下也心虛不敢議論,索性就當沒看見,經過便經過了,繼續埋頭幹自己分內的事。楚樽行環顧著四周甚是熟悉的場景,麵前有些他還能叫出名字的人,腦中各種各樣的場景走馬觀花似的一一閃過,他心下卻也沒多波瀾,隻是在看到遠遠往過來走的老人家後才微微頷首笑了笑。老人家手裏拿著一本小簿子,正指揮著下人清點院裏的東西。留意到楚樽行朝他看來,麵上先是遲疑,隨後帶上了幾分吃驚,緊著著也朝他笑了笑,眼底倏忽而逝的情緒像是欣慰。約莫等了有半個多時辰,正堂裏的雲塵才朝楚老將軍拱手辭別。楚樽行見狀也動身準備離開,卻被背後一道雄厚低沉的嗓音叫住。“站住。”楚樽行循聲停住腳步,回頭淡淡朝他行了禮:“見過將軍。”楚老將軍一時忘了讓他起身,盯著他看了片刻,隨後才沉聲開口:“跟我來一趟。”第103章 別再回來“陛下有心了,辛苦二位殿下往我這將軍府跑一趟,還勞煩替我向陛下問聲安,待我過兩日身子好些了再親自進宮答謝。”楚老將軍客套了幾句,隨後朝雲塵道:“四殿下還請先行回宮,晚些時候我自會命手下將殿下的人送回去。”“不必了。”雲塵看了看門外等著進來的官員,隨意笑笑,“今夜皇城有煙火集會,我本也想留下來討個喜慶,想來楚老將軍要他也用不了多久,不如我便在府裏同幾位大人說說話等上一會兒。”“既然如此,隨殿下心意便是。”楚老將軍抬手喊了幾個下人,“給二位殿下備茶,順道將門外那些大人們請進堂內好生招待著,我稍後便來。”“是。”他吩咐完後朝兩人微一頷首,隨後便示意楚樽行跟他過去。揮刀殺人的將領即便是平常言語中都會帶著一層無形彌漫的壓迫感,他不常回府,府裏下人卻也都怕他怕得緊,鮮少抬頭與之對視,皆是依從地應聲告退。雲塵直到他們身影消失在廊道盡頭的拐角後才收回視線,跟著恭敬守在一旁的婢女進了大堂。楚老將軍將楚樽行帶去了裏屋的一處別間,門外正對著一個幹涸枯黃的池子,看樣式應該是許久未有人來此打點過。老舊滄桑的木門被人推開,裏麵除了幾張開裂的竹椅外什麽都沒有。“站著晃眼,坐吧。”“多謝將軍。”楚樽行往旁邊挪了一點,卻沒依言坐下,“將軍找我何事?”楚老將軍見他禮數周全,隻當是宮裏看得嚴,便也不強求。兩人一個肅穆威嚴一個漠不關心,對彼此甚至都能稱上一句素不相識,霎時間屋內宛若借著外頭的涼意結了層冰霜,萬馬齊喑。隻是若要論忍耐性,這世上怕是無人能跟楚樽行相比。楚老將軍默了良久,終是轉動著拇指上的扳指沉沉道:“自你進宮後我便沒再留意過你,若不是上回比武擂台上見你跟你娘有幾分相像,我想來也認不出你是何人。”楚樽行沒想到還能從他嘴裏聽到鍾離婉婉的名字,聞言微頓,如此薄情之人竟也能記住一個女子十幾年?倒是讓人頗感意外。他直覺楚老將軍喊他過來定不是為了跟他敘些從未存在過的舊,於是尋了個合適的時機,不著痕跡地扯開話題:“府中大堂還有許多大人在候著,將軍身子還未好,還是早些見完外客早些歇息較為妥當。”言下之意便是不必在他身上浪費太多時間。楚老將軍了然地沉歎一聲,手上動作稍停,躊躇了片刻,含糊大概地說了一處位置:“你娘死後雖是被人扔了出去,但我念在她跟我有些交情,便找人給她堆了個土丘埋了。時隔太久我也記不大清,應該就是這個位置,你若想看便自行去找找。”他說的這地方楚樽行知道,是在皇城外圍鑲邊的荒郊野外,尋常買不起棺木土地的人家都將已經過世的親人埋在這裏。此地荒遠,路也不甚好走。日居月諸間,許多後人也大都忘了祖先的埋骨之地,任憑雜草叢生的土坑和逐漸腐蝕的碑位掩埋於時間的流逝下,直至再無人想起。“我讓你過來也並非是想跟你多說什麽。”楚老將軍撐著膝蓋站起身,神情平淡地像是在說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我或許是對不起你娘,可我卻從未對不起你。”“我本就不願看你出生,也無人打算要你,你生下來對我亦或是對你娘都全無半分好處,隻能是平添麻煩。”他覆手立在窗邊,冷峻又疏離,“你娘有身子後我也勸過她別留下你,隻可惜你命硬得很,連著喝了好幾味藥竟還是讓你活了下來。”楚樽行站在他身後聽著這些從未聽過的往事,麵前透開窗沿入眼便是那處不再蓄水的池子。他猜想,這處應該就是鍾離婉婉當年溺死的地方。“這次叫你過來便是想讓你往後不要再回來了,四殿下身邊不可能僅你一個下人,你便是求著他來了也沒甚用處。”楚老將軍略微抬高音量,“我能留你活這麽久,給你在宮裏尋條出路,我自認為是對你並無虧欠了,也不想再跟你扯上什麽關係。”他一番話說完罕見地按了按眉心,許是舊傷未愈難免疲憊,又許是人到暮年總會想起些以往的事,那個早被他淡忘的女子竟又浮現了出來。他常年在外對女子本就興致缺缺,清一色禮節養出來的大家閨秀更是沒什麽好留戀的。但鍾離婉婉不同,她便好似一道不受管束的清風,自由率性,卻偏生在自己身上給予停留。當年他是當真傾心過鍾離婉婉一陣的,隻是新鮮感終歸隻是新鮮感,他又怎可能為了一個花樓女子髒了自己的名聲。滿懷憧憬的少女因鍾情一副好皮囊遠離了自幼生活的小島,卻沒料到這皮囊之下卻是頭世俗涼薄的孤狼。楚樽行皺著眉聽到此,總算明白了心裏那點不對勁是出自何處。合著來說楚老將軍一直覺著他這趟來將軍府是跟雲塵求來的,目的便是為了借此機會同府裏重新搭上關係?他不免有些荒誕好笑,可扯了半晌卻怎麽也沒扯出一點笑意:“……將軍多慮了,我隻是盡了應盡之責陪同殿下前來罷了,若非將軍叫住我,我並不打算在府裏多留。”“你能如此想便好。”楚老將軍點了點頭,手上剛欲推門,又站定說了一句,“你先前住的那屋子我準備讓人拆了,正好你去看看裏麵可還有你留下的什麽東西,帶著一道走吧,日後別再回來了。”“是。”楚樽行俯身行了禮,等人走遠後才逐漸淡去眼底的情緒往角落的一間柴房找去。柴房裏還是他記憶中的樣子,周遭堆滿了柴火雜物,原先還能看出點白的牆麵也早已發黃發黑,黴點斑斑。撥開堵在路中間的木棍,地上是一張染了不少血跡的毛席,亦是他的床榻。他也不嫌髒,像是太累了一般,緩緩坐在席上摸著牆麵,放任自己陷入往日熟悉的寂靜中。耳邊一遍遍重複著楚老將軍方才的那些話,實則這些東西早在他的意料之中,妥協了倒也恬不為怪。他動了動身子,在牆角翹開一處牆皮,從裏麵取出了幾個小鐵盒。是老管家塞給他的傷藥,每盒裏麵都還剩下了一些。也不知是何時養成的習慣,別人給他的東西他總是喜歡留下點痕跡。裏麵的藥膏多次融化又凝固,散發著一股難聞的惡臭,楚樽行將其全部放了回去,剛準備起身去正堂找雲塵,柴門卻被人板著一張臉推開。“殿下?”楚樽行見到人愣了楞,方才還麵無表情的臉上頓時換了一副溫和笑意:“怎的還找到這來了,跟那些大人講完事了?”“跟他們能有什麽事好講,本就是在等你。”雲塵繞過他環視一圈,“你以前就住這?”楚樽行擋住他要往裏走的身形,柴房建造需得防潮,裏頭委實悶得難受:“殿下先出去吧,許久沒人打掃了,髒得很。”他說著也不管雲塵應不應,扯著他便要往外走,卻被身後之人一個用力拽了回去。“殿下?”楚樽行伸手在他眼前不解地揮了揮。雲塵盯著他許久未說話,硬是將人看得有些發慌,才上前幾步環抱住他:“以後不準再回來了,也不準再想府裏這些破事,我要你,聽見沒?”楚樽行動作一僵,反應了半晌才知道他是在駁楚老將軍那話,眸底不禁蕩出幾抹輕笑:“殿下怎的還偷聽?”“如何能叫偷聽?”雲塵拍了他一掌,抱著不放,“我無心從門外路過,無心聽到你跟楚老將軍的談話罷了,耳朵又閉不上,我也沒甚辦法。”楚樽行見他儼然一副理不直氣也壯的耍賴樣,笑著將他帶出了柴房,試探著問道:“殿下聽到了多少?”“……沒多少,就聽了一點。”他道。楚樽行跟楚老將軍走了沒多久後,他便鬼迷心竅隨意尋了個由頭從正堂出來,跟著記住的方向摸了過去。他對將軍府並不熟悉,找了好半天才找見兩人,剛巧就碰上了那番對話。本不想讓他發現自己,但跟在他身後去了柴房,站在窗外看人對著牆麵出神,心下又酸又疼,這才推了門進來。隻是偷聽這事再怎麽說都有失身份,他便遮掩地糊弄了一句。柴房位置本就隱僻,荒廢的柴房更是無人願意靠近,眼下正好方便了兩人手上不鬆。這些事楚樽行早就習慣了,他自己倒是消化得挺快,但見雲塵還是怏怏不平,便想著帶他去自己以前時常躲起來放鬆的地方看看。“二位留步。”一道蒼老微喘的聲音從身後追趕過來,楚樽行鬆開手轉頭看去,正是在院子裏同他對視過的老人家。他手裏抱著一個做工精巧的匣子,幾步一回頭慌張地往這邊小跑過來。“林管家。”楚樽行心知他是怕被人瞧見,便帶著人隱在了樹後。老管家扶著膝蓋喘息了好一會兒,才朝雲塵躬身行禮:“見過四殿下。”“不必多禮。”雲塵抬手讓他起來。老管家往四下看了眼,謹慎地將手上的匣子遞給楚樽行:“險些忘了將此物給你,好在你還未走。”楚樽行疑惑地接了過來,剛想出言詢問是何物,卻在看見匣子後側那道鑰匙孔時驟然止住話音。第104章 昔年書信“這是那位……死前托我留給你的,我見她實在是個可憐之人便也答應了。”老管家一時不知該如何稱呼鍾離婉婉,索性略了過去,“隻是那陣你還小,我怕東西給你了你護不住,這才自作主張替你放著了。誰想到沒多久就你便被將軍送去了宮裏,這一放也放了這麽十幾年。”他語速說得很快,一句趕著一句地往外蹦,話落後便一臉訕訕地看著兩人欲言又止。將軍府眼下外客極多,自然需要人手,他這趟還是趁著算賬偷跑過來的,若是晚了讓人發現指不定還要受罰。雲塵知曉他的難處,對他也還算客氣,將早就準備好的一袋銀子放到他手上:“府裏事務繁多便不耽擱了,有勞。”這袋銀子分量委實不少,能頂得上他小半年的薪俸了。老管家摸不清雲塵意欲何為,捧著一滯,說著便要跪下謝恩,雲塵卻出手微微一攔:“不必,回去吧。”“多謝四殿下……”他樸訥頷首全了禮數,轉身匆忙離去。“打開看看。”雲塵從他佝僂的背影上移開視線,撞了撞楚樽行,“許是些重要的東西,島上的鎖沒那玉匙打不開,想來也無人動過。”楚樽行點了點頭,這匣子看著不大,拿在手上也是輕飄飄的。他取出玉匙將其輕輕轉動,一股說不清道不明,且不知從何而起的懼意忽而湧上心頭,蓋子啟開一條小縫,他卻等了許久才將其打開。裏麵隻放了兩張折疊規整的紙,一張是信,一張是畫。信紙上的字跡秀麗頎長,可筆力看著卻並不勻稱,像是垂死之人撐著一口氣時斷時續費力寫下的。楚樽行瞳孔微顫地捏著信紙,緘默地粗略看了一遍。上麵沒有稱謂也沒有署名,隻有寥寥半頁深淺不一的墨跡,是一位母親無助的叮嚀“孩子,娘知道沒機會再讓你記住娘的臉了,便隻能給你留下張畫像,也不知你日後能否看到。你是娘躲過一罐罐藥物好不容易才留下的孩子,能見到你娘真的好高興,也很舍不得。娘給霜寒島上送去的信一直等不到回應,想來是娘偷跑出去你阿爺生我氣,不願理我了。是娘太自私,知道你往後的日子不會好過還是將你生了下來,娘對不起你。你若有機會看到這封信,那定是已經見過你阿爺了,拿著這匣子去找他吧,不要怕他,他人可好了,記得替娘向他磕個頭。娘沒力氣了,你定要好生活下去,我的孩子。”……信上的字到此便沒了下文,後半張紙上明顯還有未叮囑完的墨印,但她許是撐到極限實在提不動筆了,隻能將那些傳遞不出的掛念包裹在一起,盡數落筆在那句“孩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