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一出, 寧元昭便知,天淙與顧景懿戲耍他的事是板上釘釘。還有寧亦舟從望煙樓查來的消息,什麽滴蠟燃香,針刺鞭笞,恐怕都是顧景懿給他設的套呢。如此大費周章,是逗他好玩麽?小僧彌見寧元昭麵色冷淡,打圓場說:“師叔他慣是愛胡言亂語,寧施主莫往心裏去。”接著,他又朝天淙鞠了鞠,道:“師叔也快些回大殿吧,一會兒還需你領著皇子公主們祈福頌禱,萬不可在這偷懶了。”“皇子公主?”寧元昭意識到什麽,“除了宸月殿下,還有哪位皇子在?”“四殿下與七殿下。”小僧彌說。顧琰也在?自從他秋摔傷後,寧元昭沒與他有過交集,可有時睡得不安穩時,總會想起他在草場上靜看自己時的笑。微淺,真心,琢磨不透的笑容。詭異得很。寧元昭說不上哪不對。如今顧琰與顧景懿同在一處,他有點不自知的不安。奈何他又進不去大殿……根本無法確認這點不安是否多慮……“……走吧。”他揉了揉眉心,決定暫且不去深究莫須有的憂慮。“小侯爺請稍等。”天淙叫住了他。他看向天淙,天淙在他麵前站定,凝視著他的眼珠,似在觀察些什麽。他同樣看回去,第一次發現這和尚的眼睛竟和澈水一般,色淺而清透。與顧景懿相同又不同。不同的是,顧景懿的眼睛是潤澤的黑,雖有著嫵媚的弧度,卻像某種野生的獸類,很是扮無辜的好手。相同的是,無論清澈還是黑暗,都深不見底,不可窺探。怪不得會是朋友。說起來,顧琰的眼睛也與公主有些像。為什麽又想起顧琰?寧元昭不禁煩悶。忽而,一點清涼點上眉心,猶如一瞬間置身於萬籟俱寂的落雪之中,心中所有的雜音都清淨無影。是天淙用佛珠點了他一下。“善覺說小侯爺靈性高,並非妄言。”天淙說,“小侯爺身上鬱氣太重,不利身心,若是有空,可常來菩提寺小住修養,有助紓解。”天淙一副高僧風範,淡然小露一手,露完施施然行過禮,向著正殿而去。寧元昭按著眉心,有些納悶地想,這天淙年紀輕輕,看上去又是那樣不靠譜,沒想到還真有兩把刷子。他是看出什麽了嗎?“師叔眼高於頂。”小僧彌善覺說,“能得他點撥的人,要麽於他有緣,要麽就是有大造化的呢。”“他這樣厲害?”寧元昭的心靜了幾分,“是因為如此,你們菩提寺才特地允他破戒的嗎?”“算是吧。”善覺彎起眼睛笑了笑,“天淙師叔有窺探天機之能,他是年少時自請為僧,說是今生有樁災禍,需得斷情絕愛方能安度,所以師傅才將他收進了寺中。天淙師叔雖看上去頗不正經,可於修佛一道上勤勉且天賦斐然,造詣很深。”窺天機?重機也是這樣標榜自己的。“陛下沒想過引他入宮嗎?”天淙一看就比重機道行深多了。善覺一邊繼續引著他往寶心殿走,一邊與他說話:“自然有過,不過天淙師叔生性自由,陛下就算有心也不好強求。”“嗯。”熙成帝即便想要神棍,也想要個完全聽命於他的奴隸神棍。天淙,他掌控不了。寧元昭慢慢地跟著善覺走在小路上,看飄飄散散的桂花散落滿地,柔美淒涼。他停下腳步,盯著手上為公主帶的食盒。裏麵裝著桂花絲糖。他想公主會喜歡吃。天淙點過他之後,他心中沒了煩躁,卻還是想去大殿看一看,於是,他又一次向善覺提出了請求。“我就在側殿瞅一瞅。”他說。半晌後,善覺拗不過他,隻能點頭答應:“好罷,寧施主切記不要發出聲響,以免驚擾大殿諸人。”“好。”兩人靜悄悄來到側殿。寧元昭屏息置身於高大的木柱之後,悄悄窺看大殿的情形。佛前正燃著粗長的檀香,味道深厚濃淳,想來品質上佳,就連側殿中都滿是香的氣息。四皇子顧瑜,七皇子顧琰,宸月公主顧景懿,與主持一塊,盤坐於首排,端莊地合掌,凝視佛像。朗朗的木魚與誦經聲在殿內震出回響,極為肅穆。或許善覺多慮了,寧元昭想,這樣大聲響的掩映下,即便他說些什麽話,想來也不會被聽見。或許他也多慮了,顧琰與顧景懿雖相鄰而坐,但如此眾目睽睽下,想來不會起什麽矛盾吧。他靜靜看了會兒公主的側顏,略略安心了些,與善覺一道從側殿出去了。正殿之外,守著些兩位皇子的婢女內侍們,皆穿著常服,不是太顯眼。寧元昭稍看了眼,發現顧琰的侍從中沒有小祥子。那個每次出宮來給他送話送禮物的小太監。顧琰這次帶的,是在中秋夜宴時騙他出殿的那個太監。寧元昭敏銳地覺察到了一絲不對。小祥子是顧琰的貼身太監,就連前世,也是跟著顧琰走到最後的,外出祈福不算小事,顧琰怎麽會不帶他呢?恰在這時,小太監恰好抬頭,看見他後,眼神中掠過一絲很明顯的慌亂。有問題。寧元昭不動聲色,隻當沒看見,與善覺說:“我想先去菩提林轉轉,今日天朗日清,想來林中景致不錯。”善覺不明所以,點頭說好。因著菩提林與寶心殿挨得近,寧元昭說送他至此便可,他已看見寶心殿的牌子,一會賞夠景自會前去,叫善覺不用跟著了。善覺既已送到位置,也不再多說什麽,行禮告退了。寧元昭則靠在一棵粗壯樹幹上,看會不會有魚上鉤。果不其然,約莫一刻鍾後,踩踏樹葉的聲響淩亂地傳來,小太監慌慌張張跑進林子,與他打了個照麵。“小……小侯爺!”他顯然沒想到能這樣快找到寧元昭。“鬼鬼祟祟地跟著我,是想做什麽?”寧元昭不與他廢話,直接問道。“奴才並非有心……”小太監小跑到他麵前想要解釋。“別廢話,你叫什麽名字?”小太監抿唇,“小柴火……”“行,小柴火,顧琰又想讓你幹什麽?”寧元昭語氣冷厲,簡直是逼問的口吻,一點不客氣。小柴火似被嚇了一跳,不加思索地直接開口道:“殿下是想向小侯爺道歉的……”道歉?他都那般冷遇顧琰且與顧琰說了多次不想再相交的話,顧琰還是不死心麽?“說說吧,道什麽歉?”小柴火定了定神,“殿下說,他秋墜馬後日日反思,或是猜出了些小侯爺不願再理他的原因。”“哦?”顧琰自傲,竟還會反思,寧元昭有些想笑。小柴火見他嘲諷般的神情,麵上露出些尷尬來,強忍著繼續說:“殿下說,造成今日局麵,全然與您無關,一切皆是他的錯,他不該踐踏您的真心,利用於您。”“利用……”寧元昭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麵上雖無表情,心則沉沉地往下墜。顧琰為什麽會這樣說?“我如何能有地方被他利用?”他佯裝不屑,“顧琰編理由總也編個好些的。”“殿下告知我,七月下旬時,他曾邀您來宮中小敘玩耍,那日下雨,他故意讓您吹了風淋了雨,以用貼心照顧之舉,在陛下麵前營取仁厚之心,那之後您便染了風寒,也不再理他了……”原來是這種利用……寧元昭不著痕跡地吐出一口氣。說實話,因為重生,風寒那幾日他過得太過混沌,根本記不太清發生了什麽。因而小柴火說的事,他隻隱約有點印象,從沒放在心上。沒想還有這樣的隱情。“做都做了,豈是一點反思,一句道歉能彌補的?”何況,這種小事,和顧琰後來做的根本不值一提。這句話似是承認了小柴火的說法。“殿下說此前是他太汲汲於權勢,與您為友時多了幾分算計,可墜馬之時,生命攸關,他想的隻有您,心中悔不當初。他曆經生死,知曉友誼珍貴,不願放棄,希望您能原諒他,即便不願原諒,也希望您不要再仇視於他,他會以真心待您,以彌補自己的過錯。”說著,小柴火從懷中拿出一支青玉簪來,“小侯爺若是願意給殿下個機會,便請收下這隻簪子,這是殿下母妃留給他的,珍貴異常,不能與隨手做的香囊相提並論。”不知為何,看著那隻簪子,寧元昭忽然感覺很累,疲憊一般垂下了眼皮。心口處的暖玉撞擊了下他的胸膛,他隔著衣衫碰了碰,坦然說:“不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