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該這樣對兄長說話,何況其中一位是太子。可我什麽也管不了。我的仙人生死未卜,讓我怎麽在意這些繁文縟節。楚竣說:“他的情況關乎重大,我需要知曉具體情況,好向父皇匯報。”我說:“求你。”不知過了多久,他們兩人離開,我關上了門。強撐的色厲內荏消失不見,我腿一軟,跌坐回床上。那些銀針把季明塵紮成了刺蝟,也把我的心戳得千瘡百孔。我顫聲問:“你能救活他嗎?”太醫的手蒼老但穩定,繼續在不同穴位施針,另一位年輕的太醫開始生爐子熬藥,濃重的苦味彌漫在屋子裏。年老的太醫聲音沉穩:“幸虧發現得早,毒還未侵入心脈。隻是這位公子存了堅定的死誌,毒量極大,解起來需費一些工夫。”我怔怔地看著季明塵毫無生機的臉,連呼吸都在發痛。什麽叫存了堅定的死誌?可他不是還在對我笑嗎,他明明答應了當我的王妃,他還說想吃荷葉雞。藥煎好了,我用嘴一口一口地喂給他喝。這是我第一次和一個人這麽貼近,他的唇柔軟,冰涼,是我依戀並喜歡的味道。太醫離開了。我在黑暗中抱著他,像小時候母後哄我睡覺一樣,輕輕拍著他的背。他依然全身冰涼,呼吸微弱斷續,似乎隨時都會斷掉。我對他說:“你親了我,之前從來沒有人親過我。我們是一體的了,你不能丟下我。”天已經快亮了。我抱緊他,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再醒來時,天已經大亮。不需要侍女的歡笑和喚醒,我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一下子就記起了我是誰、我在哪裏。他的存在,把我的魂魄牢牢地釘在了體內。下午太醫過來,又施了一遍針。連續七天後,他的身體終於恢複了溫度,臉色也從死氣沉沉的青白,變成了虛弱的蒼白。老太醫把銀針收起,拎著竹製的手提箱對我說:“若是不出意外,他今晚便能醒過來,殿下不必太過憂慮。”他猶豫了一下又說:“這位公子身中軟筋散之毒,此毒長時間在體內會損傷經脈,到最後經脈萎縮,恐命不久矣。”我急忙道:“那你幫他解毒。”老太醫搖搖頭:“解此毒需針灸與藥浴配合,解毒過程中更是常人難忍的痛楚。他現在體虛至極,恐無法承受。”我沉默地看著他沉睡中的麵容,難怪他身體這麽虛軟,連站起來都吃力。可他明明該是紅衣策馬的大將軍,舉世無雙,明亮又張揚。老太醫無聲地退下了。晚上,我趴在床邊,握著他的手貼在臉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等待著他醒過來。燭光昏黃,蝶羽似的黑睫微微顫動,我屏住了呼吸。但那睫毛上像是壓著千鈞鼎,最終也沒有掀開。他依然雙目緊閉,像是喪失了所有生機。於是我明白了,他不想醒過來。他不想被救。他不想活下去。他想離開。太醫說,他死誌堅定。淚水濡濕了我的眼睫,但我現在還不能哭。我咬著唇把淚水憋了回去。“季明塵。”我叫他。他沒有任何反應。我又叫:“仙人。”他依然毫無反應。可我知道他聽得見。他隻是不想活了,他想沉睡至死,直到身軀慢慢變涼。但我不會允許。於是我躺在他身邊,像前幾天那樣抱住他,蹭了蹭他的臉頰。他瘦了很多,但仍是一副仙人的麵容。無論何時何地,隻需一眼,我就會徹底淪陷。我說:“我知道你能聽見。你不想說話,那你聽我說話好不好?”我用遲鈍的腦子慢慢思索著,回想著,緩慢地說給他聽:“我小時就很笨,五歲才開口說話,第一次開口說話,卻沒有叫娘,也沒有叫爹。母後失望了,她不想要我,想把我放在宮外養。她想過繼個聰明的皇子在膝下,是父皇勸住了她。”“後來我大了一些,說話很慢,每句話都要思考很久,沒人願意和我玩,沒人願意耐心聽我說話。每次我剛開口,他們就不耐煩地打斷。同齡的男孩子,包括四弟和五弟,都喜歡拿小石子扔我。我隻能自己躲在角落裏,一邊哭一邊撿石頭。”“最開始的時候我跑去母後那裏告狀,我以為她會心疼我,幫我教訓那些男孩子。可她隻是哭著罵我,罵我不爭氣,罵我是傻子。”我吸了吸鼻子,繼續說,“後來我就不去找她了,自己默默地縮在角落裏。”“那時隻有一個人陪我玩,聽我說話,他叫許清澤,是許太傅的兒子。他那個時候真的很好,不嫌我笨,總是耐心地教我一些常識。”說到這裏我的腦子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連忙打住,分辯道:“不過、不過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我現在早已不喜歡他了,隻喜歡你!我的眼裏、心裏、腦子裏都隻有你。”我低頭看他,他黑長的眼睫仍緊閉著,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我看得呆了一會兒,湊過去親了親他閉著的眼。“嗯……說到哪裏了?哦……許清澤。”我有些吃力地回憶,“前不久,他跟我說,小時候對我好,隻是看我可憐。我哭了很久,但現在已經好了,不怎麽難過了。”“還是說小時候吧……五弟楚彥的母妃病逝了,他才七歲,天天都不開心,我便去陪他說話。雖然他之前欺負我,但他是我的弟弟,我知道他本性不壞,不過是小男孩貪玩罷了。嗯……後來再有人欺負我,他總會擋在我的麵前,還經常送我好看的小石頭。”“四弟楚韶長大一些後,也跟我道歉,說之前是他不對,不該欺負我。我們三個兄弟便整日在一起玩了。唔……前不久,四弟還幫我穿過衣服。”說到這裏我又猛然打住,急急忙忙地解釋:“我已經在學習穿衣服了,春梨開始教我了。我沒有那麽傻的。”想了想又說,“夏日的衣服簡單,我已經會穿了。秋冬的比較複雜,但很快也會學會的。”天馬行空說了這麽一大堆,我用力思索著,我最開始是想說什麽來著?對了,我是想勸他……於是我又想了好一會兒,直到燭淚在桌上凝成一大團,我才笨拙地想出了勸慰的話:“仙人。你看,事情總會變好的,對不對?我小時候那麽可憐,但我現在過得還算不錯。”“你這麽好,又這麽聰明。以後肯定能更好。”他依然沒有反應,睫毛連最輕微的顫動也沒有。“你不相信嗎?”我說,“你真的特別特別好啊。你一出現,我肚子裏滿是蝴蝶在飛。像吃了秋天成熟的漿果,心裏又酸又甜。雙腿陷在柔軟的雲朵裏,再也拔不出來了。”我癡癡地看著他:“仙人,我好喜歡好喜歡你啊。”突然,我注意到,一滴晶瑩的淚水正順著他的眼角緩緩滴落。我顫抖著伸出手,用指尖接住了那滴淚珠。那樣的脆弱,似乎承載著千般痛苦。我的心被一雙無情的鐵手攫住,痛得我倒抽涼氣。委屈,難過,擔憂,後怕,一瞬間全部湧了上來。我被洶湧的情緒擊潰,再也忍不住,淚水決堤而出。我哭著抱緊他,在他耳邊一遍遍說:“季明塵,我好難受,你抱抱我,抱抱我好不好。”第9章 醒轉我哭了半宿,抱著他說胡話,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第二天一早夏風和冬子來服侍我,一進門便嚇了一大跳。夏風說:“殿下的眼睛怎麽腫成這樣了!”他正拿熱的錦帕給我擦臉,擦到眼睛四周,我疼得嘶嘶嘶地倒抽涼氣。我說:“睡晚了。”聲音也嘶啞得難聽,我心裏咯噔了一下。昨晚我就用的這樣難聽的聲音對著他說胡話,他會不會被我吵得心煩。夏風說:“才不是睡晚了,您肯定哭了一夜。”冬子拿來兩枚剝了殼的水煮蛋在我眼周滾動,澀痛舒緩了不少,又擰來帕子熱敷了一會兒,我的眼睛便沒有大礙了。夏風端來潤喉的小吊梨湯讓我喝,喝完又拿來一片不知是什麽的藥材,讓我含在舌根。便有絲絲涼幽幽的甜意不斷滲入喉口,嗓子舒服了不少。他倆給我帶了熱乎乎的綠豆糕和李家狗不理包子,我吃著吃著卻又惆悵起來,他什麽時候才願意醒過來?我要給他吃綠豆糕,甜甜的,一口下去什麽煩惱都沒有了。用過早膳,我沒有什麽可做的事情,又趴在床邊看他。我抓著他的手,用指尖在他手心畫畫。他毫無反應地躺著,淡色的薄唇緊抿,似乎感覺不到手心的酥麻癢意。冬子環顧四周,不知第多少回歎氣:“這地方也太簡陋了,殿下怎麽能住在這種地方!”他說得沒錯。即使我讓人送來了鬆軟的錦被,紫金銅爐和上好的銀炭,甚至還搬來了幾盆名貴的春蘭,也改變不了這地方的簡陋破敗。這地方還沒有王府的恭房大,一人坐一人躺兩人站,空間就已無比逼仄。可是,這又有什麽關係呢。我說:“他在哪裏,我就在哪裏。”冬子欲言又止好幾回,最終還是語帶憤憤地開口了:“殿下這樣掏心掏肺地對他,萬一他是第二個許清澤怎麽辦?!如果他以後讓殿下傷心,我、我絕對不會饒過他!”我用力地瞪了冬子一眼。我的仙人怎麽會是第二個許清澤。他是獨一無二的他自己。他已決心赴死,卻還堅持為我斟茶,對我道了那聲謝。可是他謝我什麽呢?我什麽也沒有給他,沒有幫他解開鎖鏈,連一件披風也沒有給。他那麽難過,卻還對我笑。這麽溫柔的人,怎麽會讓我傷心?我說:“以後,你們怎樣對我,就怎樣對他。不許說他一句不好,知道了嗎?”冬子震驚地看著我,像是沒有料到我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也是,過去他天天說許清澤的不好,日日揚言要去幫我揍許清澤,我也沒有多說什麽。他大概以為我不過是移情別戀,把對許清澤的感情轉移到另一個人身上了。可這是不一樣的。這不是感情,是命運。當那抹火紅闖入我的眼簾,我已將他寫入我的整個人生。於嬉我解釋不清,也不想解釋。夏風說:“那您也不能一直悶在屋裏,要不要出去逛逛?聽說城西來了一隻老牌戲班子,小的帶殿下去聽聽戲,散散心?”我搖頭。我哪有心情。再說了,要是他醒過來發現我不在,又難過了怎麽辦。這時,外麵傳來了敲門聲。進來的是鴻臚寺卿。鴻臚寺卿像前幾日那樣恭敬地對我說:“三殿下千金貴體,住在這裏著實委屈。下官已命人收拾好了天字套房,請殿下移居。”我沒有說話。冬子便幫我說話了:“殿下已經說過了,他要和這位公子住在一起。大人請無需多言,請回吧!”好冬子,雖然他也反對我住這裏,但對外時,還是堅持貫徹我的意誌。我便原諒了他方才對仙人不敬的話語。鴻臚寺卿說:“這位公子也可以一起搬去天字套房。”我終於轉過身,看了他一眼。他神色憔悴得很,眼下掛著大大的黑眼圈,想必從我住進來開始,他就沒有睡過好覺。想也是。我雖是傻子,但好歹是皇帝和皇後的兒子。我在他這鴻臚寺使館,住著比下人還不如的房間,他確實不該睡得著覺。他討好又期待地看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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