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上的大夫忙前忙後, 又去宮裏請來最好的太醫。珍稀名貴的藥材煎了一鍋,又是艾灸,又是熱敷, 又是施針, 都沒能管用。我躺在床上,聽著太醫們討論病情,聽著下人進進出出,心裏有些想笑。眼睛是心靈的窗戶, 心關閉了,眼睛自然看不見了。不過是淺顯的道理,怎麽這些年逾花甲的太醫們卻不懂。黑暗中, 有人靠近了。一道有些緊繃的聲音響起:“小王爺,主子來信了。”我緩慢地眨了眨眼睛, 眼前開始出現模糊的輪廓。過了一會兒, 輪廓越來越清晰, 禦風正一臉複雜地看著我。他濃黑的眉糾結地擰起, 似乎在想怎麽安慰我。我盯著他手中的信紙,他便開始念了。季明塵在信裏說, 他們到了第一個驛站, 接下來會加快腳程,盡快回去處理好事情, 早日接我過去。他讓我保重, 照顧好自己。我聽到一個詞, 聲音沙啞地開口打斷:“哪兩個字是……想念?”禦風指給我看。我坐起身, 接過信紙, 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又一遍。我唯一認識和會寫的詞, 是“回來”。上一次季明塵飛鴿傳書, 我用紙覆在他的字跡上,摹寫了一遍又一遍。回來。可我找遍了信紙,也沒有找到這兩個字。他沒有說什麽時候回來。看久了,我的眼睛又看不清了。禦風奪過信紙,說:“行了小王爺,別看了。”我動作遲鈍地伸手去抓,他卻把信收起來了:“等你眼睛好了再看。”太醫們又過來檢查我的眼睛,分析是哪味藥起了作用,商量著調整用藥。我像一個無知覺的木偶,任由他們在我身上紮針,灌我喝苦澀的藥汁。其實我已經感覺不到苦了。不知過了多久,臥房終於安靜了。禦風說:“我去把那個叛徒殺了吧。”這些天,王府少了一個小廝,宮裏多了一位大內總管。是我愚鈍,擋了別人升官發財的路,所以才會遭遇一次又一次的背叛。我沒有說話。我隻是覺得很累,便閉上了眼睛。禦風長長地歎息了一聲。太醫每日來用藥、紮針,我的眼睛卻依舊忽明忽暗。每日日落時分,禦風帶來季明塵的信念給我聽,我便能看得清楚些。過一會兒後,又看不清了。夜間更是隻能看見一尺遠的東西。竽…棲.盛極時車馬如流的王府,如今門庭寥落,連路過的挑擔小販都不願多停留。養病期間,隻有高毅來看過我。他每次來都給我帶小牛餅幹,但我的口腹之欲已經很淡了,連每日三餐都用得很少。他總是長籲短歎,絮絮叨叨,臉上的皺紋變得更多了。我聽明白了,他是覺得愧疚。“推殿下上位,老臣也出了一份力,害殿下至此,實在是……唉!”高毅愁眉苦臉。我想說和他沒有關係,是我咎由自取。是我太傻、太蠢、太不值得被愛,所以落得眾叛親離。連生身父母都不願意再見我。我讓他不要再來王府,和一個已經失勢的皇子來往沒有任何好處,隻會讓帝後不快,影響他的仕途。可高毅依然雷打不動地來看我。他會給我講朝堂中的事情。我沒有打斷他,我也沒有在聽。他是個寂寞的老年人,我是個寂寞的青年人,他願意講,他就講吧。可偶爾還是有一兩句話飄進耳中。“下個月初三,是前廢太子的喪葬日……”我沉默地望向窗外,今年的夏天格外的短,這才七月末,雨已經這般涼了。出殯那天,我還是去了。前太子養私兵弑殺親王,罪同謀反,不入皇陵。隻在城郊的遊山山腳,有一方小小的陵墓。等所有人都離開,我撐著傘走向那一塊新立的墓碑。墓碑很簡陋,隻寫了生卒年月和名字,連一句像樣的墓誌銘都沒有。煊赫一時的大楚朝太子,就靜靜地躺在這裏,除了我,沒有一個人來看望他。我蹲下身,手指撫過墓碑上的刻字。“大哥。”我輕聲叫他,“如果有下輩子,我們都不要生在皇家。”雨下大了。春梨幫我披上厚披風,眼圈有些泛紅:“王爺,回去吧。”我看著她滿是擔憂的臉,心裏有些過意不去。禦風成了我的貼身護衛,但他顯然隻會殺人,不會伺候人,所有重擔都落在春梨身上,飲食起居都是春梨照顧我。我說:“你跟著我,也沒有前途,你若是想去哪位貴人府上,我去和……”話還沒說完,春梨已經落下淚來,她哽咽著說:“您在說什麽呀,王爺,您在說什麽呀……奴婢當然跟著您,永遠跟著您……”她哭得我心裏難受,可我眼眶幹澀,沒有淚水。季明塵走後,我就喪失了流淚的能力。被寵著被愛著的人才有資格流淚,而我已經是個沒人要的傻子了。當然不能再流淚。不然隻會空惹人笑話。我說:“你要是想嫁人也可以,我會給你備最豐厚的嫁妝。”春梨失聲痛哭起來:“奴婢不走……在您好起來之前,奴婢一直跟著您。”我難看地笑了笑:“我可能好不起來了。”春梨擦幹淨眼淚,目光堅定地看著我:“那奴婢就伺候您一輩子。”當晚我收到了季明塵的信。距離他離開,已經過了十五天。信上說,他明天就進入北鄞境內了,他會快刀斬亂麻處理好所有事情,早日接我過去。這半個月說慢也慢,說快也快。我一直渾渾噩噩,麻木不仁。禦風每天來給我念信時,我才會短暫地活過來。我學會了一個新的詞,“想念”。季明塵的每封信上都有這兩個字,我用宣紙蓋在他的信紙上,一遍遍摹寫。寫到眼睛看不清了,我終於學會了這兩個字。現在我認識兩個詞,一個是想念,一個是回來。可是這兩個詞沒有同時出現在信裏過。太醫們每日來施針用藥,我的眼睛漸漸好了,但是落下了後遺症。一到夜裏,我就看不清東西,需要人扶著才不會摔倒。日子這樣過去,我竟然覺得也還好。沒有季明塵的日子,我頂多就是麻木一點,話少一點,好像沒有什麽不同。要是能一直這樣,半年應該很快能過去。可是第二天晚上,我突然瘋了。我照常檢查書時,發現那六朵淡粉色的梅花,少了一朵。這梅花是他在靈山練劍時,用劍尖掃過,借微風吹拂,送到我麵前的。六朵梅花圍在一起,剛好組成一朵大梅花。可是大梅花有了缺口,我的小梅花少了一朵。一瞬間,我耳中全是嗡嗡的響聲,忽遠忽近,什麽也聽不見。我蹲在地上摸索著,從外屋摸到裏屋,書架、茶櫃、床褥被我翻亂了,什麽也沒有。我的心髒劇烈地砰砰直跳,頭暈目眩,我忍著暈眩繼續尋找。我鑽到床下麵,桌子下麵,茫然地四處摸索。天黑了,我的眼睛看不清,猛地一抬頭,額頭從桌角擦過,溫熱的液體順著腦袋流了下來。春梨和禦風拉住我,急切地說著什麽,可是我什麽也聽不見。我猛然推開他們,跌跌撞撞地往庭院走去,被撲麵而來的冷雨澆了個透心涼。他們來拉我,可我的力氣變得很大,誰也拉不動我。我跪在濕冷的雨中四處摸索,滿手滿身都是濕泥。不知過了多久,一朵曬幹的梅花遞到我的麵前。我的世界又恢複了聲音。“王爺,您是不是在找這個?”春梨忍著哭腔說。我咧嘴笑了起來,忙不迭地說:“快、快拿進屋去,別淋濕了。”禦風似乎是忍無可忍了。他抬起手,我後頸一痛,失去了意識。再醒來時,我身上的髒衣服已經被換下,穿上了幹淨厚實的衣服,全身都暖乎乎的。就是有些頭暈。我剛一動,額頭上就有東西掉下來。春梨的聲音響起:“王爺您別亂動,您淋了雨發熱了。太醫正在煎藥,等喝了藥發了汗,熱熱乎乎睡一覺就好了。”她把掉下來的熱帕子重新敷回我的額頭上。我摸了摸,卻觸到了厚實的紗布。我又抬起手看,手上的黑泥和血跡都被擦幹淨了。春梨說:“您撞了頭,劃破了腦袋……以後您要找什麽東西,吩咐奴婢去找就行,奴婢保證找得又快又好。”說到這茬,我急切地看向她。她把床頭的東西遞給我。六朵粉梅花好端端地夾在書頁中間,一朵也不少。我又檢查了茉莉手串和紅色玫瑰,都完好無損的在原來的位置。春梨說:“東西沒丟,滑落在了包袱裏,您的東西一件也沒少。”我又讓她把包袱拿來。包袱是我那天晚上自己收拾的。一本夾著花葉的書,他送我的白櫸木狗狗,他送我的玉和護身符,他送我的袖箭,我們在夜市上捏的小糖人。全都在這裏。我準備跟著他遠走他鄉之前,隻收拾了這麽一個小包袱。小包袱裏是我的心。可我和我的心一起被留在了原地。夜已經深黑了。我讓春梨退下。禦風站在窗前,背對著我。我叫他。他遲疑了許久才轉過身來,有些艱難地說:“今天……沒有收到主子的信。”我茫然地看著他。這話是什麽意思。什麽叫沒有收到信。季明塵答應過我,每天給我一封信。他向來言而有信。怎麽會沒有收到信。禦風重複了一遍。我怔愣地睜大眼睛,啞聲道:“你、你是不是搞錯了?是……漏掉了嗎?你再找找……再看看……”禦風站在原地沒有動,神情複雜地、帶著一絲歉意看向我。天旋地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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