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出現讓朝臣們安靜了一瞬,陛下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一瞬,隨即命太監賜座。皇後沒有看我一眼。我在楚彥身邊坐下。楚彥七月末及冠後上朝議事,頗得眾臣賞識擁護,昨日正式被立為儲君。他身著黑色太子冕服,整個人沉穩冷靜。但他看向我時,仍是少年時的那一雙眼睛。“哥,你冷不冷。”他低聲問我。他命人拿來暖爐讓我抱著,又把我麵前的酒壺拿走,推了一壺熱茶過來。他把清淡的菜肴擺到我麵前,親手盛了碗熱粥給我。可我吃不下,便歉意地衝他笑笑。他還想再說什麽,皇後的聲音響起了,在熱鬧的人聲和悠揚的絲竹聲中,格外清晰。“身為太子,要有尊嚴和氣度,怎能親手伺候別人。楚彥,過來。”楚彥被叫走了,朝臣們的目光紛紛射過來。我沒有抬頭,隻攏了攏暖爐。高毅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晚宴結束,我來到勤政殿。陛下正在接見朝臣,太監讓我進去等,我搖頭拒絕。過去的我仗著寵愛可以隨時進出陛下的勤政殿和寢宮,總有熱茶和糕點伺候。現在我隻是個失寵的傻子,自然要懂分寸和禮數。半個時辰後,陛下宣我進殿。我動了動僵冷的腿,扶著門框走進殿中,恭敬地跪下行禮。陛下審視的目光落在我頭上,許久才開口:“起來吧。”我撐著地麵站起身,陛下又說:“有段日子沒見著你了。”我說:“臣奉命在王府閉門反省。”陛下的目光銳利起來:“臣?”我說:“大楚境內,都是陛下的子臣。”“那你是子,還是臣?”我避開他的目光,說:“臣此次進宮,是有事情與陛下商量。”皇帝不再看我,端起了茶盞:“說吧。”我說:“臣願意為質,換取邊境和平。”“理由。”“為了大楚邊境無戰亂。”我說,“而且臣留在這裏,對陛下和皇後娘娘已經沒有用處了,不如讓臣為大楚發揮一點作用。”皇帝輕啜了口茶水,笑出聲來,聲音卻冷若冰霜:“你就這樣上趕著去找他,卻不願意當朕的兒子。”我低聲道:“臣沒有這樣想過。是陛下不願意要臣這個兒子了。”皇帝說:“那你在金殿摔旒冕之時,心裏又可曾有過朕這個父親?”話說到這裏,已經不必往下談了。他不可能答應我的請求。於是我再次跪下行禮,準備告退。上次我抱著他的腿哭喊,雖然愚蠢,但那是屬於兒子的特權。現在的我,自然應該知道分寸。皇帝冷冷地說:“你也不要想著邊境的戰事能給我大楚多少壓力,朕了解他,他的心是軟的,朕不相信他會用成千上萬百姓的流離失所,來換取你的自由。”“你是個成年人,做錯了事就要自己承擔,回去好好反省吧。”我領命謝恩,起身的時候胃裏突然劇烈絞痛,但我已經很能忍痛了,硬撐著沒有表現出異常。但皇帝還是皺眉問道:“身體不適?”我用力咬破下唇,刺痛讓眼前的灰霧散去。我說:“沒有。”皇帝又看了我一眼,說:“保重身體。”我再次領命謝恩,走出了勤政殿。冷風吹來,我打了個哆嗦,伸手狠狠懟了懟胃部,疼痛漸漸減輕了。楚彥的呼喊聲在背後響起,他氣喘籲籲地跑過來握住我的手。我這才感覺到原來我這麽冷。他送我上馬車,說:“哥,你好好保重,過段時間我去看你。”“你放心。”他看著我,堅定地說,“我會幫你,你等我一段時間。”我無力地笑了笑:“你不要和我來往太密切,皇後娘娘會不高興。”楚彥抱了我一下,沉默片刻後道:“哥,你瘦了好多。”“是嗎。”我漫不經心地應了一句,轉過頭卻剛好對上馬車裏的銅鏡,看清裏麵的人影,我怔住了。那是一雙古井無波的眼眸,沉默、呆滯、木訥。是索娜嘴裏“無趣的大人”才會有的眼睛。我沒有和她一樣的眼睛了。她還會等我回草原嗎?米哈還會等我嗎?我還能騎著米哈去到那片格桑花叢,找回與我溫存的那個人嗎?方才在勤政殿裏的平靜一瞬間全部消失,思念和渴望如春草瘋漲,我全身劇烈顫抖起來。我想他,我要他。胃痛又劇烈起來,痛得我神智不清。在楚彥驚愕擔憂的目光中,眼前漸漸模糊了。失去意識前,我隻有一個念頭。我真的會死的。思念殺不死人,可我會病死。作者有話要說:虐的應該還有幾章,我每天多寫一點(盡量orz第75章 十月初, 桂花落了。庭院中的平安樹也已枝葉凋零,隻剩光禿禿的樹幹,孤獨地立在凜冽的寒風中。他為我搭的吊椅上, 落滿了枯葉和塵埃。我裹著狐裘縮在軟椅上, 對著窗外發呆,耳邊不時掠過一聲慘淡的鴉啼。上回在楚彥麵前暈倒,把他嚇壞了,連夜派了好幾個太醫來我府上, 監督我的日常飲食。可胃疾仍是反反複複,總不見好。我食欲寡淡,吃得稍有不對就會嘔吐, 肉眼可見地日益消瘦了起來。太醫們束手無策,愁眉苦臉。我讓他們回宮裏去了。胃疾從來都是心疾。自他走後, 我便讓下人撤走了所有銅鏡。拽著我魂魄的那隻手鬆開了, 我成了遊蕩的孤魂, 會被鏡子吸走。我知道我現在大抵是不好看的, 久病的人都是不好看的。他若是看到我這幅樣子,不知道還會不會喜歡我。我不去看, 不去想, 事情就不會發生。高毅送了我一條兔毛圍領,他笑眯眯地說:“這是老臣的夫人給殿下織的, 殿下戴上, 暖和。”他還給我帶時興的連環畫, 街上賣的小甜糕, 小孩子玩的竹風車和竹蜻蜓。他過去也常來府中找我, 說的都是朝中諸事。現在他幾乎不說那些了, 隻是講些他年輕時候的趣事, 家中孫兒的近況,以及街坊鄰裏間雞毛蒜皮的小衝突。我並不感興趣,聽著聽著思緒就飄遠了。經常等發完呆回神,高毅已經離開了。可他過幾天又會來。我幾乎不說話,他也不以為忤,慈藹緩慢地講述著。我明白過來,他現在不是把我當王爺,隻是把我當成孤獨敏感的晚輩。當然,他會給我講北邊的局勢。“北漠十八州失守後,二殿下率兵退至華梁四郡。北鄞的攻勢依然迅猛,但華梁地勢易守難攻,現在雙方正在僵持。”隻有聽到北邊的事情,我的思緒才會微微動一動。我抬眼望著他。高毅笑眯眯地捋著花白的胡須,說:“想知道接下來的事情?老臣可以告訴王爺,但王爺要答應老臣一件事情。”我看著他不語。他說:“王爺答應老臣多出去走走。等北邊一有消息傳來,老臣就來告訴王爺。”我低著頭不說話。我不想出去走,也不信他會不告訴我。可他還真不告訴我了。接下來好多天,他都隻給我講平日裏的趣事,隻字不提北邊的戰局。我終於忍不住啞聲開口問了。高毅笑得像隻老狐狸:“老臣的條件,殿下還沒有答應。”我無言地和他對視片刻,看向一邊的春梨。春梨立刻為我披上披風,挽上發髻。她笑得燦爛又開心,說:“今兒出太陽了,暖和。王爺曬曬太陽也是好的。”高毅笑眯眯地盯著我,說:“老臣一把老骨頭,就不陪殿下散心了。老臣讓我那孫兒陪您去。”什麽叫陪我,明明是監督我。我心裏難得的抱怨了一句。高興牽著匹棗紅色駿馬等在王府門口,見我出來,和善地笑道:“我來為王爺牽馬。”當年我和他在射場有過一麵之緣,這位南五營參將,如今已是副將。隻不過他名叫高興,我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我上馬有些吃力,他輕扶了我一把。禦風沉默地跟在後麵。高興和高毅一樣話多,一路都在說話。他帶我去了軍營。將士們正在操練,動作整齊有力。擂台上有兩人正在比武,打倒又爬起來,再打倒再爬起來,像是有用不完的精神氣。我看著擂台,看到他們無數次跌倒又爬起,聽到圍觀的將士不停喝彩鼓勁。他們真強韌,能無數次重新站起來。可我隻是跌倒一次,就再也站不起來了。我是這樣的軟弱。季明塵曾說,我像溫暖的小木屋裏一株名貴的劍蘭。美好卻脆弱,要捧在手心好好嗬護,不能受一點摧殘。我說那你會不會覺得我難養活。季明塵笑了,他說脆弱就脆弱吧,他會永遠庇護我,為我隔絕風霜雨雪。可是他卻食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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