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澤玉小心翼翼剛想從男人懷裏鑽出去,抬頭卻撞進一雙黑漆漆的眼眸。辛鈐也不知醒了多久,狹長的鳳眼微垂望著他,含情脈脈似的。這一眼讓燕澤玉清醒不少,趕緊將腦海裏的‘含情脈脈’四個大字扔了出去。等他回神再抬頭時,辛鈐已經收了視線,沒再看他,自顧自起床。“你若是困,睡個回籠覺再起也來得及。”男人淡淡道。燕澤玉還記得要裝乖,趕緊伸手扯了扯男人衣角。“你去哪兒啊?”語氣似有依戀。晨起的燥熱總是難抑製,再加上耳邊少年軟軟糯糯的詢問,辛鈐隻覺得額頭突突,滾了滾喉結,語氣短促,“去辦公務。”丟下兩個簡略得有些敷衍的字,男人便扯回了自己衣角,叫了金戈進來侍奉更衣。燕澤玉並不明白這是怎麽了,遲鈍眨巴眨巴圓潤的杏眼,望著辛鈐連更衣的背影,不禁有些懷疑自己方才哪裏說錯話了嗎?少年注視著穿戴整齊的辛鈐領著金戈出去,走到門邊時卻又停下腳步。“那玉鈴鐺、摘了吧。”男人語調寡淡,聽不出其中雜糅了什麽別的情緒。燕澤玉腦海中千回百轉,麵上卻沒顯露出分毫破綻,動了動衾被下的小腿,連帶著腳踝上鈴鐺被包裹著的沉悶聲響。辛鈐的目光隨之落到那晃動鼓起的那團被子上,隻覺得心尖兒被細羽輕拂。“不想摘了。”燕澤玉盯著男人下垂的鳳眼,緩緩道。左右不過一破鈴鐺,戴都戴了數十日了,輕賤也輕賤過了。就這麽聽話摘掉,倒像是辛鈐施舍他。不如繼續戴著,時時刻刻提醒男人這是我自願為你戴上的。是你欠我。辛鈐沉默了半晌,倏爾撩起眼皮,望向他,深邃的眼神似乎硬要從他臉上看出什麽破綻似的。“為什麽?”“當然是因為……這是你送的呀。”少年眉眼彎彎,深棕色瞳孔裏蕩漾著讓人心軟的喜悅。兩人視線在半空中對上,燕澤玉一怔,像是被辛鈐的眼神燙到,如受驚小鹿似的飛快垂下了笑眼。少年白皙的臉頰泛起一層粉色,羞赧似的將下半張臉縮進被子裏擋著,隻留一雙清澈無辜的杏圓眼回望辛鈐。被子裏又響起沉悶的鈴鐺聲,一下下,敲擊耳膜、撩撥心神。辛鈐眼眸微動,稍頓片刻,隻說了句:“罷了,隨你。”燕澤玉瞧見男人離開的步子邁得略顯急迫,但他也沒心思管這麽多。帳簾落下後,燕澤玉從被子裏探出整張臉,深深吸了口冷空氣。寒涼順著喉嚨深入肺腑,把心尖兒那一抹滾燙都凍上了。他真的看不懂。辛鈐似乎很吃他這套,可有時候卻又顯得更冷漠了些。暴風雪連續侵襲了好幾日,預算天文的巫師被可汗將罪了好幾個,。可行程不能再耽擱了,待風雪稍微偃旗息鼓時,南下的隊伍終於又上路了。金戈很疑惑,為何前幾日總念叨‘無趣’的玉公子現在突然能靜下心來,倚在窗邊一坐就是一整日。燕澤玉並不清楚金戈內心所想,正撐著下巴,靠在窗欞邊望向窗外大雪後愈發潔白的世界,一片雪花緩緩落到他鼻尖又融化,涼颼颼的。燕澤玉伸手抹去,手背也沾染上雪水,變得涔涼像是辛鈐牽他的手。思緒滑到此處,燕澤玉盯著白雪的眼珠終於轉動,反應過來後倏爾抿直了嘴角,狠狠擦掉了手背上的雪水水漬。明明一切都向他所期望的方向發展著,辛鈐會聽他軟下聲線撒嬌,也會縱容他時不時的任性,為什麽他心底的不安卻愈發濃烈呢。強烈的不安在內心燃燒半晌後驟然幻化成一股無名火,劈裏啪啦在腦海中炸出晃白的光。‘’燕澤玉緊蹙著眉,猛地關窗拉上了流蘇簾子。“沒意思……不想了!”他低聲嘟囔幾句,懨懨垂眸,卻發現矮桌上攤開的書本也滿是辛鈐的筆記,揮斥方遒、龍飛鳳舞的草書。怎麽哪兒都是他!辛鈐剛彎腰進馬車,腳下就飛來一本書冊,‘劈啪’一聲恰恰好砸在他腳邊。燕澤玉也嚇了一大跳,臉上憤怒的神色還沒來及收回,辛鈐已經撿起那本書,拍拍封麵上不存在的灰塵,重新放回桌麵。“誰惹你生氣了?”辛鈐邊問邊取了櫃子裏的茶具。還能有誰?燕澤玉眼神閃爍垂著腦袋,腹誹差點藏不住。但到底是忍住了,斜眼瞧著男人擦拭茶杯的那雙有力的手,淡淡道:“沒誰。”辛鈐哂笑,也不知信沒信,將剛燙好的茶往他麵前推了推。“呆著無聊?”“……嗯。”燕澤玉嗯聲應了下來,但其實也不全是無聊。這幾日他失眠厲害,男人總是緊緊箍著他,仿佛他是什麽容易跑丟,需要拴在身邊的寵物,他會裝作熟睡,等到耳邊響起辛鈐平穩的呼吸聲才睜眼。這一睜就是一整宿。其實之前辛鈐也愛抱著他睡覺,那時他並不覺得難眠。相反,男人的懷抱堅實寬闊,像是月亮歸於黑夜,倦鳥返回窩巢,他總是很快入睡,第二日神清氣爽地醒來。隻是最近有所不同從他開始演戲、刻意擺出那些賣乖嬌嗔的模樣開始,兩人之間有什麽東西就已經變質了。仿佛涼了的鳳髓茶,食之無味、棄之可惜。辛鈐那樣敏捷神思的人,竟然也沒察覺出不對……“小玉?”“啊?”沉浸在自己思緒裏的燕澤玉被喊了好幾遍才回神,失焦的瞳孔逐漸在男人俊秀的臉上聚焦,“什麽?”“我剛才問你的,想吃糖葫蘆嗎?”辛鈐挑眉望著他,看上去並沒有因為他走神兒而生氣。“想吃啊。”燕澤玉調整好心情,抿出一個甜甜的笑,趴在矮桌上牽住男人衣袖晃了晃,“哄我開心的時候才有糖葫蘆吃嗎?”“你隻要想吃,就有。”作者有話說:回來啦!啵啵啵~第46章 荒原客棧燕澤玉並不知道辛鈐從哪兒弄來的糖葫蘆。照理說,這萬裏雪飄的荒原之上,不應該有新鮮摘下的山楂,也不該有人大費周章為他做一串糖葫蘆。可他就是吃到糖葫蘆了。晶瑩透亮的糖霜包裹著紅彤彤、圓潤飽滿的山楂果肉,一口下去脆脆的甜糖殼包裹著果酸的山楂果肉,比上次辛鈐捂在懷裏帶回來的融化了的糖葫蘆好吃了不知多少倍。小廚房似乎還進行了改良,山楂肚子裏的小籽都被掏空掉,填充了別的什麽果肉,一口悶也不用煩惱吐籽。燕澤玉一開始很喜歡這樣新奇又方便的糖葫蘆,多吃幾口之後卻又覺得缺了些什麽他還是更喜歡原本山楂糖葫蘆的味道。當日傍晚,隊伍行進到了一家邊境地帶的驛站落腳。經營客棧的夫婦都是在戰爭中留存下來的大晏人,邊境幹燥也多發爭執,倆夫婦看起來都是膽小怕事的老實人,頭巾裹臉,黝黑幹裂的額頭紋路溝壑似的深,脊梁彎折著,躬身低頭迎接這些官老爺。辛薩的官兵早早就到了客棧,見兩人卑微到地裏的模樣,又是戰敗的大晏人,便越發放肆起來。領頭人呼喝著士兵們層層群群將驛站圍住,裏三層外三層搜得底兒朝天,搜刮走為數不多的銀兩還嫌棄似的踹了人幾腳。夫婦倆被踹得踉蹌,臉朝地趴進了刺骨雪地裏,又被暴戾的士兵抓著領口扯起來。“新王入境,你們可要好好伺候著,前朝晏國的可憐巴巴的奴隸們,這是你們贖罪的唯一機會。若是伺候得不好……”首領在男人臉上扇了兩巴掌, “這項上人頭可要掉的。 ”男人一直垂著眼簾,神色不明,反應慢擺拍似的呼喊,點頭如搗蒜,“是是是!官爺官爺,我們一定好好伺候。”燕澤玉下馬車後第一眼就瞧見了這對圍著頭巾的夫婦,明明佝僂身子跪在地上,顯得渺小如螻蟻,但就是一眼就看出了這是大晏人。那雙深棕接近黑色的瞳孔在一堆綠眼睛裏格外出挑。出挑得紮眼。他怔怔瞧了一陣,直到牽著他的男人捏了捏他的手心。燕澤玉驟然回神,視線閃爍片刻,最終隻是安安靜靜斂下眉眼,步伐平穩,麵色平靜地略過跪在雪地裏的夫妻倆,走進了客棧正堂。正堂被打掃得整潔異常,雕花桌椅重新翻修過,刷了新油,鋥亮光澤,但有些桌角上的刀痕還是能看出此地曾經遭遇過刀光劍影。那對夫妻等所有辛薩人如主入室大搖大擺進了正堂後才被官兵提溜起,推搡進來,那婦人甚至因為身後的推搡而踢到門檻,撲倒在地摔掉了一顆牙,血水混合著唾液從女人嘴角流出,狼狽不堪的模樣引得眾人哄堂大笑。自己的妻子落得如此,男人卻還是沉默,低垂的頭讓燕澤玉看不清他的神情,良久,他隻是跪在地上將妻子扶起來,照樣是佝僂身體沿著牆邊走去了後廚房。他們的膝蓋被融化的雪水浸濕,每走一步都打顫,踉踉蹌蹌幾乎下一刻就要摔倒。燕澤玉的視線粘在兩人的背上,再沒能挪開。這幅卑微求存、委曲求全的模樣像一根根銀針紮進他皮肉,疼得厲害……他恨,恨這個男人為何能隱忍下去,任憑那些嘲笑的目光灼燒;他恨,恨自己此刻的無能,留著大晏皇族的血,卻沒辦法解救他的子民。燕澤玉閉了閉酸澀的眼,複又睜開,視線一寸寸掃過門口的兩個士兵頭子,又去看主位上座的辛薩可汗真的很想把這些趾高氣昂的辛薩人狠狠踹倒,壓著他們的脊梁骨摁到雪地,凍上他們的血液、打斷他們的骨頭!可他沒辦法……無力、懊惱瘋狂地席卷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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