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速剪輯鏡頭,一隻手將青紫的老鼠剖開,掏出內髒,放進鍋裏。鏡頭切換,鼠肉煮好,李雪建給了盲狗一半。盲狗不吃,他就掰開它的嘴,往裏塞了個鼠頭,三條鼠腿骨。剩餘的熟肉,李雪建拿在手裏,站在玉米穗前細嚼。


    李雪建對盲狗道:“我七十二了,是山脈的高壽。天下大旱,炊糧淨盡,不僅又活了半年,還養了一棵玉蜀黍,值了!”


    就這個時候,有雪花一樣的東西飄打在了李雪建臉上。他抬起頭,看見玉米須從原來的黃白色在一夜間變成了紅黑色,頂上穀殼似的小片毛開始飛落。玉米在授粉了,要開始結子了。李雪建臉上有了難得的笑容,興奮地道:“瞎子,秋熟期到了,玉蜀黍結子了!”


    盲狗嗚嗚叫著,顯得格外高興。


    李雪建躺在地上,望著頭頂碧藍的天空,笑容滿麵地道:“我熬到時候了,秋要熟啦!”


    醒來後再細看那玉米穗兒,李雪建臉上的興奮就沒了。他發現玉蜀黍葉上的墨綠不如先前濃重,透了一層薄薄的黃色。這黃色不僅下麵的葉子有,就是頂端剛生不久的葉子也有。他種了一輩子莊稼,知道這是缺少肥料了。現在是玉米結子的關鍵時期,肥料充足才能結滿。最好的肥料是人的糞尿。可村裏的茅廁全都幹得生煙,糞便曬得沒有肥力了。他和盲狗又一直沒吃東西,沒有便糞的意思。


    李雪建想起了吃剩的鼠皮,到溝下找了一遍,卻連一張也沒有,應該是被盲狗吃盡了。他沒有別的辦法,隻能回村去找肥料。可找了一圈,什麽也沒有找到。


    李雪建回來的時候拄了一根竹棍,每走三步都要停下歇一陣,他徹底沒有力氣了。到回棚下,他看到盲狗依舊臥在那兒,鍋裏的一碗煮肉水還是原樣,十一點油花仍是十一點。李雪建問盲狗:“你沒喝?”盲狗微弱地動彈一下,沒有說話。他用勺子舀著喝了少半碗,十一點油花喝了五點兒,對盲狗道:“剩下的是你的了。”


    第二天醒來,李雪建發現有幾片玉米葉的綠色幾乎退盡了,黃色像紙樣布在葉子上,甚至連穗兒上的紅纓也有兩絲幹枯了。問題嚴重了,沒有足夠的肥料,玉米不但結不了子,恐怕還會死掉。他喃喃地道:“這可怎麽辦啊?”


    觀眾的心弦再次繃緊了。這部電影真的太折磨人了,先爺和盲狗一次次陷入絕境,又一次次化險為夷,這次他們還能化險為夷嗎?很多觀眾在心裏安慰自己,有辦法的,一定有什麽辦法的!


    鏡頭切換,夜景,李雪建用鐵鍁挖地。他挖了個長條形的坑,尺五寬,三尺深,五尺長,能躺下一個人。這是墓坑。墓坑緊臨著玉米,有幾根玉米的根須從坑壁鑽了出來。


    現場觀眾驚呆了,有人拚命捂住自己的嘴不讓自己叫出聲來,淚水模糊無數人的眼眶。他們知道先爺想做什麽,他想把自己埋在玉米的旁邊,讓自己做玉米的肥料。


    待墓坑挖成,李雪建取出一把剪刀,在缸底鑽出了一個洞。待水滲出時,他用一把土將那小洞糊上了。鏡頭切換到主觀鏡頭,李雪建躺在地上,看著頭頂的天空,慢慢合上眼,畫麵一片漆黑。


    過來幾秒鍾,銀幕重新亮起來,畫麵虛幻、朦朧、搖擺,甚至有些失焦,給人以恍惚、眩暈的感覺。觀眾知道這個鏡頭依然是主觀鏡頭,是在模擬先爺剛剛睡醒,有些迷糊的狀態。


    一陣咕咕的叫聲響起,肚子在叫。李雪建起走到灶前看看鍋裏還盛著的半碗湯,六點兒油星依舊貼著鍋邊停泊著。他用勺子舀起重又放下了。這半碗油水湯是盲狗的。他看著盲狗道:“三天過去了,你咋不喝呢?”


    盲狗抬頭朝李雪建望了一下,沒有接話就又把頭耷在了前腿上。


    李雪建望向天邊,陽光猛烈,又是一個大晴天。他來到水缸前,趴在缸上喝了幾口水,把盲狗抱到墓坑邊,輕聲道:“瞎子,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了,誰活著就把死了的埋到這坑裏。”


    盲狗沒有回答,隻是眼淚不住的流。李雪建把手放在狗背上梳理了它的毛,去它的眼角擦了一把淚,然後從口袋摸出一個銅錢,把有字的一麵朝著上,拿起狗的右前爪子在那字上摸了摸,道:“生死由命,我把這銅錢往天上一扔,落下來有字的澀麵朝上,你就把我埋在這坑裏做肥料,有字的澀麵朝下,我就把你埋在這坑裏做肥料。”


    盲狗盯著李雪建手中的銅錢沒動,渾濁的淚水汪汪流出來,滴答滴答落在新挖的墓土上。


    李雪建安慰道:“不要哭,我死了叫我變成畜牲我脫生成你,你死了叫你變成人你就脫生成我孩娃,我們照舊能相互依著過日子。”


    盲狗果然不再流淚,它想試著站起來,努了一下力,但軟又臥在了墓土上。


    李雪建知道盲狗已經好幾天沒吃東西,就道:“你去把鍋裏的半碗油星湯喝了。”盲狗朝李雪建擺了一下頭。李雪建歎息道:“現在就扔銅錢吧,趁誰都還有些氣力把誰埋進坑裏邊。”說完他把銅錢拋上了半空。


    盲狗從土堆上站了起來,側耳去聽銅錢的聲音。銅錢呼呼飛上半空,啪的落在地上。李雪建朝銅錢走過去,盲狗跟在身後。


    李雪建走到土前,腰沒徹底彎下,就直起來,深深歎了口氣,轉身平平靜靜地道:“瞎子,去把那半碗油湯喝了,喝了你才有氣力扒土埋我。”盲狗站著不動。李雪建勸道:“去吧,聽話,喝了你就該埋我了。”


    盲狗依然不動,前腿一曲,又向他跪下了。


    李雪建歎了口氣道:“不用跪,瞎子,這是天意,該我做玉蜀黍的肥料。”他撿起銅錢,摸著狗頭,又道:“你覺得過意不去,那我再拋兩次銅錢,兩次背麵朝天我死,兩次光麵朝天你死。”


    盲狗從地上站起來,望望銅錢,側耳去聽。李雪建又拋了一次銅錢。銅錢落在盲狗麵前。李雪建看了一眼,平靜地道:“不用再扔了。”


    盲狗尋著落錢的聲音,用前爪摸了錢麵,又用舌頭舔了那錢麵,然後臥下來,淚水長流。


    現場觀眾也都哭了,抽泣聲響成一片,悲傷和絕望浸潤著觀眾的心。有人喃喃問道:“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


    李雪建摸摸狗背,柔聲道:“去喝了那半碗油湯,喝了就扒土埋我。”


    說完這話,李雪建起身到棚架下麵,抽出了一根細竹竿兒,二尺餘長,中間的竹隔被戳通了,用嘴一吹,十分流暢。他把那竹竿塞進缸下的小洞,用膠皮墊在小洞周圍,使洞邊滲不出一丁點水來,然後把細竹竿的頭兒一壓,水正好一滴接一滴地落在玉米的根部。為了防止水滴流到遠處去,李雪建又用碎土圍著玉米堆了一道小土圈。


    做完這些精細活後,李雪建拍拍手上的土,扭頭看看頭頂的太陽。他把鞭子取下來,站到空地,對著太陽連抽十餘馬鞭子,然後掛好馬鞭,對著太陽嘶著嗓子吼道:“先爺我照樣能把這棵玉蜀黍種熟結子,你能咋樣我先爺?”


    李雪建朝墓坑中走過去,對臥在墓坑邊的盲狗道:“埋了我,你沿著我給你說的路道朝北走,到那條泉水溝,那裏有水,還有黃狼吃剩的骨頭,在那裏你能活到荒旱後,能等到耙耬山人從外麵世界逃回來。”他拿手去頭上拂了土,便緊貼著有玉蜀黍根須的一麵墓壁躺下了,把葦席從頭至腳蓋在身子上,道:“扒土,瞎子,埋了我就朝北走。”


    說完李雪建閉上了眼睛,銀幕一片漆黑。不過有聲音,盲狗嗚嗚的哀鳴聲,還有狗爪子扒土的聲音。隻是那聲音越來越小。大概過了將近一分鍾,聲音也徹底消失了。


    可盧米埃爾廳內觀眾的哭聲此起彼伏的響著,有女觀眾簡直哭得喘不過氣來。


    導演們也都徹底陷入了震撼中,這段20多分鍾主觀長鏡頭把他們震傻了。整個主觀長鏡頭從先爺早上睜開眼,到埋在土裏,一氣嗬成,將先爺的心理和生理狀態完美的刻畫出來,給人以極強的代入感和衝擊力。


    索菲亞-科波拉感歎道:“20多分鍾的主觀長鏡頭,還是3d的,這家夥不是瘋子誰是瘋子!”


    賈樟柯輕輕搖頭道:“這個鏡頭真是難以想象,觀眾跟著李雪建,從早上醒來,到拋銅錢定生死,到給水缸放水,到用鞭子抽太陽,到最後坦然閉上眼睛受死,真正讓觀眾走進了先爺生命最後的時刻。這個長鏡頭堪稱偉大,必將在今後的曆史中反複被提及!”


    戈達爾也微微點頭道:“今天到場的導演很多,善用長鏡頭的不少,但就長鏡頭的完成度和表現力而言,沒有一個比得上張然。這個主觀長鏡頭就是讓楊索來拍,恐怕也拍不到這種水準。這才是維爾托夫的電影眼睛理論的最好表現形式!”


    過了三十秒鍾,銀幕突然亮起來。大全景,群山蒼茫,頭頂是碧藍的天空。


    此時電影的構圖跟開場有些不同,電影開場時山脈占了畫麵的絕大部分,天空隻有頂部的一溜,不到四分之一。但此時山脈隻占了畫麵的三分之一,而天空占了三分之二,顯得特別空曠。前後畫麵的對比,給人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在場的導演都知道,張然是在告訴大家,先爺雖然死了,但他的精神卻撐開了這天地。


    天空漸漸轉陰,烏雲密布。閃電劃過,雷聲轟鳴,隨後下起瓢潑大雨。大雨過後,太陽重新出來,山也漸漸綠了,很快有人聲響起。鏡頭慢慢搖下來,逃荒的人們回來了,挑著鋪蓋、碗筷,手裏扯著長了一歲的孩娃,走回村子。


    王珞丹和家人收拾好屋子,突然想起了先爺,想起他為了一棵玉米苗留在了山脈,就朝先爺的地走去。她老遠看見地裏有孤零零一架棚子,地裏的草盛得和種的一樣。在綠草中有一株幹枯的玉米,它的頂已經折了,但在如小樹一樣的稈子,有個和洗衣棒槌一樣大小的玉米棒,沉穩地在隨風擺動。


    王珞丹來到棚架下,看見水缸上的葦席被風吹到了鍋灶旁。水缸裏沒有一滴水,有很厚一層土。水缸下插的一根細竹,已經裂了許多縫。在水缸東邊扔有幾個碗和勺。碗勺的上邊的棚架柱掛著一根鞭子。在水缸的西南五尺,緊貼那顆玉米的草地上,有一堆草地,凸凸凹凹高出地麵來,中間有一片草陷下地麵去,顯出尺半寬、五尺長,三尺深的一條槽坑樣。


    在那槽坑最頭的深草中臥了一隻狗,枯瘦嶙嶙的皮毛上有許多被蟲蛀的洞;頭上的兩眼井窩,烏黑而又幽深,它的整個身子都被太陽曬幹了。


    王珞丹發現地上有枚銅錢,撿起來一看,銅錢兩邊都是有字的澀麵。她還是第一次見到兩麵一樣的銅錢,覺得稀奇,就放在兜裏,往玉米走去。


    王珞丹把玉米棒掰了,剝下外麵的幹皮,發現上麵的玉米粒大多是半灰半黃,隻有七顆長成了,指甲殼般大小、玉粒一般透亮。這七粒玉米星星點點地布在一片灰色的幹癟裏,像黑色的夜空中,僅有的七顆藍瑩瑩的星。


    淡淡的音樂響起,鏡頭切換,大遠景,還是先爺的地。但地裏雜草被清除一空。在空蕩蕩地裏,七顆一人多高的玉米在猛烈的陽光下傲然挺立。


    鏡頭切到坡地,低機位仰拍鏡頭,七顆玉米就像七顆參天巨樹那樣高大,撐起了這方天地。一陣清風吹過,花粉在空中飛舞,那是漫天飛揚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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