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湊近他的臉,望進他的眼睛。回孤人眼眸淺淡,有些還有異色。趙應瞳孔收縮,周圍一圈灰色染了蒼綠。怪不得看人時候隻讓人覺得漠然。趙應恪坐起身來,微微笑道,“九弟這些年呆在宮中,足不出戶,可有想過出去遊玩?可有想過去回孤?”趙應一時琢磨不清他問話的目的,隻順著他的話,滿臉渴望。“自然有想過。不過四皇兄可莫笑話,我這模樣……宮外天大地大,小弟心有餘而力不足。”“九弟也莫笑話四哥。這普天之大,我也不過是池中魚,未識其地闊海寬。”趙應恪轉頭繼續將酒水緩緩倒入覆華池。“應霽倒是常年在外遊山玩水,最逍遙不過他了。”趙應恪仰倒在桌上,眯眼看渺遠空中鴻雁飛過。“三哥也是,這些年在邊疆,天高任鳥飛。”“不過飛鳥倦林,這些年三哥在外勞苦功高,自然最需要的還是嬌妻美眷安慰。”趙應恪坐起身來,理了理衣袖,又歪頭看趙應,“九弟也別急。明年你及冠,無論如何,也定有一段好姻緣相候。”趙應聽他說這些反而坦蕩許多。他抿嘴笑道,“承四皇兄吉言。”他早在心裏上演過千百遍諸如此類的情景,便是趙應親口同他聊起,他亦能應對自如。那傷向來默無言,縱使化膿發潰,無需長嗟、不必惜其中苦,他甘之如飴。趙應回到宴席。皇帝說是有些力乏,就近去清和殿歇著了。莊王一到,焦點自然轉回他身上。最初眾人隻是平常的寒暄,稱讚他驍勇善戰,祝賀他大捷歸京……直到有人突破重圍,硬是要給他敬酒。此人名王鴻,乃北府軍校尉。他家世並非顯赫,隻是上戰場時次次拚命,一次比一次勇猛且能全身而退。他今日功勳全是自己掙來的。莊王對他一路提拔,他自然記在心裏。不過他沒參加過宮宴,今日居然喝高了,一根筋地想和趙應喝酒。趙應接了這一杯,其餘人的也就不便推辭。方才還有人拘束地不知該如何同他搭話,如今倒是找到了好方法。他本就不多言,喝了酒後更是目光深沉,同人講話時一瞬不瞬,可這非但不讓人覺得冒犯,更讓人覺得被鄭重待之。趙應心癢,直想躥到他跟前,最好能抱著他。“去給三哥敬酒。”趙應恪見人少了,起身理衣,拎著桌上的酒壺走過去,順帶叫了他一把。趙應跟了上去。四皇子講話的時候,他就站在旁邊看趙應。酒香氤氳,趙應渾身沾滿了桂花釀的味道,開口也是桂子香,若九月秋陽。趙應本不愛太過甜膩的氣味,隻是混在趙應身上,他便想湊上去,聞個盡興。隻是如何都不能盡意。趙應看到他,嘴角勾起,“連你也來灌我的酒?”“哥哥同別人都喝了,偏要拒我這杯嗎?”趙應靠得好近,委屈得就像撒嬌。趙應捏了捏他的頸子,仰頭喝淨一杯。趙應就盯著他滾動的喉結一動不動。他目光中野性難掩,似虎狼看獵物一般,卯足了勁想咬到致命。可他又怎麽舍得。他再想將對方拆解吞咽入腹中,最終會做的也不過是用牙齒輕輕廝磨,吻得濡濕黏膩。趙應也學著趙應一口幹,假裝被嗆得受不了,抓著他的袖子咳得昏天黑地。趙應皺眉低頭看他,手不停地順著他的背,另一隻手端了杯清水。趙應就著他的手喝了好幾口,露出咳紅了的雙眼,笑得又乖又甜。路濯去北府軍時也總和趙應喝酒。最初幾年趙應也喝不慣慶州的酒,太烈了,粗劣雜糧混著邊塞的風土一路從喉嚨燒到胃裏。三皇子以前喝的也都是太清紅雲之漿,溫潤清淡;或是太禧白、寒潭香之類的瓊華汁,釀造得精細,香氣四溢。後來他也習慣了那烈酒,無所謂好喝與否,關鍵是夠滾燙,連血液也翻騰起來。他被那幾年磨出了豁口,所有鋒芒盡收,分毫不張揚卻更無人能敵。隻是路濯來的時候,他招待的總是從江南收羅來的時釀。流光且盡杯中淥。欲醉時朱顏酡,意氣全傾。玉壺酒空,兩人坐爐笑風吹不進,不醉難歸。可趙應不會醉,路濯不敢醉。端著酒壺能對坐大半個晚上,權當秉燭夜聊,閑談大笑。什麽都說,什麽都記心裏。路濯不知道趙應哪裏可能有這麽多閑情雅致去和別人也風雨夜長同一宿。他自己一杯相屬,恍然不知身在何許。趙應麵不改色,卻也從未把這當作尋常日子,全鄭而重之地壓心底了。銜恩宮門口站了一路的太監宮女。出來一個官員迎上去一人,帶著笑彎著腰說,“大人這邊請。”他們的任務就是在宴會結束後將客人帶出宮。若是誰一不小心胡亂走動遇上個小主娘娘,那可不是什麽風流軼事,得仔細著腦袋呢。趙應、魏忤和趙應櫟走在北鎮國公兩側。趙應撐了拐杖也篤篤地疾走兩步跑上來,生生擠進趙應和魏忤中間,挽住趙應的手臂,死死握住他的衣服。肖楊在旁邊追得提心吊膽,生怕他一蹶給摔地上了。他本想攙著他直接回皇子所,但看眼下這個狀況,他還是識趣地閉嘴了。趙應被他一撞也沒有什麽反應,隻低頭笑了笑。魏忤剛想說兩句,卻發現對方連個眼神都沒落在他身上,砸了咂嘴又閉上。倒是魏鈞看了過來,“是九小子啊。”趙應巴著趙應的手往外探,恭恭敬敬叫了聲,“外公好。”魏鈞被他這模樣逗樂了,也沒想到他會叫自己外公,目光都變得慈愛了些。他那些年一直在邊疆,連女兒葬禮也沒有回來,對九皇子的事也不了解。除了知道他不受寵以及同自己親外孫曾經同住一個府邸以外,便什麽也不知了。他年齡也大了,那些閑言碎語、上一輩的情仇恩怨就當耳旁風過罷了。“不必急著到府上來看,應櫟這些年來的夠勤快了。你祖母也知道你剛回來事肯定特別多。這麽多年都過去,哪惦記著這兩天。等太後大壽過了吧,你們祖母和嬸嬸說親自做一桌好菜等你們上門。”魏鈞上轎前拍了拍趙應的肩,叮囑了好幾句。他餘光看到趙應巴巴的眼神,又笑了一聲,“到時候把九小子也帶上吧。叫了老夫一聲外公,自然得有點好處。”趙應應下。“謝外公!”趙應簡直高興得眉飛色舞,這聲外公叫的越發順暢。魏忤跟著魏鈞回北鎮國公府,趙應櫟和他哥又說了幾句話後也上車打道回八皇子府。隻有趙應還抱著趙應的手臂沒有鬆開的意思。北風徘徊,打著旋在宮門吹過。趙應衣袂飄起。可趙應擋在他麵前,朝他撲來的就隻有若柏枝孤清之味,蓋過蕭蕭肅風,甚至掩過方才一身酒肉熏臭。“我送你回皇子所?”趙應聲音沉穩,卻又是了然的意味。“想和哥哥回莊王府。”他們早摘了冠冕,趙應將腦袋埋在他的手臂上,慢慢移到胸膛處,發出的聲音都是悶悶的。在趙應眼裏,他就好像沒有變過。腿受傷後的兩年,他們最初一起住在皇子所。三皇子府修好後,他們就搬了過去。那時的趙應除了趙應誰都難以接近。吃飯睡覺,習文習武都要在一起。如果睜開眼的時候沒有看到趙應,他就會不顧一切地四處尋找。狂奔著,拖著一條爛掉的腿,劇痛也不顧。他會跌倒、抽搐、渾身大汗淋漓站也站不起來,可他從來不怕,因為他總能等到趙應。他抱著他,貼著他的皮膚,不發一語。是兩頭困獸。想要相互依偎溫暖,偏偏渾身都是刺,越靠近越痛,儼然一場角鬥。他自然曉得趙應在等他一句“我沒事,不怪哥哥。”如果說了,他們倆都會更輕鬆。至少表麵是這樣。可趙應不願意。此生一何苦,此情安可忘?2他那時還不懂情愛,隻是固執地想讓自己的印跡在趙應心裏刻得更深一點。如果愛不夠就拿愧來充數,總之是這世間獨一份的。後來有一次他以路濯的身份坐在酒館裏聽書,上下文皆記不清了,隻一句怔得他半晌未回神時有能言鳥,遇北客買之。鳥雲:“我南鳥,不願北去”。遂以頭觸籠,墮池溺死。3他大笑不止,嗆得淚也出來了。這故事癡傻得要命,他也癡傻得要命。他趙應就是這隻鳥。北方有無垠天界、翱翔、自由。可趙應是他的南地、淵池、鐵籠,他一頭栽下去,阿鼻地獄都好溫柔。盡教這世間笑他,不如他沉醉,都不管天和地。趙應說,“好,我們回家。”1摘自 元結《石魚湖上作》2改編自 孟雲卿《傷情》「此生一何苦,前事安可忘。」3來源周玉簫《楊太後》注釋;標題亦摘自此詩下闕。--------------------最後這一段秦吉了的故事我第一次看也覺得莫名其妙,後來反複思考許久。大概所有深情瘋狂在被發現的第一眼都是不合情理的幼稚癡傻,初時不被了解,末了也就不在乎別人是怎麽看的了。總之我好喜歡這段!嘿嘿!(想要評論啦(小聲第8章 花藏袖中,以遺所思兩人並排坐著,趙應的頭靠在趙應的肩上。莊王府的馬車是新修的,鋪了層軟墊,像這樣緩慢前進的時候基本感受不到顛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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