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府請了玉煙樓的藝伎在那個滾台上表演,層層疊疊,大概有三層樓高。”他比劃了一下。“人們在滾台底下開宴,看花燈,領平安符。她們就在上麵彈琴唱歌。”“最頂上那人湮進夜裏去了,歌倒是好聽。我來來回回聽了好幾遍也沒聽明白,想來是新寫的詞譜的曲。”“但下麵那兒有一人坐著,雙手撫琴,彎腰頷首。綰雲鬢,嫩臉修蛾,淡勻輕掃。1穿著學宮體做出來的衣裝,端莊卻如此不倫不類。”“美!美!美!”花旌笑著說,最後撫掌大笑。三叔應和他幾句,趙應倒是沒什麽反應。“我隔日便去找她了,名兒也好聽,叫長依。那些調子曲子都是她作的。那幾日行車時就由她來彈琴解乏!實在舒暢!”趙應冷不丁問一句:“又盼望上了?”花旌輕笑:“風月音韻。隻談風月,不談情愛。”趙應:“你自己掂量著就是。”勿怪趙應如此說話,宛如長輩教導。花忘魚著實是花天酒地毫不拘束。幸而望餘樓、落風門這一片皆崇尚道門,個人為上,及時享樂。若是他生在尋常人家,便就是全真一類大派,別說做樓主了,怕是要被打斷雙腿逐出宗門。“可歎是尋不到替我掂量的那人。”花忘魚似真似假歎一口氣,又恍然想起,“她為莊王大捷作了首歌!若是能讓趙應親耳聽到,便是事後才知道,她也不知得有多欣喜!”“你哥要是真來找路濯,可得記住幫我問問。”花旌湊到趙應麵前,殷勤道。“自然,自然。”趙應應下。他見過數遍好友愛得深切的模樣,可惜最後都是花忘魚自己先失了愛意。他說就好像一覺醒來,你知道自己曾深愛某人,卻再也想不起那種感覺。他仍舊愛美的事物,那些他愛過的人於他而言還是美的。隻是那種極致的、火一般的灼燒感總是在剝離,變成遙遠一團沒有溫度,卻還在跳躍的明亮。所有的歡愉、笑臉,恨不得永遠融為一體的渴望,美的,彌補他殘缺的美。一切都像是他荒謬的幻想。他總是抓不住。駛過元州以後,路便好走了許多。官道上隔一段路就有補給點,眾人停下休憩片刻又啟程趕路,也不駛向附近的縣城住宿了。先前戰時,補給點都關了做軍用,驛站也停了大半。如今百廢俱興,尋常人家親故分居兩地的終於可以再次團聚了。花旌掀了車簾,探了半個身子出去往外看,陰雲高密,遠處卻又低沉落在山腰間,陰霾遮了好一片。“過幾天該下雪了。”他理了理被風吹得淩亂的頭發。“今日按這個速度走,大抵不到未時便能到青泗。”他們馬不停蹄行了三日有餘,速度比來時不知快了多少。“屆時呆在屋子裏,也不必畏風雪來臨。”他接過三叔倒的熱茶含一口,低聲道謝。馬車行到落風門所在的暫來山時,時辰確實還不過未時。花旌已經站到地下,趙應坐在車沿旁同他道別。他一手舉起搭在趙應肩上,“你哥若來了記得知會我一聲。若趕著回京,走時自然也別忘了告訴我。”趙應一一應下,“替我向朱先生問好。”“自然。”花旌又露出笑來,“隔幾日帶你去聽曲。”兩方人馬抱拳道別,三叔便領著馬往前駛去。花旌這才轉身坐進車廂繼續前行。暫來山一名是由「狂劍」柳愁聞親自取的。當時這山不過是一荒廢的無名野林,鮮有人至,他帶徒弟歇腳時隨意說一句,哪想「誤尺道人」傅春雪對此處頗為心儀,兜兜轉轉又回來開山立門。山下豎了塊石碑,十尺有餘,大概有兩個尋常男子這麽高,上麵順著寫下「暫來山 落風門」六字,又細又長,瘦削狠冽。石下站了兩名門內弟子,十四五歲上下,身著加絨利落短打,遠遠見有馬車駛來,忙出聲問道:“來者何人?”牛永拉韁繩停馬,三叔掀簾下車。那兩小子忙驚喜道:“三師叔!”實際上陳風並非柳愁聞的弟子。隻是他們結拜兄弟姊妹四人最初在誤尺道人創立落風門時鼎力相助,同傅春雪的情誼自然不同尋常,也就留在門內了。雖然陳風平日裏留在晉京,但指導大弟子榮哉一起掌管門內財務,也混得十分臉熟。路濯緊隨其後跨一步下車,那兩人又笑著行禮道:“三師兄好。”他也規矩回禮,“二位師弟日安。”落風門百來人,幾乎都是孤兒或是父母實在養不了丟棄或是塞來的。其實路濯都不麵生,隻是最初他對周遭一切都不甚在意,後來留在門裏的時間又不算多,大多師弟妹都叫不出名字來。那兩個弟子指揮牛永他們將馬車停到一處平地,晚上再拉到縣裏的馬棚去喂食安頓。山上路窄且陡,是不可能行馬的。“師父昨日還在說三師兄快到了。這不,說著你們就來了。”他們幫著忙將行李從車上搬下來,邊動手邊道:“你們直接上去便是,大家侯著呢!”其實路濯自己沒有什麽物什,這些都是三叔帶回門裏的過冬之物。這次即使沒有他突發奇想,算算日子,三叔他們也該回青泗一趟了。“三師兄,過會兒見!”那小師弟揮揮手。路濯點點頭,想起自己還戴著帷帽,又道,“一會兒見。”他聲音清冽,不似此時將入寒冬的北風凜然,反倒如劍風擦麵而過,隻吹起三兩發絲。暫來山的路對路濯來說可謂熟爛於心。是真的蒙上眼也能來去自如。他抱一木箱又拎一袋重物,兩下便飛身躍走。他身子板挺得直,穿白色直綴,外麵又有帷帽垂下的長紗隨風蕩,在林間真如鶴,又如鹿,最後變成一道泛白的墨痕。而三叔眾人還留在原地,兩位小師弟看得呆愣轉而又興奮起來。陳風沒忍住搖頭笑一下,“咱們慢慢上去吧。”第25章 落風門落風門坐落於暫來山山腰的一塊天然平地處,繞到後山便是食宿的後院。近來天黑得早,站在山上能看到蒼穹邊際的光被一點點隱滅的過程。前院分為三個部分。左右側分別為藏經閣和做法的玉靈樓,最中央為三清神殿,丹牆紅瓦,木築宮觀,共兩層高。往裏是銅鑄殿堂,堂內掛有七色符咒,兩側共立八個巨大神像,當台中安大香爐,其後為鯤鵬展翅圖。煙嫋嫋,泛崇光。神殿內跪坐好幾十人在閉眼默念心經,站著的一人名為曹潛,也是狂劍的徒弟。他抬眼看到路濯,點頭示意。路濯也拱手行禮無聲叫一句師伯,室內靜謐氣氛沒有絲毫改變。路濯穿過神殿到俱東廬時一個人也沒有。俱東廬為平日裏讀書的地方,方正放滿了低矮木桌,廬外庭中修有鍾台,其上掛一口青銅鍾鼓。此時廬裏沒點燈,隻有神殿裏長明不滅的燭火映射過來的光。走出廬便是「不知雲」武場。山中引清泉下來匯聚成一汪小池,池上搭平直小橋通到練武場平地。練武場四角的燈都點上了,隻是套了罩子也不管用,被風刮得不停發出響聲,仿佛下一秒就會撕裂。人走在其中,連在一起便是詩句「不知雲與我俱東」。1這些名字都是師父親自取的,但對於為何如此取名誤尺道人卻不願多談,隻說是一位很賢達的女子曾說與她聽的。路濯私以為那人是師父鮮少提起,卻將碑位供奉在祠堂的一位好友。路濯暗自琢磨時間,用齋前要靜心讀經,其餘人大概都去膳堂了。練武場不大不小,一麵是光禿山壁,另外兩麵是山林。林中有路,順著可以走到後院。林中鳥大概都過冬去了,隻有風聲不見啼鳴。到了落風門,趙應便是完全愜意自由的,永遠不用爭時間趕著去某處。最後還在掙紮的天空並非完全的黑色,而是帶著笨重的濃稠的深藍。他早已看不清物體的輪廓,全部融成一團模糊。忽聞身後有一串零碎的腳步聲夾雜掌風襲來,路濯側身避過,又伸手拉住偷襲之人因衝力無法停下而前傾的身體。那人一下回轉身來,抱住扯著自己領子的手臂,叫道:“路哥!”路濯輕笑一聲,“果真是你。”來者名為鄒駒,年十五,也是路濯的師弟。鄒駒是尚且懵懂時被父母派人送到落風門來的,理由來去無非就那幾個。不過那些年男丁征兵,他更願意相信他們是為了讓他免於戰亂才出此計的。隻是他那時不過七八歲,哪裏又輪得到他上戰場。而路濯那段日子對誰都木然。偏偏鄒駒愛跟著他。倒也不是真的一直跟著,隻是看到的時候就學他的樣子讀經文、練功,坐在他周圍吃飯、打坐,卻從不搭話。後來路濯逐漸與外界和解,自然也感受到了那道一直跟隨自己的視線。順著找過去就對上鄒駒的眼睛。下一眼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延伸到他脖頸處的暗色疤痕。路濯並不想知道,也無意戳到別人的傷口,卻是鄒駒咧嘴笑,先開口說道:“這道胎記獨特吧!”路濯隻當沒看到,眼神淡漠,別過頭去。這就算是兩人第一次認識了。之後有一日和誤尺道人無意間說到鄒駒,他才知曉鄒駒身上的並非是胎記,而是布滿左半身的疤痕。原始應該是燒傷,後麵又覆蓋上了一層暗紫色的印記。鄒駒年歲太輕,完全記不得被送來落風門以前發生的事情。他身上的傷因此也就成了無解之謎。所幸那些印記沒有往右半身蔓延,他也沒有任何生病的跡象,就當是痊愈了。這邊鄒駒激動了一瞬又冷靜下來,向路濯問好。“你方才沒看見我吧?”鄒駒又問道,“如今天黑的越來越早,我早該想到你根本什麽也看不清的。”他方才爬上了場邊的槐樹。如今其枝葉全掉光了,隻有粗壯的枝幹還立著,在等東風來。路濯:“你在那槐樹上,我聽見的。”“誒!”鄒駒呼一口氣,“我還是該下去接你的!”“三叔他們還沒上來,確實需要我們去接應。”路濯回道。“哪需要你摸黑走?”鄒駒擺擺手,“我獨自去就行了。”“還沒人敢同我比摸黑走。”路濯輕笑,“一起下去。”“俱東廬裏一個人也沒有,想必是開飯了?怎麽就你一人在這?”鄒駒提了燈往路濯腳下照,邊回答,“開飯了。我給師父早早說了要留在那兒等你。”路濯樂一下道:“多謝鄒少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