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大概算是落風門的傳統。飯後到晚修前的這段時間最是一日悠閑,從練武場至後山一片都是三兩結伴散步聊天的弟子。不過路濯以前可沒享受這偷閑的半刻,總是獨自一人遠遠走入偏僻幽靜的小道,先是學句讀,後來背經書,就是看不懂也全部硬生生記下來了。他去的地方是後山之北,日光不往那處落,大樹長不起來,細小雜亂的枝叢倒是生得繁盛茂密,雜亂鋪了一壁。夏天的傍晚能追上太陽滯留的最後一點顏色,平時就太遲了,與他為伴的隻有山間蟲鳴鳥叫,天邊是一片沒有雜質的藍,他的心裏也不滲半點雜色。甄楓牽了容小禾走在路濯旁邊,隨意扯兩句閑話,逛了好幾圈練武場,周圍不停有年輕弟子給他們問好。路濯偶爾點一下頭,表示自己在聽他們講話,實際卻仿若脫身事外,仍舊獨處在過往日子裏屬於自己的時光。其他人倒是對於他這一點適應得很好。或許是路不問其人本就疏離淡漠,無論是江湖傳聞還是早年親眼所見,沒人去澄清,就當作是他了。連容小禾這等孩童都明白,她路三叔人好,但必不能上趕著去打擾他。他不需要你的熱情親近,不需要你掏心掏肺的好,最好溫吞淡如水,他必然會給你對等的回應。月亮逐漸被烏雲遮蓋,夜間風涼,甄楓抱起榮小禾將她的衣服裹緊,轉頭朝路濯道,“早些回去休息吧,我將小禾帶回師兄那兒。”榮哉近日要準備門內過年的事物還要開始著手安排落風門去武林大會的活兒,實在是忙得不可開交,門內平日武訓甚至是女兒小禾全扔給二師弟甄楓了。每日見麵也就隻有在膳堂的時候了。榮小禾伸手想讓路濯再抱一下,路濯仍舊隻捏了捏她的指頭,道“早些休息。”“明日早課後來「不知雲」,先前答應師弟們要由路師兄來指導一番。”甄楓臨走前又笑嗬嗬補充了一句,權當他答應了。路濯自然不會拒絕,鄒駒方才也同他提過一道,縱使不去爭那武林盟主之位,提升一番武藝亦有利無弊。這下路濯也不再在門內閑逛,徑直和鄒駒回了自己的住處。他不在的時候鄒駒便常住在他院裏,打理清掃工作也都交給了鄒駒,一切算是井井有條,無須他多擔心。第27章 切磋還沒到卯時,路濯便醒轉過來。山上風烈,窗紙發出沉悶的呼聲,外麵卻暗得緊,仿佛還在深夜。他向來睡不深。永留山居有兩間房舍,就當做正偏兩院。鄒駒留在落風門時便宿在偏院。和門中宿舍不同,路濯將炕上通鋪與石地改為席居,鋪有藺草草板。床墊旁放有一爐,夏能盛冰,冬可燒炭。這是回孤建築常用的裝扮,仿前朝南都流行。不過路濯也並非一直惦記著什麽,隻是選擇時下意識便這般做了。其餘家居物皆由花忘魚幫忙打整製作。路濯本就對這些不上心,又信得過花旌,當時幹脆一股腦把銀子全交給他了。書房安在偏院,也不過幾步之遙。花忘魚又給他修了一間小亭用作下棋娛樂,四周擺有座屏,冬夏不同。展屏山色翠連空。縱使天暗不識色,亦覺披襟時有清風,雅致非常。1井在庭院外,路濯披了大衣去打水洗漱,又熟練地將臉易容。山間水冷,習武之人倒是早就習慣了,反而更提精神。此時天未亮,路濯眼裏模糊一片。不過這也算不上什麽麻煩,這些路他早熟記於心,摸黑往前走便是了。到後院食堂時,可見炊煙嫋嫋,水汽熱和撲麵而來,隨即又冷得落下。弟子們輪流做飯,路濯當時也在這炊房待過。那守著大鍋舀飯的弟子見到他便叫一聲,“三師兄!來吃早點嗎,今日熬了白菜肉沫粥!”路濯應下,接過一大碗稀飯又被塞了幾個饅頭包子。那小師弟眨眨眼,“是肉餡的。”“多謝。”他隨意找一張桌子坐下,不曾想食堂裏已坐了好些人,各個大衣裏麵皆是武衣短褐打扮。大抵是想吃完直接往練武場去。剛出爐的粥和麵食還很燙,路濯慢慢地吹冷了才往嘴裏送,也沒注意身旁坐的師弟一直想上前搭話。那“師弟”名丁候,年紀其實比路濯還大上兩歲,以前同他和甄楓一起走過商路,是熟識。丁候也使刀,老早就盼望著路濯回來同他比試一番。因著落風門師尊乃狂劍柳愁聞,門內真傳便是其劍法「終曆萬春」,弟子們大多也跟隨師父和師伯們習劍。唯有少部分同昨日未在膳堂的師祖伯戚元練刀法。戚元是狂劍柳愁聞的師弟,自創刀法名「千秋」,其刀也名千秋。他在江湖中的名聲不大,更是不及師兄「今古一同」柳愁聞。原因之一是柳愁聞將所有外敵都先擊敗了,沒有給過這個師弟一點展示的機會。二是戚元本人自己也無所謂功名,他這一生沒有經曆太大風浪,跟著師兄能逍遙享福永久,哪裏還在乎那些身外之物。不過想跟這小老頭學刀法也不是什麽易事。他一生隨性而為,樂意指點時就跟你過兩招,平時翻遍暫來山也找不著半點蹤影,沒人知道他又去哪裏偷懶或是快活了。不過路濯大概能猜到他往誰那裏去除去花大樓主,誰還能同樣如此肆意不拘?兩人可謂臭味相投,相見恨晚,實乃忘年之交。路濯專心吃完早飯才遲鈍地發現身側的人一直在盯著自己。對於沒有惡意殺意的目光,除非是那一人,別的就算再執著炙熱,路濯也全木然濾去了,實在怪不得他魯鈍。“丁兄?”路濯拱手問好。“阿路。”丁候也回禮。比他年長的人都同左無痕他們一樣叫他阿路,喊三師兄還是顯得有些奇怪了。不過趙應隻有最開始叫過他阿路,後來就喚他小濯,現在也獨他一人知道勸歸二字。路濯愛極了這般獨特,算他從中作祟將趙應與別人劃開來。丁候早就用完了早點,這下便端著碗和路濯一起去清洗,又一道往練武場去。“丁兄對此次比武如此看重,可是也想爭一回盟主之位?”兩人站在「不知雲」邊緣,路濯將披風大衣脫下掛在專門修築的衣屏上,一邊將頭發束起,一邊看著已經開始熱身的丁候問道。“阿路莫打趣我。此番前去,我等自然隻是作陪襯,比試一番武藝。若真去爭奪盟主之座,便是自取其辱了。”路濯笑一下,也沒回應他說的話,繼續瞧他打拳活動筋骨。半晌才問,“那此次盟主熱門之選是哪幾位呢?”丁候:“就你也知道的那幾位。小門派不能服眾,昆侖這次徹底退出,少林向來不真正插手俗事,幾大正宗也就剩下全真、峨眉和武當。”“上次我跟著師父他們前去昆山,同師兄弟都覺得幾大宗年長的前輩們沒有想坐這個位置的意思,想來是要把機會留給新人。”路濯略微思索,他們這一輩……他與全真、少林和昆侖倒能算是熟識,和峨眉、武當的交集實在不多。全真教分兩支,天師道平輩最厲害的就屬他井大哥井嵩陽。隨山派的話,以他的耳聞,該是如今全真教掌門重雲真人鞏毅的兒子鞏琦山,人稱「意骨錚寒」,真正的出身正宗,天之驕子。果不其然,丁候緊接著便道,“全真的鞏琦山和井嵩陽,峨眉的姬讓雲和武當的崔諺。武林至尊多半就是其中一位了。”「繆子」姬讓雲“杖擔雲物,青霄去”。乃當今武林中出了名的豪傑女俠。幼時同胞弟姬小殊一起被峨眉掌門無師太領養,賜名賜姓,修習功法。其人美若姚黃,氣質卓絕,遠遠望去便高不可攀。峨眉四象掌天下皆知,甚至比九陰劍法更為出名,可惜能學會的人寥寥無幾,姬讓雲便是其中之一。她使綢帶輔助,更為一絕學。「望空水雲」崔諺雖然並非武當派大弟子,但屬內門嫡傳,精通太極拳八卦掌,曾在少林修習棍法,功法極深,亦是奇人。路濯點頭,表示自己皆有所耳聞。丁候擺擺手,“不過他們爭他們的,我們就是去露個臉打個幾場架,若是有幸再在江湖留個名號。”他倒是坦蕩,心裏怎麽想的便怎麽說了。“那我同丁兄過兩招。”路濯方才也一直在活動手腳,拎了趙應送的那把短刀在手指間不停翻轉,挽出刀花來。丁候爽朗笑兩聲,握緊手中的刀,“恭候阿路多時了!”路濯歪一下頭,也沒再多語,呼吸間踏地而起,跨一步便抽刀破風至丁候麵前。彎短刀早已被他收入懷中,手上握著出鞘的利刃,是屬於路濯可以見血的「非真不假」。丁候伸刀擋住他的淩空一擊。不需要打招呼再友好開場,和路濯到「不知雲」就是來考驗真功夫的。練武場上的弟子們逐漸向他們聚攏,在四周圍了一圈。畢竟大家都在等小三師兄的指導,此時觀戰亦是學習。路濯武鬥的風格和他本人淡然冷漠不在乎一切的模樣不同,是完全猛烈直接的強勢,招招為攻,不留一點餘地。任誰看了都明白,這不是有對自己百分百的自信便是有對自己百分百的狠心。一直狠戾地往前,斬斷後路,直達目標。成是定數,敗也是定數。這是最屬於趙應的特質。習慣失去了一切,要麽得到,要麽永遠在得到的路上追尋。就像他最執著的那一件事。若是換做別人,對於兄長的不倫之情可能隻會在日複一日的煎熬中磨滅為永藏心底的遺憾。可趙應會永遠驅趙應而去。若風吹雲,會被打亂卻永不會散,永往淩霄上。他有一生可以消磨,總是能近那麽一寸的。縱使一生隻有一寸。路濯兩刀交替,一把擋住丁候的攻勢,另一邊直逼其要害,腳下步伐速度不減,將人逼得連連後退。三十招剛過,路濯尋得機會貼近對手身側,用力以刀柄撞其麻穴。丁候手臂酸脹,堪堪抓住武器,算是徹底敗了。一尺寒光,並刀如水。路濯掩下刃,收鋒回鞘。“不愧是你啊,阿路。”丁候這次切磋雖然算是輸了,卻仍舊笑得暢快,拱手表示敬意,“實打實的!”清晨天氣寒涼,他倒精神得出了一身汗,可謂酣暢淋漓。路濯的實戰經驗多是在江湖行走時積累的,還有部分是在幫趙應打仗的戰場上,真正打起來時,招式全都省去了花樣。要說這世上誰能將這點做到極致,怕是隻有久經沙場的莊王了。趙應有時思索,或許自己也隻是在不停地想向哥哥靠近罷了。“我還說晚些叫你起床,多歇息會兒。哪想倒是你自己一大早就跑出來了。”甄楓在一旁笑道,身後還站著鄒駒,他們到處時正巧看見路濯最後一擊。路濯點頭示意問好,轉頭繼續對丁候說:“你方才或許是失誤了,但也該記得不能輕易讓人欺身而上。”以刀為武器,用刀之術,關鍵就在對刀的運用。離得過近根本無法施展開來,隻會暴露弱點,被人扼住要害。這大概也是如今練武之人的通病,修習了過多拳腳法再混上刀劍槍術,真正運用起來時難免手忙腳亂。無論使用哪種兵器,總會想著以自身功力製敵。路濯說話直截了當,語調平淡,偏偏讓人生不出抵觸之心,隻覺得是推誠置腹之語,便能坦然收下。或許也是因為他的實力不容置疑,所說雖不至於奉為圭臬,卻也值得拿去推敲一番。丁候應下,又同他說上幾句便獨自到一旁去體會方才對打時的感悟。有丁候做開頭,後麵弟子們請求指導也就順理成章了。路濯來者不拒,提刀而去,招招有劃風破宵之勢,發隨刀風起,竟沾著汗與清晨山中霧水濕了一片。他雖然可以感受到對手別扭與出錯之處,卻並不是很會以言語指出。幸得甄楓在一旁瞧著,更似嚴師,所言直至要害,他也隻用陪練就是了。直到遙遙聽見代表辰時的鍾鼓聲被敲響,眾人才散開來。路濯回身,雙手握住刀柄推刃入鞘,冷鐵與木相撞的沉悶響聲整齊地合並在一起。山空曉霧,少年挺拔背脊,因為束起長發而露出一截後頸,衣服服帖地順著皮膚卻不時被風鼓動,單薄又非常物可撼動。易思哲和向遠師伯來帶弟子們上早功,路濯同他們問好後披上大衣往三清殿走去。鄒駒也不用做早功,便跟他一起去了。神殿供奉處燭火不滅,一路掛有幔帳、幡幢,神像罩有華蓋。其上繡的清風仙鶴圖皆還在微弱的橘色光芒裏沉睡。路濯和鄒駒隻點亮了身邊的兩盞燈,拿三炷香去敬神,默念上香時咒。再坐回墊上。殿中沉香幽然綿長,平心靜氣。路濯閉眼在心中默背心經,鞏固內功心法,一掃方才執刀時的無情模樣,緩緩浸沒在溫潤沉水之中。接下來兩日,路濯也一直在練武場與神殿之間來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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